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接下来几天，容萸抽空先绣了一张帕子和一双鞋面，送去刘家给东家过目。
　　容萸让李伯帮忙照顾一日青山，自己收拾东西去镇上刘员外家。
　　冬青去了田庄上做事，托管事带容萸进府见夫人姑娘。

　　容萸头回进鼎鼎大名的员外府，走的是西南角的小侧门，去女眷住的内院。容萸记着管事嘱咐的话，也没有东张西望到处看，只管跟着管事低头穿过花园往内院走去。
　　刘夫人早知道今日绣娘要送样品过来，一早便唤了姑娘到她院中。

　　“你是绣娘？”
　　刘玉娘坐在美人靠上，才喝了口婢女递来的清茶，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看向站在画屏旁比她还小的姑娘。
　　“嗯。”容萸轻轻点头。

　　“你看起来年纪不大。”刘玉娘直言，扭过头看向刘夫人，眉目含嗔，似乎在埋怨母亲对她的事不上心，找来这么个年轻绣娘敷衍她。
　　刘夫人也纳闷，但她教养良好，暂时按捺下不解，和善吩咐婢女：“快去拿个凳子过来给她坐。”

　　婢女应了声，忙拿了凳子来，摆在容萸身后。
　　“坐吧。”刘夫人笑着说。
　　容萸偷偷望了眼站在边上的管事，见她点头，她才低头道：“多谢刘夫人。”

　　“你今年多大了？”刘夫人兀自打量容萸，小姑娘小脸生得白嫩，一双杏目圆圆溜溜，下巴小巧圆润，是十分讨喜的相貌。

　　“刘夫人，我今年十六了。”
　　“十六，比我家玉娘还小一岁。我听周管事家的说你是来送绣品的？”刘夫人笑问。
　　“时间仓促，怕夫人久等，我先绣了张帕子和一双鞋面，让你们先看个样。你们若是喜欢，再签契书。”容萸从袖子里拿出绣的小样。

　　婢女取了呈到美人靠前给刘夫人过目。

　　刘夫人随意扫一眼帕子和鞋面，顿觉眼前发亮。
　　她惊讶地起身，从容萸手里取了料子，又走到门口对着日光细细地看。布上的绣花像是蒙了一层潋滟水光，随着光影的变化，散发出流光溢彩。
　　布上的花鸟鱼虫不单是简单的花样，或花团锦簇，或祥瑞送福，如画一般，各成一景。

　　刘夫人见多识广，却也没见过这般光辉璀璨的绣作，她可以想象，这样的佳品披戴在女儿身上，该是何等美丽绝伦。
　　“玉娘，喜欢吗？”

　　刘玉娘也被那美丽新奇的花样震惊住了，她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顿时生出几分钦佩。
　　“好漂亮精致的绣花！比之前那些好看多了！”

　　刘夫人喜出望外，立刻拍板决定请容萸为刘玉娘赶制出嫁的绣品，时间紧迫，她定了身嫁衣和一套新婚夜铺床用的帐幔，问容萸：“来得及吗？”
　　容萸一笑：“来得及，我可以赶工，一定在姑娘成婚前做好。”

　　刘夫人示意婢女：“好，马上去请李先生来拟契。”
　　她身边的婢女立刻去账房请文书来拟契约。

　　容萸望着刘夫人，轻轻咬了咬唇，硬着头皮道：“夫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刘夫人偏头问她。
　　容萸看刘夫人，对上她和善的眼睛，犹豫道：“您能不能先预支我一半的薪酬？”
　　“没有这样的先例，向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刘夫人顿了下，又问，“你遇到事了？”

　　“我表兄受了伤，我……想带他去县城看病。”容萸垂下眼睛，青山身上别处的伤口逐渐愈合，唯独膝上的断骨，反复化脓，一直不见好，再拖下去恐怕要被耽搁。
　　他生得那么高大漂亮，要是腿坏了太可惜。
　　他已经遭了那么多罪，她不忍心他再拖着条病腿了此余生。她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少些苦楚。

　　但是她现在没钱，给他治病已经花光积蓄，刘夫人不愿意预支薪酬，她还能去哪里筹钱？
　　容萸犯难，一下抿起唇，耷拉下脑袋。

　　“既是如此。”刘夫人思索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让他们知会账房先生，你走的时候去领钱。”

　　“夫人？”
　　容萸一双杏眸瞪大了些，她惊诧地看向刘夫人。
　　刘夫人揽着刘玉娘，拍了拍她的手：“我只有玉娘这一个闺女，一定要风风光光送她出嫁。你要预支薪酬我可以给你，但你定要好好用心给玉娘准备嫁衣。”

　　她嗓音柔和，带着南方妇人的温软语调，轻轻慢慢的，像是和煦的太阳，让容萸浑身都暖烘烘的。

　　在契书上按了手印后，下人抬进来一筐梨，说是某个表亲戚送的南诏香水梨，刘夫人送了两个给容萸，才让婢女送她出府。

　　容萸循着来时路往回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望了眼。刘玉娘侧坐在美人靠上，手里捧着只香水梨慢慢啃着，刘夫人捏着把木梳给她梳头。
　　她的动作很温柔，生怕弄疼心爱的女儿，挽好发髻，举着镜子让她照看。随后不知刘夫人说了什么，母女俩笑成一团，刘夫人点了下她的额头，又直起身拆了刚挽的髻，耐心十足地继续给她装扮。

