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十二志

　　话说这古镇的河道旁有一棵枯死已久的树，前些年却逢春再生，当地人喜欢它生命顽强，将它视作好兆头，能保佑一方平安兴旺，于是把写着愿望的红带子系在枝头，沾沾喜气。渐渐的，这棵树上挂满了红飘带，远远望去，红彤彤一片，在风中飞舞，煞是好看。

　　路过此地时，游人都会驻足停观，后来，这棵树也就成为了诸多景点之一。然而杨青青发现，江歌平只要经过此树下，就会情不自禁地望着它出神。虽然问不出什么来，但杨青青看得出他心事重重，这甚至影响到了他们日常的交谈。

　　不久后的某天，他们如往常一般沿着河边闲逛，不远处，几个旅客刚刚把心愿挂上枝头。江歌平似看非看地望着他们，忽而开口道:“假如以后，我变得和我的前辈一样，会怎么样呢？”杨青青一时没明白，“啊”了一声，又看了看他。

　　“沧海桑田，神树变成了朽木，现在呢却又发出新芽。你知道吗？木头最通灵性，也最能保守人的秘密。灵性要是散去了，即使枯木逢春，也和普通的木头没什么两样了。可惜这儿的人都不明白，还在坚持自己的信仰。”他摆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又道:“我现在能做到旁观者清，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了。命数使之然啊，人畜神魔谁也逃不了。可笑我还在犹豫不决，只怕故事早就开始了，再也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说着江歌平用愧疚痛苦的眼神望着杨青青道:“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这样下去一定对你无益，我终于能体会到前辈们的痛苦了。我不该提的，不该提的！我为什么要提呢？”杨青青见他有捶首顿足的意思，大吃一惊，一把抓住了他。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有话好好讲嘛，别激动啊！你每次讲这些话我都听不大懂，这次你必须解释一下！”杨青青道。从一开始见到江歌平时他的沉稳成熟，到如今的愁云满面，杨青青都看在眼里。她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他的变化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却又不十分明白其中的缘故。只是有一点，杨青青凭借着自己细腻敏锐的心思，可以基本判定，江歌平对她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情感。每当他们四目相对时，这种情感似乎能够促使他们看清彼此的心意，反而显得言语是种累赘。对于这种情感，他们两个从未刻意提及，却又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只是江歌平连日来的忧愁，稍稍冲淡了它应有的韵味。

　　“不，不能解释……我怎么解释呢？这所有的事情，你以后总会知道的……我会想办法让你知道的，我求你，现在什么都别问好吗？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只希望到时候你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你总爱吊我胃口！”杨青青惊惶地嚷道。但她再无法问出什么来，江歌平只是一味摇头，硬生生地把话题岔开。

　　此后，他们的情感持续升温，虽然连手都没牵过，却几乎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只要任何一方开口捅破这张纸，他们马上就可以公开结为恋人。然而杨青青不肯，至于为什么嘛，她总觉得一旦说了，顾虑就会变多的。这些顾虑无论是大是小、从何处来，终究都是压力。

　　古镇的生活日复一日，对于杨家外婆而言，犹如那没完没了的雨天，又像是农人口中哼唱的曲子，清淡得令人打瞌睡；可对于年轻的恋人而言，却悄悄地充满了清新甜美的味道，就连空气也如糖汁儿一般，叫人忘却了烦忧和浮尘。转眼间，夏天已过去大半，天气不减炎热，连蝉鸣也更加急躁起来。杨青青终于想起离别的事情来。

　　与外婆新一轮的离别，与古镇的离别，与自己的怀念离别，更与他的离别。人生啊，就是在一次次的相逢和离别中过去的，又在一次次的回忆与淡忘中轮轮回回，话虽可以说得格外动听，但每次经历的时候都格外痛苦。古镇忘记了，还能故地重游；人要忘记了，还能再续前缘吗？更何况，他和别人真的不一样。

　　杨青青不敢要求江歌平能有同样的感受，只是她看到他平静如常的神色，心中伤感不已。他好像丝毫不担心离别，反而更加从容镇定，使她添了些疑惑。

　　她就要正式踏入社会了，江歌平曾多次鼓励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让她更加坚定不移地去实现当编辑的梦想。她不知道实现这个梦想要花多长时间，届时江歌平是否还在她身边。

　　“想什么呢？”江歌平见她老是发呆，在她脑袋上猛地一拍，杨青青吓得一跳，总算回到现实中来，原来他们正坐在河边上。她一偏头，就看到江歌平的脸凑在跟前，又吓了一跳，心猛地一抖。

