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厨房临窗的菜案前，薛娘子看到院里一双碧玉似的人儿凑在一起看书，满脸笑容。

　　年轻的小夫妻，可真够黏糊的。

　　晚上做好饭，薛娘子用食盒提了一篮送到容萸屋中。

　　“我炖了棒骨汤，小兄弟你多喝点，对你的腿好。”薛娘子放下食盒，笑吟吟道。

　　闻人翎捧着碗低头道了声谢。

　　薛娘子看着神情冷淡的郎君，心情复杂。这个俊俏的小郎君眼神冷得像冰，唯独看到他娘子，眼里有些暖意。

　　薛娘子照顾闻人翎用晚饭，容萸在院子里给她的孩子扎辫子。

　　后天晚上赶庙会，下午容萸帮她给两个女儿做绢花。她的手很巧，做的绢花饱满又漂亮。

　　“姐姐，我也要这个发式。”

　　小女儿扑进她怀里撒娇，大女儿也来扯她袖子。

　　容萸一手抱一个，耐心给她们梳头试花。

　　“小兄弟可真有福气，容妹妹是个好姑娘。”薛娘子听到院里的嬉笑声，嘴角噙着笑。

　　闻人翎抬头间，看到容萸一手抱着薛娘子的小女儿，一手给大女儿扎头花，三人都笑得很开心。

　　“嗯。”他还是和平时一样，神情严肃，眉眼间一派清冷。

　　薛娘子又道：“她要是能去庙会玩儿，肯定会很开心。”

　　“什么庙会？”

　　“岳县一年一度的庙会，很热闹的。容妹妹说你腿不好，她也不去了。”薛娘子见他放下碗筷，上前收拾。

　　夜里，容萸帮闻人翎换了药，他半靠在床头看话本。

　　她坐在灯下绣刘玉娘的嫁衣，绣了一会儿，眼前的光线亮了些。

　　是青山将灯往她跟前移送了几分。

　　窗外，明月高悬，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纱落在桌案前，照在嫁衣的红锦上。

　　“谢谢。”容萸笑着说。

　　闻人翎将手中的书放到床头，双手撑着床板坐起。

　　“是不是要喝水？”容萸立刻起身，走到桌案前，斟一杯热茶，吹了吹，两手捧着，送到他手边。

　　闻人翎手捧着茶盏，茶水的温度暖了掌心：“明日你若是有空，可否带我出去逛逛？”

　　容萸惊愕：“逛逛？”

　　“黎大夫有轮椅，他答应可借我暂用。”烛火下柔和光晕里，闻人翎凌厉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他一口接一口吃茶，“躺了太久有些乏了，想出去看看。”

　　“好啊。”容萸噗嗤一声笑了，“正好明天是岳县庙会，我带你去逛庙会。”

　　小姑娘眼睫一眨一眨，水汪汪盯着他看，似雨后的晴光，暖得让人心里发酥。

　　闻人翎眼皮低垂，轻“嗯”了声。

　　容萸想起逛庙会就得上街，问：“我今天教你的宁州话你都记住了吗？”

　　闻人翎点头。

　　容萸不放心，搁下绣品，把凳子挪到床前：“我再教你几句简单的。”

　　*

　　春日清晨，日光明亮，穿透木槿树的缝隙投向院中，穿着月白锦袍的男子坐在树下，摇晃的日影照着他膝上的书页，一片刺目。

　　他微蹙起眉，伸手挡了挡，金色的日光从他指缝中流淌而出，映照着他锋利明朗的侧脸。

　　后院传来一些响动，他放下手转头，厢房里冒出一个脑袋。

　　他被刺目的阳光迫得半眯起眼，少女的模样变得清晰。

　　容萸弄得满身是灰，脸上蹭了不少，像只大花猫。

　　“黎大夫这个轮椅太久没用了，全是灰。”容萸不知道自己脸上沾着灰，用帕子拍了拍轮椅，“等我洗洗，晚上就能带你去逛庙会了。”

　　薛娘子说得没错，她真的很开心。

　　“就是有点旧了，没那么好看，你别介意。”她垂着脑袋，到走到井边打水清洗轮椅。

　　“不会，能出去很好了。”闻人翎的目光定在她脸上，眸光黑而亮。

　　她弯起眼睛来，很是开心：“今天太阳好，要不了多久就能晒干。”

　　寡言的男子像古画上的松鹤，清高孤傲，朝她轻轻颔首，耐心地又“嗯”了声。

　　容萸悄悄打量他。

　　他看起来跟这里格格不入，低矮长满青苔的围墙，坑坑洼洼的小院，还有……布满灰尘的轮椅。

　　为了上街赶庙会，薛娘子早早就做了晚饭，收拾一番后，跟丈夫带着女儿一同上街。容萸推着轮椅跟在他们后面。

　　观音庙附近的街道挂满彩灯，随着夜色落幕，一盏盏次第亮起来，宛如落入人间的星河。

　　道旁两侧都是摊贩，卖吃的玩的用的，还有胡姬当垆卖酒，她们一边扭动腰肢跳舞，一边热情地招徕客人，美艳又热情。

　　容萸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看，只悄悄别过眼暗窥。

　　“这些胡姬真好看。”容萸偷看了很久，悄声对闻人翎书哦。

　　闻人翎沉吟片刻，道：“她们都是假扮的。”

