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望翠，翠如流

　　又喝了两盏茶，耳中一直是崔士同侃侃而谈的声音，仿佛还提了她一次，她心不在焉的应着声，心思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见过……

　　铛！贺颜猛地一怔，讶异的张大了嘴巴，直到发现对面的崔士同傻眼的看着她，才垂眼低头拿起茶杯猛灌茶水，将这失态的样子掩饰过去。

　　她记起来了！陆殿明！
　　因她平日记手记的习惯，写写画画的也画过不少器物、人物、动物，所以对事物的观察尤其敏锐，记忆力也好。只那天匆匆一瞥，她便可以确定，与陆殿明隐进巷子里的小姑娘，正是眼前这位崔小姐身后的小婢女。

　　她不动声色的放下茶杯，悄悄打量这婢女，谁知对方正附在她家小姐耳边轻轻说着什么，随即那清清冷冷不爱搭理她们的崔小姐，倏然将视线望向她，两边视线交汇，皆带过一阵错愕。

　　“冯姑娘——”崔家小姐慢悠悠的开口，声音十分温柔动听，因为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开口，所有人不禁都停下话看向她。

　　冯蔚湘与冯敏月皆有些错愕，面面相觑，不知她叫的是谁，谁知这位崔小姐却径直起身，走到贺颜面前，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忽然嫣然一笑，素净的面上顿时生出让人惊艳的光华：“你便是冯虚山冯先生的女儿？”

　　“崔小姐认识家父？”贺颜见她在自己跟前站定，便也不紧不慢的站起身。

　　崔小姐微微一笑，摇头道：“不认得——”

　　“……”这姑娘说话爱说一半。虽不是十分清楚，但贺颜依稀能辨出一丁点儿来自对方的敌意，见她对着自己笑，她便也粲然一笑，眉眼弯弯的看着她，既不追问，也不客套。

　　崔蓁蓁微微一滞，见她不说话，默了半晌才道：“只是我的一位朋友曾受过冯先生照顾，我在此代他谢过冯先生——”

　　“崔小姐客气了——”贺颜微微颔首，大大方方受了她的谢。

　　崔蓁蓁又是一愣，便不再说话，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样子，重新坐回窗边，继续凭栏远望。她身后的小婢女，却时不时朝贺颜投来一道道十分不满又十分委屈的目光。

　　不满？委屈？
　　陆殿明？……崔小姐？
　　她算是把事情串起来了……

　　许是嫌她实在碍眼，崔小姐终于坐不住，没多久便带着小婢女从他们面前径直而过，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啊？”崔士同喝酒正是尽兴，十分不舍的看一眼桌前的一行客人。

　　“我去门外透透风，不走远——”崔蓁蓁忽然放软了口气，难得露出几分亲切的样子。
　　“好好好，那你自己小心点——“崔士同自是求之不得，点点头，不忘吩咐那小婢女：“长秋！跟紧你家小姐！出什么岔子拿你是问！”
　　“是。”名唤长秋的小婢女乖顺的点点头，便头也不回的跟着她家小姐往外走去。

　　崔士同嘿嘿一笑，转回头来朝他们一揖道：“诸位别介意，我这小妹自小被家父家母视如珍宝，把她给宠坏了，脾气古怪的很——”说罢，不及他们反应便端起酒盏先干为敬。

　　没了那如芒在背的幽怨眼神，贺颜总算感到轻松了些，这才重新提起赏花赏酒赏美人的兴致，自斟一杯小酒，小口小口的品起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诗仙诚不欺她也。这小小一盅黄醅酒，泛着清澈的琥珀光泽，实乃上等佳酿，古时的酒大多都用粮食、水果酿成，味道甜而不辣，度数也不过比啤酒高了一点点，实在很难让人喝醉，所以每次去阿古泰的酒铺喝酒时，她总爱用大碗，把葡萄酒当饮料喝，被阿古泰和他妹妹举着大拇指夸了许久。阿古泰说，男子喝酒就该这样大碗大碗，那些举着酒壶一小杯一小杯喝的，他是不爱与他们说话的。

　　不过，贺颜显然是忘记了，此时与她坐在一起喝酒的可不是阿古泰。冯楚阳诧异的看着径自倒起酒来喝的十分自得其乐的小妹妹，惊讶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她手中的酒杯抢过来，并用一脸不输其父亲的严肃架势，认真道：“你还小，不可以喝酒——”，说罢将放在冯蔚湘、冯敏月面前的乌梅桨和羊奶酪推到她面前。

　　贺颜并不反抗，乖乖接过递来的羊奶酪吃起来，小声嘀咕：“我以为那是果饮，吃起来甜甜的，一点也不像酒——”

