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十二志

　　日头落下了。就在前一刻，晚霞尚娇艳可怜，夕照嫣然，媚抚人间。飞云淡淡，缥缈入空。天高水远，相接于尽头。街市上的人渐渐散去，胡员外家的大儿子却站在琳琅阁的窗栏边，搂着个华服姑娘，闭着眼一本正经地高呼:“斜阳无限好，只是金黄昏！”

　　那姑娘“咯咯咯”地笑，拿袖子将她的玲珑小口一掩，脸上红云朵朵，尖声细语地夸他道:“胡公子真是文采斐然，真教世人倾服。两句诗一念，竟把这景象给说活了！奴家不懂诗，只觉着好听，却要叨扰公子细细解说来……”说着她拖长尾音，扯着手绢一挥，头上钗环铮铮，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把胡公子熏得分不清日月星辰，伸手在她膀子上拧了一下。

　　“好好好，我说与美人听！你看看这天边万丈斜阳，像不像成堆的金子啊？故诗中有云‘金黄’‘金黄’……”那姑娘笑得更厉害了，拍手直叫好，胡公子还在摇头摆尾地胡编乱造，渐渐不成语句。

　　旁边的窗子“啪”地一声关上，声音极响，充满怒气，像是打了一记耳光。胡公子探头张望，被那姑娘一把拉回来:“别理她！”

　　那关窗的女子坐回梳妆镜前，抬眼看向镜子里。镜子里是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虽略施粉黛，却难掩妩媚风韵。一双款款多情目，两道翠翠远山眉，香腮微红淡如水，绿云偏偏疑将倾，裹携珠钗三两支，环佩琳琅四五声。只可惜倾国之容无喜色，薄情寡意胜冰雪。

　　她拿起一只梳子，把两鬓头发篦紧了些，又往台子上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妆台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纤纤玉手挑起花钿来贴上，从镜子里细细审视自己的容颜。隔壁又传来胡公子含糊不清的呼喊声，惹得她不免皱了一回眉头。

　　“酒囊饭袋！”她不轻不重地抛下一句，起身抱起墙边的琵琶，为它紧弦调音。她说这话的语气倒不很激烈，甚至可以用轻描淡写来形容，然而听上去却有千斤之重。

　　旋即，门外传来一阵琐碎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婆子闯了进来。

　　“唉哟！满园哪！你还在磨蹭什么？外头早就等不及啦！”她两眼冒光，把脑袋挤到女子跟前，伸出三根手指比划道:“你晓不晓得？这次又多了三十倍！整整三十倍啊！满园哪！你真是妈妈的好孩子！妈妈知道你讨厌那些人，可人家加足了钱，指名道姓要点你呢！你就将就一下，随便唱几支曲儿应付应付就完事了好不好？”说着那老鸨把女子的手一挽，不由分说就把她拉了出来，冲着楼下一群公子老爷笑嘻嘻地嚷道:“花魁木满园来啦！请诸位稍安勿躁，啊，稍安勿躁！”

　　楼下的人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楼上。不多时，只见楼上走下来一位绝色美女，她抱着琵琶走上台，将这些人环视了一遍。有几个人顿时就按捺不住了，嚷道:“看这里，看这里！”

　　木满园看着他们，忽而甜甜地一笑，行了个礼，看客们躁动起来，有几个还鼓掌喝彩道:“好！妙极妙极！”木满园低头就椅子上坐下，抱起琵琶“当当”弹了两声。那琵琶声清脆悦耳，看客们马上安静下来，盯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按住弦，轻启朱唇，终于开了口:“听闻有公子要奴家唱《蝶恋花》，可是也怪，他怎么又说是‘黄酥手红藤酒’的那一首？奴家才疏学浅，是断断唱不了的。”台下起初都沉浸在她温柔如水的声音里，一听这话哄堂大笑，四下寻找是谁说的。

　　“既然如此，曲子还是要唱的，”木满园收起笑容道，“奴家只好自己做决定了。公子千万别怪罪啊。”说着她十指连动，弹出一段极优美的旋律来，和着节拍唱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她声如天籁，隐隐却有戚音。所有的情绪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叫人听了无比舒心。

　　一曲唱罢，众人喝彩，要她再来一首。木满园只得又唱了一首，众人仍然纷纷鼓掌，还要她唱。木满园只推说身体不爽快，退下了。

　　关上房门，她倒在床上无声地抽泣着。床下有个大柜子，柜门敞开着，里面全是被铰碎了的各色手绢，绢子上还有残留的墨迹。那是木满园为打发时间写的诗，年岁久远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染成一团。

　　夜幕笼罩在街道的上空，街上挂起了灯笼，整条街顿时变得红彤彤一片，像是一条扭动的巨龙。短短一会儿功夫，琳琅阁就热闹非凡。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弄得和上元灯会一样。花朵般的姑娘扭动着身段，极力招引街上来往的蜂蝶。

　　木满园大可不用这样，她这样最高等的名妓，只消坐在房里，就有大把的有钱人为一亲其芳泽而搬空钱袋挤破脑袋。她如此年轻，就已是风尘中的翘楚，青楼里的宠儿，是纨绔子弟眼中最妖艳放荡的明珠。

　　然而，这样的女子，现在却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拿着一把金铰刀发疯般地铰着手绢。外头，老鸨还在陪着笑脸，奋力安抚愤怒的客人。

