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容萸呆了一呆，不知道他怎么发现自己哭过，窘迫地揉了揉眼睛。

　　她心想这么大了还因为想阿娘哭，好像挺丢人的，果断摇了摇头，否认：“我没有。”

　　闻人翎的眼睛盯着她，琉璃般澄澈的眸子似乎带着审问，两道浓黑英挺的眉，分明是什么都没说，却还是让她立刻心虚。

　　“不关刘夫人的事。”

　　闻人翎一怔，随即道：“别人欺负你？”

　　“不是。”容萸扶着他回屋，她面上满是落寞，“我今天看到刘夫人和她的女儿，想起我的阿娘了。”

　　“小时候阿娘对我很好，每天给我梳头发，唱歌谣哄我睡觉。她长得很漂亮，那时州里有个当官的想娶她当继室，唯一的条件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还有个女儿。李伯他们都让她把我寄养在村子里，她不肯，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撇下我。”

　　容萸垂下脑袋，有点压不住眼泪，“我好羡慕刘玉娘，今天刘夫人跟我说，她只有玉娘一个女儿，要风风光光送她出嫁。要是阿娘还在的话，定然也会给我相看顶好的夫君，风风光光送我出嫁。”

　　阿娘对她可大方了，给她做最好看的衣裙，带她去打时兴精致的首饰，她是村里最漂亮好看的小姑娘。

　　阿秀他们都很羡慕她。

　　可是后来，她把那些漂亮的钗裙都卖了也换不回阿娘的命。

　　“阿娘那么好，可是我今天突然发现，我好像快要忘记她了。”容萸抹了一下眼睛，“我忘了她以前跟我说的话，她的模样我也要好努力好努力才想得起。”

　　容萸极力忍耐着，鼻头轻轻耸动，眼角微微泛红，卷浓的睫毛沾满泪珠，偏要倔强地把眼泪逼回去，不让它掉出来。

　　闻人翎的目光定在她脸上，眸光黑而亮，两人四目相对，他许久没有吭声。

　　容萸也沉默着，手揪着衣襟，把心里翻滚的情绪慢慢压下去。她揉了揉眼睛，向他挤出一抹笑：“青山，你早些睡，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嗯。”闻人翎静静地看着她，颔首。

　　容萸给他掖好被子，合上门出去。

　　终日无所事事，闻人翎睡不着，他靠着床柱，看着对面正屋油灯亮起。

　　小姑娘也没有睡，她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纤薄孤冷。他看到，她在整理绣线和布料，然后坐在窗前就着桐油灯微弱的光芒低头做工。

　　闻人翎心头掠过一丝烦躁。

　　*

　　县城离紫河村有好几十里路，闻人翎的腿不能行走，容萸专程到镇上雇了牛车，送他们去县里。

　　他的腿情况不大好，或许要在医馆住上几天，她简单收拾了些日用之物，先放到车上，再回屋去扶闻人翎。

　　她专门讨了一件李伯的破衣，打满补丁的烂衣裳穿在他身上，倒像是绣了独特的花。

　　牛车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容萸扶着闻人翎上了牛车，侧过脸盯着他看了片刻。

　　“我脸上有脏物？”闻人翎问她。

　　“没有。”在闻人翎疑惑地看向她时，容萸转身跑回了灶屋，“等等我。”

　　闻人翎半躺在铺有厚厚干草的牛车上，望着容萸身后褪色的红头绳。

　　不过片刻之间，容萸便又跑回来了，她走到闻人翎身旁，说：“青山，我好了。”

　　“嗯。”

　　不期然，一只冰凉的手从他脸上抹过。指腹微凉，有薄薄的茧。

　　闻人翎下意识摸脸，指尖一片漆黑。

　　容萸杏眼弯弯，男子面庞沾了不少锅灰，不再那么干净惹人注意了。

　　“怎么？”闻人翎声音极轻。

　　容萸抬眼看他，声音也压得很轻，“青山，你一点也不像乡下人。”

　　她不确定上次到村上的官兵是否是青山义弟买通，也许那些人还在寻找他的下落。

　　闻人翎张张嘴，却无法反驳她的话，只得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

　　“对不起。”

　　他想了想，小声说，“我给你添麻烦了。”

　　他忽然道歉，容萸颇感意外，她偏过头看他。春晨的阴冷被日光烤得散去，纵使满脸漆黑锅灰，他的眉眼依旧深浓俊挺。

　　“你也不想这样的，青山，我不怪你。”

　　春雨连下数日，山路泥泞不堪，车轮摇摇晃晃。闻人翎从未坐过这般简陋的车，半躺在车板上。

　　却没有想象中的颠簸——容萸在车上铺了厚厚的干草，蓬松而舒适。

　　容萸迫切送他去就医，牵着牛绳专注赶车，到了岳县县城，她找到了万和医馆。

　　日头明明晃晃挂在天边，容萸扶着闻人翎下了牛车，往医馆内走去。

　　身穿褂服的白头老翁探头朝门口看来，问道：“女娃娃，这是怎么了？”

