青山负我

　　几日未归，院角的芭蕉叶染上翠色，绿意葳蕤，杏树枝头挂满青色小果。

　　李伯每日过来喂鸡喂鸭，院子打扫得很干净。容萸回到院里，把青山送回屋中歇息，先去镇上还了租借的牛车。

　　盘算着山里的笋快长出来了，容萸背着竹篓去竹林里挖笋。

　　刚走到水井边，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萸丫头，萸丫头。”

　　她回过头看，是村长谢二叔。

　　“可等着你回来了，萸丫头，跟我去看一趟李老赖吧。”谢二叔去她家找了一趟，得知她出来挖笋了，一口气追过来累得半死。

　　容萸诧异，李老赖一向身体好，怎么会突然出事。

　　她疑惑地跟着谢二叔往李老赖家去。还没踏进家门，就听到李老赖躺在床上哎哟连天的哀嚎声，进去一看，她吓了一跳。

　　前段时间还活蹦乱跳地李老赖这会儿躺在床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角还有婴儿拳头那般大个血窟窿正汩汩流血。

　　李老赖见到容萸，神色有几分不自在：“容萸。”

　　容萸神色如常，点头淡应一声，上前坐下：“我给你看看脉。”

　　李老赖之前说见陈四去找过容萸，害得陈四媳妇上她家大闹了一场，现在又求到她给自己看伤，颇难为情，悻悻地伸出手去。但容萸并不在意，她只是垂着眼睛，将手指搭在他干枯的手腕上。

　　半晌，容萸舒了口气，脉象还算正常。

　　“只是皮外伤，体内脏器没有受损，开些药养养伤就好了。”

　　听她这么说，李老赖悬着的心放下了，他伸手拍了拍胸口，扯到伤口痛得倒吸了口凉气。

　　容萸用烈酒给他清洗伤口。

　　村长在旁边瞧着，皱眉问道：“你可看到那小崽子长什么样了？”

　　李老赖痛苦不迭：“天儿都黑透了，那人又是从后面蒙了我的头，我什么都没瞧着！”

　　容萸低头给李老赖清洗额头上的伤口，指尖突然轻轻抽了一下。

　　一刹那，心都仿佛跳漏了下。

　　“你……是被人打了？”容萸有点结巴。

　　“可不是！”烈酒浸过伤口，李老赖痛得龇牙咧嘴，“我昨天晚上耕完地回来，刚走到小河沟就被暗算了！”

　　他越想越气，狠狠锤了下床沿，“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小崽子，看我不扒他一层皮。”

　　容萸轻咬了下唇，没再说话。

　　村里人经常磕着碰着，她处理外伤已经得心应手，搽药、贴纱布的动作熟练麻利。

　　开好药方，包扎好伤口，容萸从李老赖家里出来。天色已经不早，她打算明天再去挖笋，在干塘里打了新鲜的野菜，她才往家去。

　　大白鹅不怕人，伸长颈子，在院外的笼子里悠闲踱步。容萸抓了把野菜扔进鸭圈，大白鹅们纷纷涌上来争夺抢食。

　　她看了一阵，跨过篱笆回院。

　　一眼看到屋檐下堆积如小山的竹笋。

　　这些笋跟后山的毛竹笋不一样，是只有拇指粗细的水竹笋，一般长在水塘洼地里，采挖不如毛笋方便。但吃起来口感更嫩，生吃也很香甜。

　　这么一堆小山似的水竹笋，连挖带洗，怕是要两天才采得来。

　　容萸知道这笋子是哪里来的。

　　东岭沼泽地那边有一片水竹，小的时候她跟冬青放羊常去那边玩儿。

　　她敲了敲边屋的门，听到里面应了声“进来”才推门而入。

　　刚踏进门槛，就见一道身影坐在床头，手捧着一卷书，一身玄色盘领袍，侧脸干净清晰，身骨瘦削挺括，如崖上松柏。

　　“青山，冬青来过？”容萸轻轻问道。

　　闻人翎放下手中书：“给你在镇上找绣活的那个少年？”

　　容萸没想到那时的话他都听到了，不确定他听到多少，不禁有些耳红，低着头“嗯”了声。

　　“大约两刻钟之前来过。”闻人翎垂眸，手指微曲，拂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痕，“在屋檐下放了些东西就走了。”

　　容萸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他睨她一眼。他不良于行，五感强于常人，能以步伐、气息分辨来人。

　　容萸默了半晌。

　　“太阳落山了吗？”闻人翎看着铺陈到门前的金光，面容平静地问容萸，“我想出去透透气。”

　　容萸道声好，上前撑起他的胳膊，扶着他到门外的躺椅上坐下，又达达跑回屋里，抱了张薄毯出来搭在他腿上。

　　闻人翎低头，任她给自己盖上保暖的毯子，目光瞥到檐角下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细笋。

