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窗外起了风，细雨沙沙。闻人翎喝了水，嗓子已好了许多，不像刚才那般沙哑难受。
　　听着容萸说起他像猫，他也没恼，只是偏过头看向她，他神情冷冽，低语道：“那你一定对它很好。”
　　“嗯。”容萸笑了笑，“它是世上最可爱的猫。”

　　“它现在在哪里？”闻人翎在她家住了月余，不见什么猫。
　　容萸整理用物的动作一顿，她眼皮微挑，叹气：“被毒蛇咬死了，我把它埋到阿娘坟前，陪阿娘去了。”

　　闻人翎垂眼，看着被子上的青花团纹，他有片刻的怔忡。
　　“对不起。”闻人翎气音低弱。

　　“没关系。”容萸喃喃似的，“已经过去很久，我都不难过了。阿娘在的时候，福团儿还是只小馋猫，每次阿娘给我买了糖葫芦，我舍不得吃，藏了起来它都会悄悄偷了。可气死我了。”

　　“小时候不懂事，它偷我的糖葫芦，我便追着它打。”容萸主动提起以往的事情，原本很遥远的往事，但那些记忆忽然盘旋而来，她圆润的小脸难掩一丝轻笑，“阿娘不许我打它，允诺给我买好多的糖葫芦。”

　　闻人翎腿疼得厉害，神思有些迟缓，扯了扯唇：“你喜欢吃糖葫芦啊？跟我弟弟一样。”
　　容萸想了想，说：“记不得喜不喜欢了，我已经很久没吃过。”
　　闻人翎“嗯”了一声，春雨顺着屋檐青瓦滴落，屋中日光晦涩，他望着她：“等我有钱了，给你买很多很多糖葫芦。”

　　“好啊。”容萸偏过头，对着他笑。
　　顿了顿，容萸像是想起什么，又问：“是你那个黑心弟弟吗？”
　　闻人翎摇头，“是我的胞弟。”

　　他长幼弟七岁，从小是兄亦是父。父母离世后，他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请了最好的先生教授他君子六艺，十岁那年作的一首诗便名动京师。
　　三年前，国子监的贺大学士收他为关门弟子，闻人翎亲自送他离开会梁城回京拜师。
　　不成想，那次分离竟是兄弟俩最后一次相见。

　　这几年怀璧经常给他写信，写京城繁华的集市，写贺大学士带他游历四海，他的学业日益精进，写到处流传着玉面神君闻人翎的传说，写祖母日夜思念他，写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保养之法，然后叮嘱他爱惜身体，珍重自己。

　　每次收到他的信，闻人翎都能想象得到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灯下铺开纸笔，提笔蘸墨的模样。
　　京中人都说抚宁将军府一双公子，长兄持剑驰骋疆场，如同烈日灼热灿烈，幼弟坐而论天下文章，恰似柔净月华静照天下，一动一静，堪有日月之华。

　　“容姑娘，饭好了。”医馆伙计的声音传来。
　　容萸应了一声，随即关上半开的窗棂，她走到床前给他掖了掖被子：“青山，我马上回来。”
　　不甚明亮的屋子里，闻人翎没有出声，只微微颔首。

　　容萸推门出去，菜正在装盘，伙计往桌上摆着碗筷。
　　“小郎的粥还没熬好，得再等会儿。”主勺的是老大夫的孙媳薛娘子，和善地对容萸说道。
　　“多谢薛姐姐。”容萸帮着递碗。

　　薛娘子让容萸先坐着吃饭，又先给在外看诊的老大夫送了餐食，这才又进来，跟容萸两个人一块儿吃。
　　“我手艺一般，容姑娘别嫌弃。”薛娘子朝她笑笑。

　　“薛姐姐手艺很好，比我强多了。”容萸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薛娘子忽然道：“对了，你夫君是伤了腿？”
　　容萸吃了一口面，愣愣点了下头。

　　“是，怎么了？”
　　“真可惜。”薛娘子叹了口气，道，“过几天是城里一年一度的庙会，可热闹了。不过你夫君伤着腿，怕是不能陪你去逛了。”
　　容萸眨了眨眼，细声说：“是挺可惜。”
　　“你若是想去，到时候跟我说一声。我与你一同去。”薛娘子道。