　　“爷爷，请您帮忙看看他的腿。”容萸喘着粗气，闻声抬头，乖巧地求援。

　　店里的伙计立即上前帮忙扶着闻人翎进屋。

　　“你是如何伤着的？”白发老翁蹲在闻人翎身边，解开他包扎小腿的夹板，看到那道狰狞的伤疤，着实吃了一惊。

　　“遇到匪人，被砍伤。”闻人翎抬起一双清冷的眼，波澜不惊。

　　老大夫查验过他的伤口，伤口深而钝，已有化脓的趋势，但平常护理得当，伤口不见粘连，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伤已经化脓化腐，必须马上剖开伤口清理患处。”老大夫道。

　　“有劳。”闻人翎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所谓。

　　“三七，去取麻沸散。”说着，老大夫招呼学徒过来。

　　闻人翎蓦地抬眼，盯住他：“且慢。”

　　老大夫回首。

　　“麻沸散是否要额外加钱？”闻人翎抿了下唇。

　　老大夫哽了下：“你这伤深可见骨，若是不用麻沸散，刮骨清洗会疼痛难忍……”

　　“无妨。”闻人翎打断他，目光瞥向窗外，看着院中抱着草料喂牛的纤细身影，语气平淡，“她养家不易。”

　　老大夫愣了一瞬，唇畔浮起笑来，原来是心疼自家小娘子，他只得命学徒准备了刮骨的器具和止血的药粉。他一面清理伤口，一面注意着男子的神情，怕他忍不住刮骨之痛。可他只是淡淡皱眉，连一丝倒吸凉气的声音都没发出。

　　老大夫快速刮骨，重新上过药，包扎好伤口，掌中无端添了些濡湿的汗意，不禁佩服：“小伙子，你是铁打的吗？”

　　闻人翎默然未语。

　　医馆里间和外间以一道屏风隔开，容萸安顿好牛车，提着行李走进来，身影映在屏风上，纤弱如柳。

　　她跨进屏风，便见白发老大夫边擦着额上的汗，边扶腰起身。

　　“爷爷，他好了吗？”容萸放下行李，倒了杯茶递上去。

　　老大夫端起茶杯一口喝干净，方才急着给他看上没仔细瞧这两人，而这时一细看，着实震惊了下。

　　这一对小人儿怎么生得跟画里的神仙。

　　“我刚才已为他清理了伤口，他的伤久不愈合，是因为他腿骨已经破碎，光治伤于事无补。”

　　容萸自然知道骨裂之症，她的手紧紧地攥住裙角，细微发颤：“爷爷……他……”

　　在老大夫倒了杯茶喝了口疑惑地看向她时，容萸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钱袋，塞入他的手中：“爷爷，求求您救救他，钱不够我马上回去借。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腿！”

　　“你这丫头。”老大夫把钱袋塞回她手里，“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容萸魂不守舍，迟钝地点点头，她眼含焦虑看向闻人翎。

　　“虽说骨头碎了，但可以柳木植入骨中接骨。”老大夫道，“他今日刚清理了伤口，缓上一日，明日我便为他接骨。”

　　容萸这才长舒了口气，对着老大夫千恩万谢。

　　“你娘子对你真好，怪不得你这么心疼她。”老大夫乐呵呵的，捋了把胡须，他们两个人眉眼一点也不像，不是兄妹，这般互相心疼体谅的，多半是夫妻了。

　　容萸听他说这话，低头看了一眼靠在床柱上的男子，他轻抬下颌，也在看她，两人四目相对。

　　她眼睫微动，移开目光去扶老大夫：“多谢您了，我跟您去取药。”

　　大夫很快写好了药方，嘱咐了容萸煎煮之法。为了节省用度，容萸亲力亲为，借了医馆的药炉给闻人翎煎药。

　　炭火在狭窄的廊子上冒起青烟，烟尘顺着窗缝飘进屋内，闻人翎被呛得咳嗽，剧烈喘息。

　　一碗水忽然递到他的面前，闻人翎抬头，对上一双清凌澄澈的眼眸。

　　“是不是呛到你了？”容萸脸上落了炭灰，像刚从炉膛里躲懒出来的猫，“喝点水，会好受些。”

　　闻人翎微微颔首，顺从地接过水碗喝了一口，嗓中的烟尘冲淡许多，他这才又抿了几口水，才将碗挪开，哑着嗓子道：“你歇会儿。”

　　容萸将碗搁到一旁，嫣红的唇翕动，声音低弱，“刚才黎大夫跟我说了，你为何不肯用麻沸散？”

　　“我不怕疼。”闻人翎沙哑的嗓音透露几分平淡。

　　容萸静默半晌，才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没钱。你怎么跟福团儿一样？”

　　“福团儿是谁？”闻人翎问。

　　“我的猫。”容萸拿眼角睨他一眼，又迅速收回来，粉腮轻鼓像只小小河豚，“它知道我没吃的，每次喂它馒头，它都一口不动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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