　　“好？每个人都对我说好，我有什么好的？”木满园自言自语道，房间那边的案上放着一只石砚，里面的墨已经凝固。她瞪着那只砚，突然扑过去把它扫到地上，纸笔散了一地。她还不解恨，又把妆台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连镜子也在地上撞碎了。她跌坐下去，望着满屋狼藉，顿时泪如泉涌。

　　“你我虽生不同时，但我一直以你为榜样，敬仰你学习你……我也自恃才貌无双，不甘居于人下。你死后流芳百世，有无数鸿儒为你折腰……可我呢？谁来赏识我呀？我又算什么玩意儿？”木满园拿起一片镜子，自嘲地照了照，里面的美人梨花带雨，模样好不可怜。

　　“世上能有几个苏小小？我死后，可有几个会知道木满园？”木满园恸哭不已，只听得房门“吱”地一开，她慌忙回头看去。走进来的正是隔壁那位招待胡公子的姑娘方如烟。

　　方如烟瞥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房间，只是轻轻一笑，仔细关上门，走到木满园跟前。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接客吗？”木满园松了口气，揩去眼泪，坐到床上照镜子，整着妆容。

　　“又是谁惹我们的花魁不高兴了？”方如烟掩嘴笑道。她拈起一块新铰碎的手绢，啧了啧嘴，夸张道:“唉哟，多好的帕子呀！铰了怪可惜的。哟，这上头还有首诗哪！我瞧瞧……”木满园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去抢，却被方如烟躲过去了。

　　“木才女写了什么好诗呀？还藏着掖着不让我瞧？”方如烟挥了挥手绢，展开来念道:“吹寒风瑟瑟。”她笑了起来，道:“后面你写了什么！”木满园低头不答。

　　“这个太好接了，”她踱了几步，忽转头笑道:“自然是‘乱意雨潺潺’啦！”她不等回答，又道:“后面还是我来接！听好了！‘吹寒风瑟瑟，乱意雨潺潺。客里孤灯暗，深宵照雾鬟。’你看如何？”

　　木满园默默念了一遍，擦干的眼角又微微湿润了，叹道:“还是你的诗好，我不如你。”

　　方如烟笑着给自己倒了半杯茶，说道:“我哪能和你比呢？明明是姐姐的诗起的好，给人发挥的余地多。我的诗呀没骨气，你是敷衍我罢了。要不你把原诗念给我听听，一比就知道了。”

　　木满园不念，只是看着她喝茶，说道:“只有你还肯跟我走动走动……”

　　方如烟放下茶杯咂咂嘴，笑道:“你我年岁差不多，同时进了青楼，又都不是本地人，自然要亲近些。我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真真没意思！横竖一辈子就这么着了，还折磨自己做什么？要是人家苏小小和你一个样，那些个大才子理都不要理她咧！”

　　她又拿食指往木满园头上一点:“你这人迂得很！人人轻贱又如何？没有知己又如何？你这幅样子知己就能送上门来了？我信了你的邪！成天里要死要活的，那我这种人还活不活啦啊活不活啦！”

　　木满园终于被逗笑了，她一面收拾着打翻在地的东西，一面说着:“这么说来竟是我的错喽？”

　　“当然是你的错啦！你搅得本姑娘一点好兴致都没了。本姑娘靠什么吃饭哪？”方如烟闻言佯吃一惊，理直气壮地发脾气道。木满园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先前痛苦不堪的心情烟消云散。

　　“好好好，我的不是！改天我陪你去买胭脂去好不好？你捡最贵的挑，只管记我账上。”

　　“切！说得我多稀罕似的！胭脂谁没有啊，本姑娘从来不缺！倒是上好的香难得，我需要得紧。”方如烟嚷道。

　　“你怎么用起香来了？”木满园奇道。

　　方如烟面露厌恶之色，压低声音说道:“你以为我愿意。还不是要驱味儿！天知道那厮喝了多少酒，每回上我那儿，臭得跟什么似的！”说着她像是闻到了那股气味，赶紧抬手在鼻子前扇着。

　　木满园也低声说道:“莫不是那个‘斜阳无限好，只是金黄昏’？”

　　方如烟“哎唷”一声，两手一拍，大笑道:“妈耶！是他是他！你果然听到了！亏我还硬着头皮听下去了呢！‘斜阳’倒也罢了，只是这‘金黄昏’实在令人发指。现在的公子哥儿原来这般不学无术吗，我真不是自夸，我三岁时都能熟背整本《诗品》了！”

　　木满园也笑道:“我全都听见了！真是笑死我了。说起来，我这儿也有一个，他要我唱‘黄酥手红藤酒’……”

　　方如烟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道:“不得了，这人口味真重！喜欢得黄皮病的美人！你这样的可不过关哪哈哈哈！”

　　“去你的！”木满园一把推开她，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金黄昏’不是还在你屋里吗？你就这样跑出来？”

　　方如烟还在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哦，他呀！他老子派人来捉他，他吓得魂飞魄散，早就跑啦！”说着她整整衣裙道:“时候不早了，我走了。”走到门边，她回过头道:“欠我的香，可别忘了！”

　　木满园把她推出门道:“忘不了！我都记着呢！”说着关上门理东西，方如烟笑嘻嘻地走了。

　　好不容易才把房间理好，木满园想了想，磨了点墨，掏出一张白手绢写下两行诗，瞧了一眼，又仔细地塞回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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