　　“他给你送的笋？”男子的声音很清淡。

　　“是。”容萸温声道。

　　“他喜欢你。”闻人翎道。

　　容萸抬起眼睛看向他，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迷茫：“我要怎么办？”

　　她很困惑，冬青对她很好，跟他成婚的话能过得很开心。可是冬青娘憎恶她和阿娘，几乎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

　　她不想委屈求全讨好她。

　　闻人翎听到她这一声迷惘的、不解的问，忍不住唇角轻轻扯了下。

　　“你喜欢他吗？”他未曾见过那个少年，隔墙听了几次他们谈话，这少年真诚踏实。若他们两情相悦，也并非不可。

　　容萸闻言，眼睛轻快地眨了几下，眸子清澈剔透，带着几分疑惑：“什么是喜欢呢？青山，我不明白。”

　　闻人翎坐在他身畔，将被太阳烤得微干的红薯干递到她面前。

　　“喜欢就是想跟他成婚，做夫妻，一辈子、永远在一起生活。”闻人翎轻声说。

　　“永远在一起吗？”阿娘去世的时候容萸还很小，小得还来不及教她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夫妻。

　　只是她慢慢长大，村里的人都说她应该成婚了。

　　姑娘大了都要成婚的，成了婚就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依靠。

　　陈锁三番两次纠缠于她，她想，或许成了婚他就会收敛，所以才找杨婶帮她觅个夫婿。

　　“嗯。”闻人翎说。

　　“冬青是个很好的人，做他的妻子应该也很好。”容萸眸子清凌凌的，温柔又天真，“但是他阿娘不喜欢我阿娘，也不喜欢我。他总说要我等等，等他攒些钱，等他去镇上安家，等他阿娘再也管不到他……”

　　“你不愿意等？”

　　容萸摇头：“我害怕等。等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阿娘等了阿爹一辈子……”

　　“那便是不够喜欢。”闻人翎看着她，看她澄澈的眼睛，看她挺翘的鼻梁，眉眼含笑。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

　　“若是足够喜欢，便不惧等待。”

　　“青山。”容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有些疑惑地问他，“你成过亲吗？”

　　闻人翎浓眉轻轻皱了一下，摇头，“没有。”

　　容萸愣了一下，她以为他早已成亲，村里像他这么大的男子，许多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也成婚生子了。

　　容萸想了想，又问，“那你有想等的人吗？”

　　闻人翎垂下眼帘，似乎也尽力翻找了某些久远的记忆，他少时离京，多年浸身边关军营，向来风驰电掣、来去如风，从不为谁驻足。

　　“没有。”他的嗓音干涩了些。

　　容萸赧然，看着躺椅上端坐的年轻男子，他脸上没什么雪色，唇也淡得苍白，举止从容，风姿雅致。

　　“那一定有很多姑娘等你。”

　　闻人翎靠着椅背，望着她，眸底映出她带笑的面容，仍是缓缓摇了摇头。

　　“我听阿娘说上京的七夕灯会很热闹，每逢七夕，街上的女子无所顾忌地向心仪的男子掷送香囊表达爱慕。”容萸双手托腮，盯着他冷峻的脸看，“你是不是每年都会收到很多很多香囊？”

　　她似是想到满城女子追着他投掷香囊的样子，眉眼笑了起来，天真烂漫。

　　“我也不曾去过七夕灯会。”闻人翎道。

　　容萸眼底腾起惊愕：“怎么会？！”

　　闻人翎别过头：“我很小便随父亲外出游历，极少在上京。”

　　“我还想让你给我讲讲上京的灯会呢，我阿娘跟阿爹就是七夕灯会相识的。”容萸转过身去，蹲在屋檐下将笋往背篓里装，“你没去过就算了吧。”

　　“容萸。”

　　身后闻人翎忽然叫她。

　　她扭过身子。

　　闻人翎看着她，浓烈的眉眼在身后金光乍现的夕阳下映衬得如画，“以后我带你去上京看灯会。”

　　等他双腿恢复了，可以去做点事情赚钱，小姑娘喜欢热闹，她想看灯会，他带她去。

　　容萸愣了片刻，眸中浮现亮光：“真的？”

　　闻人翎点头。

　　容萸满心欢喜，朝他伸出小拇指，“青山，我们拉钩。”

　　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指和小姑娘勾着轻轻晃了几下。

　　“好，说定了，以后你带我去！”容萸收回手，喜滋滋地道。青山是个重信守诺的人，她相信他会记住承诺、信守承诺。

　　她很开心，虽然未来还遥遥无期，青山能有这样的念头，足够他开心很久。

　　“等我回来，给你做八宝饭。”容萸背起装满笋子的背篓，健步如飞走出小院。

　　“你去哪里？”闻人翎坐在躺椅上，目送她融入夕阳暖金中的身影。

　　“还笋。”

　　小姑娘答得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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