　　真正的胡姬眼睛深邃，鼻梁高耸，发色带金，一颦一笑皆是异域风情。

　　鼓点轻快，假扮胡姬的舞娘踩着鼓点跳胡旋舞，舞姿翩翩，旋转如飞，引来周围人阵阵惊呼。

　　闻人翎在这篇交织的灯影流光里，有片刻的恍惚。突然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会梁城，火油燃起的熊熊光焰，多像是军营里跳动的篝火。

　　“姑娘，买张面具吧，保佑你驱邪除祟。”

　　旁边卖面具的摊贩拿着几个面具向他们推销，又不自禁偷偷打量摊前的两个年轻人。

　　只见男子身上穿着月白圆领袍，寻常布衣落在他身上，却如松雪下的白鹤；小姑娘荆钗布裙，脸生得未免也太标致了些，像是话里走出来的小神女。

　　容萸拿着面具左看右看，很好奇的样子。

　　“这是武财神，招财进宝的。”摊贩给她介绍，“这个是钟馗面具，辟邪除祟，买的人最多……”

　　或是为了驱赶恶鬼和邪灵，这些面具大多做得狰狞可怖。容萸在闻人翎面上比划了两下，觉得太难看了，和他不够相配。

　　青山生得这般俊俏，应该用最好看的面具。

　　“那是哪个神君？”角落里露出两张银色面具一角，被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面具压在最下面。

　　小贩将两张面具翻出来递给她，叹口气说：“这是照着闻人将军相貌做的玉面神君，去年卖得很好，只剩这两个了。”

　　容萸颔首，接来面具，这可比刚才那些鬼神的好看多了！

　　“这将军生得这么好看吗？”

　　小贩挠挠头，笑得憨厚：“我也没见过，这面具的样式是从北方流传过来的。不过北方那边的人都叫他玉面神君，想来应当是好看的吧。这几年他的面具我卖了上千张呢！”

　　她不解：“今年为何没人买了？”

　　小贩叹了口气，“他打了败仗，我们丢了好多城池。”

　　“他以前是很厉害的将军吗？”

　　“会梁城原本只是蛮荒之地，因为地处边关，常年遭到北魏的侵扰。后来闻人将军到那里屯兵建城，渐渐成了像样的城池，西域诸国都在那里做生意。会梁城因此成了咱们的边塞第一城。他治理会梁城期间，百姓安居乐业，北魏不敢进犯。百姓为了纪念他的功德，为他修庙建祠，泥塑金身，供奉香火。”小贩道。

　　“青山，你喜欢这个吗？”容萸低头，拿着面具在他面前比划了几下。

　　闻人翎皱了一下眉，他的面前是万千燃烧的花灯，那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眼睛里有淡淡的雾气。

　　“他是个战败的将军。”

　　容萸眼睑微动，喃喃：“那有什么？战场上的输赢都是常事，将军是人而非神，战败又不丢人。”

　　“不丢人吗？”闻人翎顿了一下，复而看向她，说：“他吃了败仗，丢了城池，陷百姓于水火。”

　　“他也不想的。”容萸闻言，她对闻人翎笑了笑，摇头说，“那是他庇护过的百姓，没人比他更想保护他们。青山，我们应该宽容一些。”

　　“宽容一些？”

　　闻人翎蹙眉，因她这句话而想起一些关于北方、关于会梁城零星而麻木的记忆。

　　去岁冬，大雪纷飞，他站在囚车里，断壁残垣里流血漂橹，路旁皆是老弱残缺，眼神绝望悲凉地看着他。

　　最开始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冲过来朝他吐了口唾沫：“你怎么不去死！”

　　然后是个佝偻的妇人：“我最后一个儿子都死了！魏狗来的时候，你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接着是一个没有胳膊的男子，缺眼的老头……人潮如涌，将回京的路挡得水泄不通。

　　烂菜叶子、发臭的鸡蛋、沟渠里的淤泥、唾沫、诅咒、谩骂……

　　雪花一样落了他满身。

　　闻人翎坐在轮椅里，又低眼，看着手里的面具。

　　他死里逃生，前尘种种本该忘得彻底，只是会梁城里那些枉死的冤魂时常在他梦里叫嚣。

　　“青山，我觉得这个最好看，和你最相配。”

　　容萸的声音令他回神，她站在灯光下，纤细的阴影将他笼盖其中。

　　半晌，他将面具戴在脸上，轻声：“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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