　　容萸忽然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她七八岁还不会自己梳头，都是阿娘给她梳漂亮的发髻。
　　阿娘每天早上给她梳头发，都会念叨她。

　　念叨的什么？她好像一句都想不起来，她急着跟阿秀他们去玩儿，心思早就飞远了。
　　她低着头眨了眨眼睛，她发现自己快忘了阿娘了。
　　她的声音，她的相貌。

　　蓦地，容萸眼眶滚烫。
　　从刘员外府上出来，容萸到河畔坐了会儿，也不知是河风吹的，还是怎样，眼眶发红。
　　*
　　日落时分，金灿灿的夕阳慢慢隐匿于群山之外。
　　闻人翎坐在廊下，翻开书卷，看着天边的云彩，心想，容萸怎么还没回家。

　　微风裹着花香吹进回廊。
　　山花烂漫，正是人间四月天。

　　“青山！”
　　东风细声里，一道清脆亮丽的欢快呼喊声驾着雍穆东风，飘了过来。
　　闻人翎撩起眼皮。
　　院外小径那头，霞光万丈里，熟悉的身影小跑过来。

　　屋里的李伯听到声音，拄着拐出来，帮她拉开篱笆小门，去接她身上的东西。
　　“李伯！”容萸飞快地进院，“我回来了！”

　　“我做好饭了，快收拾收拾吃饭。”
　　为了节约灯烛桐油，容萸搬了小凳子到廊下吃饭。
　　“刘夫人可好了！她说话很和气，也不向我压价，我说多少她一口就答应了！”容萸用力啃了口馒头，“她定了嫁衣和帐幔，是个大单呢！”

　　容萸满脸是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欢喜快要溢出来。
　　李伯也很高兴，给她撕了爱吃的馒头皮，说：“这下你又要受累了。”
　　容萸咧唇笑，露出洁白的牙：“我不怕。”

　　闻人翎低头，瞥见她眼尾有淡淡的红痕，薄唇轻轻抿了抿。
　　“刘夫人送了我几个香水梨，说是南诏国的。南诏国在什么地方？为何这个季节有梨？”容萸觉得新奇，梨子一般七八月份才有，为何南诏国四月有梨。

　　“南诏国在梁国以南，气候温暖，四季如春。”闻人翎眼睫低垂，说道。
　　容萸歪头看他：“那里没有冬天吗？会不会下雪？”
　　她直视着他，眼底红痕愈发明显。

　　闻人翎摇了摇头：“不会。”
　　“那里的人真幸福，手永远不会长冻疮。”容萸雀跃不已。阿娘去世后，每年冬天她的手都会长冻疮，又痒又痛。
　　闻人翎眼睫低垂，没有说话。

　　李伯腿脚不好，吃了饭趁天还没黑回家。容萸拿出两个香水梨，梨子大而饱满，清香溢出。
　　她将一个给了李伯，另一个给了闻人翎。

　　李伯问：“都给了我们，那你呢？”
　　容萸看着个大皮薄的梨，咽了咽口水，撒谎：“刘夫人送了我三个，我的回来路上就吃了！”

　　说完又快速低下头舔了舔嘴唇。

　　闻人翎握着那枚香水梨，漆黑眼底倒映出飞快流逝的晚霞。
　　抚宁大将军闻人翎最鼎盛的时候，波斯的频那挲，于阗的玉，南海的珊瑚，东海的珍珠……各种奇珍异宝流水般进了将军府。
　　有陛下天恩赏赐、附势之人所赠、亲友所送。

　　可是从前无数珍宝都不比不过掌中这一枚小小的香水梨。
　　他想。

　　“青山。”
　　少女的声音让他收回思绪，他回过头，她的脑袋从廊柱后偏过来：“你在想什么？我喊了你好几声都不理我。”

　　“抱歉，你说什么？”闻人翎轻声问，脸色平静，漆黑的眼睛望着容萸。
　　容萸杏眼黑亮：“我说今晚你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县里看腿。”

　　“看腿？”
　　容萸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呆了一呆，然后满是歉意地说：“我学艺不精，没治好你的腿。我怕再耽搁下去，给你落下残疾。我打听到县里有个看骨伤很厉害的大夫，我带你去！”

　　闻人翎一默。
　　他这辈子都回不去京城，金戈铁马的岁月已是过去，腿残废与否对他而言没有差别。
　　容萸本就家徒四壁，为救他更是倾其所有，他不能再连累她负债。

　　“你别担心诊费！”容萸看出他眼中的犹豫，递给他一袋碎银，“我让刘夫人预支了一半的银钱，我有钱。”
　　闻人翎看着容萸小手捧着银钱递送到他面前，感觉很奇妙。

　　白日她不在家中，瘸腿李伯来照顾他。老人话多，讲了很多容萸的事。
　　从十一岁母亲去世后，她就独自生活，学会了做饭洗衣劈柴种地，还在镇上医馆偷学到了黄岐之术。
　　刺绣亦是一点便通，他绘的花样没有上色，他跟她说了一遍，她便知道该用何种丝线。

　　她很聪明。

　　又很傻。
　　比如，收留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不速之客，为他倾尽所有。
　　傻极了。

　　“刘夫人为难了你？”
　　闻人翎问。
　　容萸卷翘的睫毛眨动几下，飞快地摇摇头，束发的红头绳轻晃：“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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