　　容萸心想，青山明天要接骨，这几天离不开人，自己撇下他去逛庙会未免残忍，又摇摇头说：“到时候再说吧。”

　　医馆屋舍有限，他们又打着夫妻的幌子，晚夕容萸只好又抱着被子在床前打地铺。
　　屋中点燃灯烛，容萸坐在桌前穿针引线，影子映于窗纱上，她已经很困了，上下眼皮抖动打架，哈欠打了一连串。
　　“很晚了。”闻人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容萸揉了揉眼睛，歉然地扭头看向他：“我吵到你了？”
　　“不是。”闻人翎没抬眼，轻轻摇了摇头，他苍白瘦削，浅浅阴影铺在眼睑底下，弥漫着颓然而沉寂的孤零之感，“夜晚行针，容易伤眼。”

　　“我点了灯。”容萸捧着灯烛给他看，灯影落在她脸上。
　　闻人翎垂眼看她，道：“太暗了。”
　　“好吧。”容萸应了一声，随即吹灭烛火，她借着檐外落来的昏暗光线下摸到床前，和衣躺进被窝里。

　　只是这一刻，闻人翎忽然觉得她特别傻气，无论他说什么，她都那么依从。
　　床上的闻人翎看着她的身影片刻，也许是她言听计从乖乖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弟弟。
　　双亲
　　闻人翎忽然就想与她说话，“你为什么救我？”

　　容萸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
　　“我来历不明，身份存疑，身受重伤。”他用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描摹她起伏的身影，“而你却愿意倾尽所有来救我。”

　　“是你求我的。”容萸有些昏昏欲睡了。
　　闻人翎闻声，轻笑：“我那时意识全无，如何求你？”
　　“你的嘴没说话，但你的眼睛说了。”容萸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它求我救你。”
　　她忘不了拨开苇丛看到那双眼睛时的震撼，那时他伤重得快死了，眼里却满是求生之意。

　　“你真是……”闻人翎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容萸一瞬坐起来，清醒了不少，转过头看他，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是不是也要说我傻？”

　　黑暗中，闻人翎双眸微微弯了下：“是不怎么聪明。”
　　“哼。”容萸用被子蒙上头，重重摔进被窝里，“不理你了。”

　　*
　　是夜细雨潇潇，夜色沉下来。
　　灯火照耀中，一队二三十余人组成的队伍冲过重重雨幕，闯入水帘直挂的岳县驿站。
　　驿丞被这马蹄声惊醒，披衣坐起，尚未出门去看，光是听那马蹄踏溅飞泥的声音便可以断定，这些马都是难得一见的宝马！

　　驿丞急忙下床穿鞋，队伍刚进院子，他便提灯满面微笑上前作揖道：“下官乃是此处驿丞，不知贵人们从何处来？”
　　“我等从京城而来。”那些人翻身下马，簇拥着一个身穿长袍的男子往里走，最后那人将一纸文书拍到驿丞身上。

　　他看了文书，倒吸了口凉气，点头哈腰，一叠声叫来小吏为他们牵马准备食宿。
　　那伙人头也不回，往楼上走去。

　　“有没有他的下落？”
　　“没有，我们的人沿河搜了三十多公里，都没有他的消息。”随即，递上一张纸条，“下官猜测，他恐怕早已沉尸河里。”

　　周行义冷笑，把那张纸揉皱，随手扔进火盆：“你不了解他，他是猫，有九条命。除非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否则我不信他死了。”
　　“可他身受重伤，就算活着，以后只怕也是个废人，再也翻不起风浪，挡不了将军您的路。您在北方战事如此关键的时候，不去会梁城，偏亲自来此处寻他，只怕会因小失大。”

　　“论计谋，我或许不如你。但论对闻人翎的了解，你不如我。”周行义眼睛瞥向窗外，眸中杀意顿现，“他就跟野草一样，在哪里都能活。台阶的石缝里，墙角的瓦砾里，甚至是窗台的墙缝中。”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他长手重重拍向窗台，墙缝中的一根杂草应声而落，“让岳县县令速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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