　　“你这几天怎么老是垂头丧气的？”江歌平问她。

　　“没什么……”杨青青低下眼睑，闷闷不乐地回答道。江歌平听罢只是短促地一笑，转头去翻自己的包。

　　杨青青用余光盯着他，思绪又开始往远处飘。忽然她又被拍醒，眼前递来一本厚厚的书，封面上镶着五个金字“秋心十二志”。她念了出来，满心疑惑地看看江歌平，江歌平点点头。

　　她接过来，轻轻抚摸着封面。这本书做得十分精美，质量极佳，一望便知是珍藏品，可是书名却是听也没听过。江歌平给她这个，不知是什么意思。她正要翻开来看时，江歌平突然压下她的手。

　　“你先收着，回去再看。”他郑重地说道。

　　杨青青看了看他，即使疑虑再多也只能说道:“好……”顺着他的话把书合上。

　　江歌平扭开了头，眼神移向远处。远处，是斜阳在柳梢头半遮半掩，参差的白墙黛瓦沿着小河蜿蜒曲折，一两点白影擦着屋檐飞过，瞬息远逝。更远更远的地方飘来葫芦丝慢而长的哼吟。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沉迷这如梦美景，追寻那缱绻长情，历史可曾记住了他们？这原本是不被记住的，可偏偏有人费尽心思要去记住。这一记，不知记去了多少辛酸事。

　　“可惜人间真美啊……”江歌平喃喃道。杨青青立马抬眼去看他，那本书还搁在她的膝头，紧紧攥在她的手中。

　　江歌平缓缓看向她:“我请求你，千万别怪我自私，也不要怪我狠心。以后我不再找你说话了……你先听我说！这本书，我送给你，你用心读一读，你想要的答案都在里头……杨青青，你要摆正自己的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相信你很清楚。如果……你读完了还想来找我，我只能说这是上天注定，我希望你不要一时冲动，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你知道吗？有的话是永远都不能说的，而有的话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其实我心中的困惑并不比你少，我的痛苦你知道吗？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拥有过人生，而只有职责；我深爱着这片土地，却没有资格去爱;我心中千头万绪，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江歌平站了起来，垂下头凝视着杨青青，杨青青看见他眼中闪动的亮光，大为震动。只怕这幅画面，她有生之年都将谨记于心、永不忘怀。

　　“太阳落山了。”江歌平向西边瞥了一眼，忽而回头又望着杨青青笑起来。那笑容还和初次见他时的一样温和俊朗。杨青青抱着那本《秋心十二志》，有种莫名的惆怅，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可刚一张口，却又言辞凝涩，讲不出半句来。

　　他们沿着河岸慢慢走回去，看不见拥挤的街道，也听不见鼎沸的人声，只有他们自己，沉浸在各自的悲喜交加中。暮色照在身上尚有余温，杨青青却想起秋夜里的寒风，好像感同身受似的，她打了个寒战。

　　江歌平把她送回了家，杨青青轻轻说了声:“明天见！”

　　江歌平一顿，回道:“明天见。”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去了。直到他身影完全消失，杨青青才回到屋里。

　　“今儿你是怎么啦？怎么满脸不开心！”杨家外婆见状嚷道，急吼吼地跑到杨青青跟前。“你手里是个什么？”

　　杨青青望着外婆被岁月啃噬得不成样子的脸，再也忍不住，哭道:“外婆，再过半个月我就要走了，我要回去找工作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又没人陪，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多想想我啊！”

　　杨家外婆鼻子一酸，这话正戳到自己的心事上，岂有不痛之理？于是她抚着心口哽咽道:“青青啊，只有你是真心疼外婆！外婆怎么会不想你啊？青青你有出息，找个好工作，外婆也为你高兴是不是！快别哭了！外婆还走得动，等以后你发展好了，外婆再去找你玩儿啊！别哭了，好孩子是不哭的！”

　　祖孙两人痛哭抚慰了一场，心里都觉得好多了，于是还和往常一样吃饭聊天，晚上早早睡下了。然而杨青青心心念念江歌平送她的那本书，并没有真的睡下。她急欲弄明白一切的真相，这种渴望让她困意全无。她蹑手蹑脚抱了书来，用手机打起了灯，翻开这本白天时不让翻开的书。