　　崔士同哈哈大笑，十分热情的凑过来道：“这也怪不得冯姑娘，你年纪小，这样单纯可爱，定然是不知道这酒虽然味道甜，可也危险的很，你若再喝一盅怕是要走不动路了——”
　　“嗯……”一听就知道你酒量不怎么样……贺颜默默的腹诽。

　　说话间，忽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从远处随风递来，由远及近，那声音仿佛珠玉碰撞，清脆而悠长，崔士同“哟”的一声从位置上站起来，推开窗道：“来了来了！”一时，所有人都打开了窗，纷纷探头往外望去。

　　十里长街灯火通明，彩霞锦幄堆砌的繁华中透射着五彩斑斓的光影，路两侧早已水泄不通，人们却自动为远处慢悠悠行来的车队让出了宽阔的行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由几十辆花车组成，车前挂着由珠玉铃铛串成的珠帘，珠帘后隐隐能看见一位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坐在其中。

　　“大哥，我们去外面看一眼好不好——”冯敏月踮着脚探着小脑袋，看了半晌也看不到人，着急的扯着楚阳的袖子。
　　冯楚阳微一迟疑，见崔士同已经笑哈哈的点头领着他们往外走，便也不再纠结，一行人起身往观月楼外走去，与他们一样，邻座许多人也都纷纷掀开竹帘朝外走，大家都想看一看这大瞿朝最负盛名的二十一名歌舞姬从车中款款下来的盛景。

　　一时间，酒楼堂中人声沸然，贺颜被挤在最边上跟着大家一起走，忽然“砰”的一声，她的右肩被人撞了一下，来人迎面走来，因穿着黑衣又靠在最角落，十分不起眼，所以她一时没注意到，两个人便撞了个正着。

　　贺颜吃痛的揉了揉肩膀，抬头看向撞她的人，对方垂着脸看不清样子，只朝她微微一揖以示歉意，便一言不发的从她身旁闪了过去。
　　贺颜回头看着快速消失在楼梯处的人，微微一愣。说起来，从她们进来观月楼到现在，也不见楼上有人下来或者有人上去呢……身后冯敏月着急的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应着声继续朝外走。

　　街上豁然开朗，原本人头攒动的街市，因此刻大家都往一个方向挤，倒显得其他地方空旷冷清起来。贺颜望着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顿时失了兴致，便停下脚步，遥遥朝冯楚阳招了招手，指了指观月楼，示意自己回去等他们。
　　不过贺颜并没有回观月楼内，而是驻足门外，逛起楼前的几个花灯铺子、糖糕摊子。

　　卖糖糕的是对喜气洋洋一看便性情很好的夫妻，男人一边将糖糕铲进油纸包里，一边张望远处挤挤攘攘的人群，叹道：“一年比一年热闹，今年人尤其多——”

　　女人笑眯眯的将油纸包小心递到贺颜手里，道：“小姐怎么不往近处去瞧一瞧？听说有许多好看的舞娘子，还有蓝眼珠的！”
　　男人不赞同的摇头，唏嘘道：“不能多看不能多看，家中娇娘子要生气——”话音刚落便被拧了下胳膊。

　　贺颜忍俊不禁，咬了一口糖糕，回头望望那些争先恐后欲睹美人芳容的少年郎们，心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倒是可以理解。

　　“你掐我干嘛——”男人显然被掐的挺不服气，小声嘀咕道：“刚才那位小姐不就是因为这样，如花似玉的人，哭的好不可怜——”
　　“……”
　　见贺颜脸上露出好奇，男人便指指她身侧不远处，压低声道：“就在那儿哭呢！您瞧——”

　　贺颜咬着半块糖糕，稍稍走近两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探头望去，瞬间浑身僵住。因为，她又一次，与一道熟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呀！小姐！她、她跟过来了！”正站在路边“望风”的小婢女长秋，不敢置信的瞪着满脸无辜的贺颜，声音拔高了一个调。
　　顺着她的身后，贺颜看见不远处河堤柳树下，一对才子佳人，正齐齐朝她望来……
　　“……”
　　“……”
　　“……”
　　双方默默半晌无语。还是贺颜最先反应过来，慌忙朝他们一鞠躬以示歉意，火速掉头离开。

　　“呀！小姐！她要走！”小婢女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简直怕其他人不知道她家小姐在这里与人幽会。

　　“冯姑娘留步——”崔蓁蓁忽然出声，令贺颜脚下微一停顿。她正犹豫是回头好还是当没听见好，却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崔蓁蓁提着裙子几步冲到她身旁，气还没喘匀，一双凤眼微红，带着泪痕，实在是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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