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源而烬

　　夜色渐浓，风渐凉。
　　沈府已掌灯。
　　餐桌前，大夫人陈氏端坐于高处。
　　烛火跳动。
　　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颇有些不快。
　　三夫人公孙氏低头坐在一边，默默无语。
　　站在大夫人身侧的名唤芸鬓，是大夫人陈氏的贴身侍女，年已二十有余，行动稳重，她见两位夫人都等得焦急，心下更是着急。
　　陈氏正欲说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大娘、母亲！我来了！”
　　进门的是一个打扮得极美的姑娘，浑身香气笼罩，不知是用了多少花露，多少香薰。
　　但那张脸，分明就是沈沉。
　　身后跟着进来的是丫鬟打扮的十六。
　　陈氏愠道： “阿梣，我发现你现在是越发没了规矩！”
　　沈沉真名沈梣，沉与梣同音，若不说明是何字，道也不算得欺人。
　　沈梣跪倒在陈氏面前，低声道：“大娘，您莫要生我的气，我只是在路边看到一个戏班子实在是有趣，一不小心误了吃饭的时辰。”
　　陈氏怒道：“你作为沈家女子，如何能被一个戏班子迷了眼，连家里的规定都能忘得掉？”
　　沈梣连连告饶。
　　陈氏道：“你为何不能有点骨气？我们沈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
　　话毕，起身，拂袖而去。
　　一桌菜肴，早已凉透，分毫未动。
　　芸鬓皱着眉头看了沈梣一眼，急匆匆随着陈氏离去。
　　三夫人公孙氏见陈氏已离开，连忙上前扶起沈梣。
　　沈梣站起身来，道：“母亲，今日大娘脾气格外不好。”
　　三夫人道：“那还不是因为将军今日还未归么……”
　　沈梣目光黯淡下来，像是说给母亲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爹他什么时候准时回来过……”
　　沈梣饭后回房的路上，见月色明媚，便绕到后花园池塘边的树下站着看月亮。
　　清风，明月。
　　月光姣姣，树影分外清晰。
　　沈梣想起来一句前人写的句子：“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记承天寺夜游》苏轼）想到这句，不禁吟了出来，觉得分外有趣。
　　不过春寒未退，沈梣站了一会便回到了自己的东厢房。
　　十六见沈梣回来，迎上去，道：“小姐，今日出门，身上难免沾了尘土。这就给您准备洗浴。”
　　沈梣点头。
　　十六继续说道：“小姐，我听说最近都城来了一个游医，可厉害了，要不请来给三夫人看看？”
　　沈梣道：“哪能请来历不明的人给母亲看病？”
　　十六吐了吐舌头，说道：“我是听外头给我们挑菜的吴娘说的，听说她家老妈妈就是那个游医看好的，虽然病症不同，但也不妨一试嘛。”
　　沈梣道：“再说罢。”
　　木桶和洗澡水都已置于房内，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十六最后关上了门，说道：“小姐，您赶紧洗澡吧，洗好了再叫我。”
　　沈梣苦笑，这些丫鬟都已经习惯了自己不喜人伺候洗澡，不必说一个字，个个都自觉离开。
　　沈梣褪去衣衫，进入微微有些烫的热水中。
　　房间一角一盆炭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
　　沈梣在水里泡了会，便拿着皂角擦身。
　　擦过自己异常平坦的胸部，完全不必和其他女子一样束胸。
　　直到擦到下半身，沈梣才叹了口气。
　　只有此时，他才会格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男儿身。
　　沈梣不禁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不知为何，其他同龄的少年都开始有明显的喉结，而自己的脖颈细长，看不出任何喉结的痕迹。
　　谁会想到自己是个十足的男子呢？
　　十六进房收拾，沈梣已经坐卧在床榻。
　　十六边收拾边说：“小姐，今天遇到的那几个人，你知道我最讨厌谁吗？”
　　沈梣笑道：“谁？”
　　十六鼓着腮帮子，道：“小姐你怎么都不猜一猜。”
　　沈梣故作思索，半天不言语。
　　十六急了，说道：“哎呀，别想了，我还是直接说吧，就是那个什么崖的，说什么没想到我比他年纪大的那个！”
　　沈梣笑道：“周子崖。你怎么会讨厌那位姑娘？”
　　十六一愣：“那位姑娘？”
　　沈梣笑道：“那分明就是位姑娘。你自己都是女扮男装，怎么会认不出来那是位姑娘呢？”
　　十六嘴上却还说着不信，但心里一琢磨，再一回想，那人的举止，确实和其他男子稍有不同。
　　十六说：“可是她没有耳朵眼！”
　　沈梣笑道：“又不是所有姑娘都会打耳朵眼的。”
　　十六觉得自己没有可以辩驳的依据，连忙收拾好东西下去了。
　　倒是沈梣想起今日遇到的几人，觉得很是有趣。
　　又想起十六说的游医，想起了一件小时候的事来：
　　约莫是五岁时候，沈梣在后花园扑蝴蝶，忽听后院门外有嬉闹声，自门缝往外一看，是一群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在爬树捉虫。
