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望翠，翠如流

　　寒凉的夜风拂过贺颜的脸颊，吹起额前几缕细细的发丝，她本就生的好看，不说话时，一双乌黑的眼睛尤其显得无辜，这模样映入此刻的崔蓁蓁眼中，更让她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街上熙熙攘攘的几个路人已将好奇的目光朝他们投来，陆殿明脸色微白，细看还能发现他脸上带着伤，他将一行人往一旁巷子里隐了隐，低声开口——
　　“此事与旁人无关——”
　　“呵——”崔蓁蓁霍然抬头瞪着陆殿明，似笑非笑：“她可不是你的旁人——”

　　陆殿明身形一僵，偏过头抿嘴不语，微微扯动到嘴角的伤，他也只是蹙了蹙眉：“你不需说这些气话，我与冯姑娘不过初识——”
　　“那陆郎为何如此狠心绝情？”
　　“……”

　　“你说话呀——”崔蓁蓁看着面前这个不为自己多辩解一句的少年，气的两手止不住颤抖，她自然知道此事与这位冯姑娘无关，他是要她将他忘了，要她听命于父母嫁去那门当户对的赵家，从此与他陌路。他以为，她离不了荣华富贵，吃不了他所吃的苦。她听父母之命嫁赵公子，他便会听祖母之意去娶冯姑娘。

　　一时两边又陷入无声的沉默，崔蓁蓁用无比幽怨的眼神望了一眼贺颜，有委屈，有不甘，也有可悲可笑。她自诩清高，如今看来，又有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位花容月貌、温婉乖巧的冯姑娘，此时一看，他们两人却是天造地设好不般配……

　　“你——”崔蓁蓁眼睫微动，凝着欲掉未掉的泪珠，看着冯贺颜，一字一句说的几乎泣血：“你若对他有真心，我便——”便如何，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甘心，也不愿意。
　　“不不不——我没有真心——”贺颜吓得慌忙摆手摇头。

　　“咯咯咯——”一阵毫不遮掩的笑声，突兀的打断了这尴尬的寂静。

　　贺颜正为自己此刻莫名僵立在此见证一对未婚男女青年分手现场而感到尴尬无措，这一声头顶传来的笑声好不诡异，吓得她浑身一激灵，抬头望去——

　　只见一名红衣女子正倚着栏杆毫不避讳的望着他们，夜色中依稀辨出样子，好似是个与她们年纪相仿的少女，装束繁复精致，远远一望也能看到通身珠光宝气，花钿钗环熠熠流光，十分雍容华贵。再定睛一看，一旁长栏边还懒懒的靠着一个墨色华服的少年，正低头与那少女说着什么，片刻后那少女便施施然的起身，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子。

　　少年抬起头，正撞上贺颜探究的视线，双方微微一愣，都没有避开视线。
　　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贺颜默默的在心中想。
　　裴湛朝她一笑，跟在少女身后一起进了屋。

　　“你们两个在外面吹什么风呢？”萧冕站在观月楼第三层其中一间屋子的窗前，正津津有味的观赏完了几十位美人下车登楼的盛况，一转身却发现人都不见了。

　　红衣少女不紧不慢的从外面走进屋中，嘴角还有笑意。

　　“什么事情让你笑成这样——”
　　少女一身高贵气质浑然天成，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傲慢，捻起碟子里的杏仁吃了一颗，才道：“不告诉你——”
　　“咦？！”萧冕呲牙咧嘴：“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咚、咚——”门轻轻敲响两下，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身黑衣的男子悄无声息的走进屋里，拱手朝屋中人一拜道：“主上正在找二位一起登楼赏舞。”
　　“不去——”萧冕摇头拒绝。与楼上那几个没意思的人坐一起，自找罪受，不如他自己在这自在。
　　“……”侍卫将视线望向红衣少女，满脸为难之色。

　　少女站起身，把萧冕的手臂拉在怀里，将他不情不愿的往外拖。出门前还不忘回头道：“裴湛哥哥等我，我与父王喝杯酒去，待会儿便下来找你玩——”

　　“嘘——”裴湛将修长好看的食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注意称呼。少女了然的点点头，露出俏皮的神色。

　　萧一看着渐走渐远终于消失在楼梯口的兄妹俩，这才“呼——”的舒了口气，顿觉浑身无力。这一家人……耐不住宫中寂寞，竟然携家带口的微服出巡……微服出巡也就罢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买一艘画舫在水上飘着听听舞乐赏赏花灯，既风雅又安全，多好，偏偏今年圣上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别出心裁要包下观月楼近距离赏“观月仙舞”，不仅吓坏了一众亲卫军，连他们这种原本闲闲无事的王府侍卫也忙的焦头烂额，一整天都浑身紧绷半刻不敢松懈。

　　裴湛递给他一杯茶，敲了敲桌沿，让他一起坐下。

　　“属下不敢，待会儿还要下楼再多巡查两遍为好——”
　　“不用这么紧张——”裴湛往嘴里丢了颗花生，一手支腮，看着窗外正对的高台。丝竹声声入耳，“观月仙舞”已进行到一半，高台上出现一个身着水红色长裙翩翩起舞的婀娜身影。他不由的张大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心真大。萧一默默的在心中竖起大拇指……

　　水红色的身影轻盈如燕、舞姿婀娜，丝毫没有因为在天寒地冻的天气只穿了件薄襦裙和云纱帔巾而有丝毫困窘。贺颜从高台上收回视线，不禁在心中赞叹一番舞姬的专业素养，又默默的夹起一片炙羊肉，就着杯中的甜酒，一起吃进肚子里，顿觉浑身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坐在她对面的人眼神空空的望着窗外，仿佛越过眼前这繁华盛景，神游到了不知哪里。微红的眼眶还凝着未干的泪珠，脸上却仍是冷冷清清的孤傲模样。