　　第一页就豁然写着三个名字，前两个她并不认识，唯有这第三个名字让她大吃一惊、双目直颤，因为这个名字的主人她太熟悉了，这些天几乎与她朝夕相处。她忍不住叫出了声:“江歌平！”外婆房里嘟囔了一声，她急忙闭嘴躺好，趁机平复一下心情。

　　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封面也是，除了标题什么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呢？对了，刚刚光顾着吃惊，没仔细看其他两个人名，再去看个明白！杨青青打开了灯，又去看那名字。

　　挨着顺序来，第一个是“苏子攸”，第二个是“史凝”，第三个就是“江歌平”。杨青青盯着这些名字，想起了他之前说的话，莫非前两个人就是他的前辈？那这本书……

　　“啪”！灯又关了，黑暗中，杨青青猛地吸了几口气，她攥着书的手正在微微颤抖。不知道为什么，她老觉得后背发凉，她悄悄弓起腿，拿后背使劲抵着床单。那三个字在她眼前一个劲儿地晃啊晃，慌得她头昏眼花。

　　躺了一会儿，杨青青觉得好多了。她听到了外头轻而不断的雷声，还夹杂着风声和窗玻璃的声响，隐约还有邻居被吵醒后的讲话声，反而觉得安心了些，这才敢翻个身，嘟囔道:“要下雨了啊。”

　　她侧着身子躺了一会儿，外面有些淅淅沥沥的声响。她的手摸到那本书凉凉的封皮，顿了一顿。过了良久，她再一次打开灯，翻开了那本书。

　　这一次，她径直翻到了后一页，满页都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在她这个文科生看来，这书法水平相当高超，细细看来，还可分辨出是三种不同的字迹。

　　第一段的字清雅秀逸，它这样写道:“余生村野，少劣寡闻，虽知造物之众而惟识其一二。故立志勤读，寒窗十数载，不敢懈怠。终感昌明，得蒙天恩，获封神官，居太史殿，持直录笔，位忝仙班，受万世禄。今开特科，奉旨编撰，网罗世间之情愿，拾掇文华呈别史。王侯将相功盖世，更多佳话系闲情。淘尽昔年惟旧事，解开风云须雷霆。万物有始必亦有终，缘来而聚缘断则去，史者抱铁石，善者怀慈悲，而莫不为之流涕。余心惶惶，知受天禄而沉于俗情为非妥。私求老君为演算，心知此劫之难逃。余数固于此尚不足惜，然有愧于天地日月，未尽绵力死而有憾。后继余位者，惟劲鸣可当之。”杨青青大惑未解，急忙看下一段。

　　第二段的字刚劲有力，却只有短短几行:“凝幸得苏公举荐，担此大任，然近闻苏公火寂，文星失色，焉不痛哉！十二志惟成五志，愚奔波于天地间，愈感苏公之悲，人事之哀，心力之衰！天宫冷刺骨，无处暖人肠。百事新增，欲说还休，呜呼！”

　　最后一段的字看起来简远平和，比起前两段也更加好懂:“十二志即将告成，前十一史已编入册，苏史两位前辈功不可没。歌平虽年轻学浅，涉世未深，然在其位而不敢不谋其职，愿离天宫以入世，惟奉献此生命数，成全三代奇书。前辈心血必将有所回报，彼时墨魂结而书意成，魂归天地，我心无憾尔！”

　　“这是……”杨青青这一页读到底才恍然大悟:“这是他们三人给这本书写的序啊！最后一段，不就是歌平写的嘛！”她又把这一页快速地读了两遍，总算弄明白了，这本书想必是部野史吧。大体她都懂，倒是那几个玄乎的词藻搞得她云里雾里。写史就写史吧，扯这些干什么？难道这是写史书的规矩？

　　她摇着头翻了过去，后面是目录，她依次念了出来:“诗恋，长眠，无果，寻心，戏泪，火寂，死境，忠灭，缘空，追忆，入梦……嗯？等等！”她把所有标题都数了一遍，发现只有十一篇。这确实是一本没写完的野史……所以呢？江歌平为什么把没写完的史书送给她？是别有用意吗？

　　杨青青一遍遍地回想着江歌平先前对她说过的话。“他为什么又说对不起又送史书给我？他写史书关我什么事？难道是要我代他写？这不能够啊！就算让我写，也没空地儿给我写序啊！”

　　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能再想了。杨青青又翻了一页，大标题豁然跳入眼帘:“诗恋。”

　　很好，故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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