　　自己好奇，偷偷溜了出去和男孩子们一同爬树玩泥巴，弄得浑身脏兮兮的才回家。
　　自然是挨了训。
　　大娘训人很厉害，罚跪不说，还说她像个“野小子”，毫无半点大家闺秀模样。
　　母亲求情，也被大娘狠狠说了几句，有一句不知为何，沈梣记得特别清楚：“儿子生不出来，生个像野小子的姑娘有什么用？”
　　后来不久，母亲便病了，自己的房间也从内宅西院搬到了东厢房。
　　沈梣唤道：“十六！十六！”
　　片刻后，十六推门进房，问：“小姐，何事？”
　　沈梣道：“明日，明日带我去会会那个游医。”
　　十六道：“小姐，你一个人去吗？要不要叫上李家二公子一同前去。”
　　沈梣微恼道：“叫他去作甚。”
　　十六道：“李二公子多少懂些医道。”
　　沈梣不屑道：“他自己都还是个病秧子呢。”
　　十六连忙伸出手指做出禁声手势，轻声道：“小姐，你小些声。别被大夫人她们那的人听到了。”
　　沈梣自知刚才的话实为不妥，面露愧色道：“我是不太喜欢他罢了。”
　　十六却笑道：“不过李二公子对小姐你倒是真的不错。”
　　沈梣心中暗道：“所以我才不大喜欢他。”
　　十六又道：“其实李二公子人挺不错的，况且同李二公子一同出门，大夫人那边也好交代呀。”
　　沈梣点头，道：“也是，谁让他是大娘的亲侄子呢！”
　　十六加了一句：“还是小姐的二表哥。”
　　沈梣听见“表哥”两个字，便觉得浑身不爽。
　　十六道：“若不是李二公子身子一直不大好，恐怕大夫人早就……”
　　沈梣道：“莫要多说，早点歇息。明日一早，你就去同李二说，让他与我一同去见见那个游医。”
　　十六应声退下。
　　第二日。
　　晴空万里。
　　沈梣一身素净窄袖打扮，脸上无一丝脂粉香膏，头上无一支朱钗宝饰。
　　十六不解，问：“小姐，您何必穿我的衣服呢？”
　　沈梣道：“本小姐乐意。”
　　十六道：“若被大夫人撞见，定又要责罚与你。小姐你为何总是要自讨苦吃。”
　　沈梣道：“自我八岁往后，大娘何曾真的舍得打过我一次，不过是骂几句，左耳入右耳出就是。”
　　十六道：“小姐，你……”
　　沈梣道：“我怎了？你好歹也跟在我身边有几年了，本小姐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十六语塞，不再提此，却道：“刚才李二公子遣人来说，大夫人同意他今日带小姐出去散心，不过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沈梣喜道：“够了。”
　　东坊第十五街。
　　街口一家茶摊。
　　个头矮小驼背的小老头儿不时叫卖：
　　“新茶嘞——喝茶嘞——”
　　三张旧木桌，其中一桌边围坐三人拿着大黑陶碗喝茶。
　　三人具是普通百姓打扮，年龄约莫四十上下。
　　一人面相显老，满脸褶子，说道：“你们方才看到没有，刚刚过去的那辆牛车，是李家二公子的！”
　　另一人牙齿残缺，道：“你怎么知道是李家二公子，不是张家二公子？”
　　满脸褶子那人道：“整个都城，除了李家二公子，还有哪位公子喜好出行乘牛车？”
　　第三人留着络腮胡子，却说道：“牛车比马车稳，喜好牛车也没什么。”
　　满脸褶子那人道：“可是这都城里的公子可攀比得厉害，能骑马绝不坐马车，能坐马车决不坐牛车。个个都穿得那般华贵，都想要潇潇洒洒的给这都城里的姑娘们瞅瞅。”
　　牙齿残缺者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络腮胡子笑而不语。
　　牙齿残缺者道：“你笑什么！”
　　满脸褶子那人笑：“你是气你媳妇跟人年轻公子跑了吧？”
　　牙齿残缺者“啪”的将茶碗往桌上一嗑，一言不发，起身走了。
　　络腮胡子嗔怪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满脸褶子那人道：“他看不住他媳妇，跟别人跑了，天天张嘴闭嘴都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听多了，也觉得讨人嫌。”
　　络腮胡子道：“你反正光棍一条，这话才说得出口。”
　　满脸褶子那人道：“俺们不提这个了。刚刚说到什么？哦，对了，李家二公子。”
　　络腮胡子叹息道：“可惜了啊，本来也应该是城里有名的公子，可惜了那条腿啊……”
　　满脸褶子那人道：“听说是他小时候生病留下的，哎，这个李家也真是倒霉，就这么一个儿子，还……”
　　络腮胡子笑：“若说他家倒霉，这也真说不上，他们家的女人倒是个个都嫁得好啊！”
　　满脸褶子那人道：“这倒也是。”
　　此时，一人坐到隔壁桌边，大声道：“老板，来碗茶！”
　　驼背小老头应着：“来嘞！”
　　端碗，倒茶。
　　络腮胡子看了那人一眼，是个衣着锦绣的俊俏公子。
　　便同满脸褶子那人使了个眼色，两人喝尽余茶，也匆匆离去。
　　这小茶摊，可从不是公子哥肯落座之处。
　　来此处喝茶的公子哥，也定不是为了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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