　　贺颜想，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她一个外人无法插手的，况且她这外人还有些尴尬的立场，便索性闭嘴不说话。只默默抬头看了一眼一直用不满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的婢女长秋。
　　长秋没想到她忽然朝自己望来，一时来不及收回那充满怨气的眼神，小脸刷的一红，心虚的垂下了头。

　　贺颜抿嘴一笑，正想着这小婢女与冯敏月有几分相似，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梯处快速走下来，正是之前撞了她的黑衣人。
　　虽然隔着一层竹帘，且那人一直低着头，但她辨认事物和人，较普通人有几分过人之处。黑衣人默不作声的把脚步一转，往掌柜走去，似乎正在结账，他身后呼啦啦跟下五六个与他衣着虽不尽相同，但身形、气息都十分相似的男子，都放慢了脚步。

　　随即，贺颜发现紧挨着楼梯口的雅座中，竹帘一掀，男男女女一桌客人共十余人也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有说有笑的在堂中滞留。这些站在堂中的人，正那么恰巧的，围成了一个圈，将所有客人拦在身后。

　　贺颜心中微微一动，看的出了神，眼睛紧紧盯着楼梯处。

　　楼梯口一阵轻微响动，两个年纪相当的男子一前一后下来，一个身着靛蓝色流云纹袍，一个穿着茶色圆领袍，大约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紧随他们身后走下一个年纪略大的中年男子，三个人皆身形挺拔、气度不凡，迈着从容的步子目不斜视的往外走，那些原本围在四处的“路人”便悄无声息的朝他们靠拢了一些。

　　紧随三个男子身后，又款款走下来一个带着幂篱的女子，长长的罩纱从头遮到脚，自然看不清长相，但脚下露出了一抹红色的裙摆，绣着金色团花纹，十分华丽。

　　贺颜看的全身心投入，浑然不觉周围人的说话，脑中什么东西快速闪过，总觉得马上要抓住关键，忽然衣袖被人扯了扯，她蓦然回过神来，瞧见长秋正气呼呼的看着她：“我家小姐与你说话呢，你为何不理人？”

　　这小丫头一生气便爱拔高声音，她这一出声，立刻引来厅中几个人的注意，其中一个离她们最近的男子，正用一双仿佛带着小刀片的眼神打量她们，眼中射出几分寒光。
　　贺颜猛一瑟缩，莫名的觉得心虚，赶紧低头抿了一口不知是酒还是茶的东西。正在她心虚的空隙，两个少年慢悠悠的下了楼梯，正是一脸微醺的萧冕和带着不知所谓笑意的裴湛。可惜贺颜并未注意到。

　　直到这群人，熙熙攘攘状似散漫的全部走出了门外，堂中霎时安静了许多，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丝毫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

　　贺颜忍不住探着脑袋往窗外张望，可惜并未看到那些人的身影，仿佛平底消失了。她莫名的叹了口气，总觉得错过了什么，心中好不惋惜。

　　此时，长秋却是再也忍不住，涨红了一张小脸，委屈的瞪着一直左顾右盼却根本不理她家小姐的贺颜，气的几乎结巴：“你、你——你是故意的吗——”
　　“啊？”贺颜不明所以的抬头，正撞上崔蓁蓁探究的视线。后者微微蹙眉，将想要出口的话又全部咽了回去。两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正在有些尴尬的境地，忽然崔士同领着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回来了，边走边与冯楚阳低声谈论什么，蔚湘与敏月便跟在他们身后，手中各提着一盏精巧的花灯。

　　“如此说来，刚才那人便是——”
　　“正是！”崔士同勾唇一笑：“去年围猎时我便近处见过他一箭射穿了两只雁，眼皮也不眨一下，手到擒来，不愧是裴公之后，听说当今圣上对他青眼相看，有意破格提为金吾卫中郎将，已教吏部拟好了文书，只待过完年节便要下旨——”

　　冯楚阳脸上露出诧异与敬佩之色，喃喃道：“十六岁便为统兵主力，前途着实不可限量——”
　　“谁说不是呢——”崔士同饮了一杯酒，见不止冯楚阳，连三位冯家妹妹也出神的听他讲话，顿时来了兴致，索性将不知哪里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全部抖落出来：“我还听说——圣上早就属意要将最宠爱的乐成公主也——”
　　“哇——”几个人不禁哗然。贺颜只听了个尾巴，顿时生出几分好奇，凑着脑袋上前问：“你们在说谁？”

　　冯敏月俏生生的脸上浮出几分羞赧：“刚刚崔家哥哥见到国公府的裴小公子从观月楼里出去呢——”想到刚刚远远看见的那抹衣袂飞扬修长挺拔的身影，敏月不禁脸上一红，早知道她便不嚷着出去看花灯了。

　　“裴公子？”贺颜正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忽然脑中一闪，想到刚刚出去的那一行人：“刚刚出去那些人？”
　　“对呀！你看见他们了？！”
　　贺颜看着敏月一脸兴奋的模样，默默摇了摇头：“没看清楚。”

　　崔士同只道小女儿家好奇心重，便笑着又向贺颜解释道：“刚才回来时，远远望见镐王及那恒国公府的裴二郎正从楼里往外走，想来今晚他们也在这楼里观月赏舞——”

　　贺颜支着下巴，手指无意识的把玩着盛酒的小杯子，后面崔士同又絮絮说了许多她却再没听进去一个字，脑子里只一遍遍琢磨着刚刚那两个名字，心中微微一动，渐如江河奔涌，有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
　　那长长一行人，她只瞧见了打头的三个，如此说来，后面应该还跟着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镐王”……
　　那么能让王爷跟在身后的人……
　　除了……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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