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小姐和游泳先生

　　第56章严松蔚

　　6月12日上午9点30分，上海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会议室座无虚席——专家组正在开早会，并针对严松蔚的病情给出手术方案。

　　会议室一角，一对衣着朴素的花甲之年过半的夫妇局促不安地坐着。
　　妻子眼含泪光，丈夫双手握拳、低头不语——两人正是严松蔚的父母。

　　严松蔚出身上海普通工薪阶层家庭，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中也没有任何人做和艺术相关的工作。
　　他原本读的也是自家附近最普通的所谓“菜场”幼儿园和“菜场”小学，连节专门的舞蹈课都没有。

　　不过，人生际遇有时就是这么神奇——小学三年级时，严松蔚放学时和同学在路过区少年宫时一路追逐打闹，竟撞上了少年宫的一位舞蹈老师。

　　那本来也是一位颇有些怀才不遇的舞蹈老师，教来教去也都是些有钱人家骄里娇气的小女孩。

　　于是，一打眼看到眉清目秀、手长腿长、跑跳追逃灵活的严松蔚，他倒是愣住了，愣住之后便是有心把他带去少年宫的舞蹈教室来了一通“测试”，“测试”之后自然就是惊喜了——“伯乐”遇到良驹般的惊喜。

　　不过当时，那位老师也只道是误打误撞收了匹“普通良驹”。
　　等到严松蔚懵懵懂懂开始学舞蹈，小升初时一举考取上海舞蹈学校芭蕾专业，然后舞蹈生涯仿佛一路开了挂，真正变成一匹“千里马”，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可惜那位老师不到40岁便罹患胰腺癌，来不及看到严松蔚真正成为“华人之光”，便悄然故去了，这也成为老师和严松蔚双方永久的遗憾了。

　　而更没想到的是，多年后，病魔竟然又挑中了严松蔚……

　　“鉴于患者年轻且职业特殊，还是建议尽管施行手术”，一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外穿白大褂、头发也拾掇得相当精致的中年医生说道。
　　他是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生许超，既是颅脑显微外科带头人之一，同时也是罕见的同时掌握血管内栓塞治疗的医生之一，人如其表，一丝不苟。

　　“患者动脉瘤病灶位置在基底动脉，直径已经超过7毫米，本次晕倒入院虽然只是蛛网膜下腔出血，但动脉瘤有随时有破裂的危险。”许超继续说道。

　　“许主任，这些我们都同意，只是手术必须得到本人或家属的同意。另外，您觉得是开颅夹闭合适？还是介入呢？”会议室内，另一个医生说道,他是神经外科另一位主任医师李相磊，也是脑血管病组专业组重要成员。

　　霎时，医生的目光聚焦到会议室一角的严松蔚父母身上。

　　两位老人抖抖索索地抬头看了看，又忍不住低下头。
　　医生的术语他们听不懂，会议室上播放的各种片子他们也看不懂，他们能做什么断夺？

　　见此情形，原本坐在会议室另一边的一位华服打扮的女子拍了拍身边丈夫的手，站起身，走到严松蔚父母身旁。
　　她微微蹲下身，轻轻握住严母的手，“阿姨，您别急，我一会请医生给你具体讲讲手术方案的利弊。”

　　这个女子正是爱晚居的女主人岑晚，刚才坐在她身边的便是她的丈夫艾珩。

　　严松蔚久别上海，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纵然他“名声”在外，但临来真能帮衬得上的人，其实真也不多。

　　上海戏剧学院，以及上海舞蹈家协会这边，更多只是出面替他争取到华山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疗资源。

　　但日常诸多琐碎，这几日间，倒是高敬委托艾珩夫妇帮忙更多。
　　毕竟其他友人多是忙碌，他夫妇二人则一来有闲，二来也愿意有这个心。

　　……

　　10点15分。
　　上海国际舞蹈中心2号楼211教室。

　　褚琳正在为《海盗》集训的同学出中间跳跃部分的组合。
　　辅导员姚梓悄悄进门，走到褚琳身边低语了几句。

　　褚琳听罢便皱起眉头，只是望了一眼一教室的学生，她还是让姚梓稍等。

　　斜线组合，从刚才开始，所有学生便自动分了几大组。

　　第一组，区容站在第一排第一个，杨齐站在区容身旁，蔡秋迟站在第三个。
　　徐丛卿、两个海盗领舞男生郑海滨、金彦并排站在第二排。
　　女奴领舞邱灵、周琪、韩畅第三排站好。

　　其实原本蔡秋迟没想第一组上，不过第一个斜线时，区容回头瞄了一眼，冲蔡秋迟比了个手势，一旁的杨齐也冲她点了点头。
　　蔡秋迟心一横，便站到了第一排杨齐身边的第三个位置。

　　不必说，今天的基训课，悄然自动一个形成了新的“规则”——除了老资格的白班图扮演者何易，其他《海盗》主要角色组的男孩儿女孩儿们自动组成了一组。

　　钢伴老师音乐起。

　　男孩儿、女儿们同时出发。

　　不过，同样的节奏内，男孩儿和女孩儿的动作，其实大有不同。

　　只见一排的区容和杨齐，起手便是两个单腿吸住passe的空转，随后，集体后cabriole打击，接glissade，再接grand jete。
　　——炫技成分更多。

　　蔡秋迟等女孩们则是ecate+develop出右腿，随即chasse ，接pas de bourree，再接grand jete。
　　——柔美舒展为主。

　　不过，也正是男孩儿和女孩儿的节奏频率一致，却动作不一，看起来倒平添一份芭蕾“和而不同”的美。

　　换方向，这次女孩儿和男孩们动作一致，都是par de bourrée, glissade接 grand jete。

　　再次换边，女孩儿们连接步后，做fouetté跳, 男孩们则是再次后cabriole酷炫打击……

　　许是区容和杨齐并排，倒是激发了两人不经意间的“拼比心”——

　　原本180度的大跳，你劈个180度，我非得前腿再控高一点，给劈出个185度不可。
　　原本2圈空转正正好好，两人还非得比起了速度、高度，还有落地五位的稳度……
　　原本后cabriole打击于他们也是游刃有余，这会儿还更是比起了滞空的闲庭信步，好像一提气比对方多停个0.01秒也是好的……

　　比起竞争意识一时无二的他俩，其他男孩儿实在显得轻松许多……

　　几分钟后，待基训课全部结束，褚琳嘱咐了包括乔卓尔在内的几位分组老师几句，才匆匆随姚梓出门。

　　无疑，姚梓带来的消息，自然就是关于严松蔚的手术方案的。

　　褚琳这匆匆一走，教室内一时也是猜测四起。

　　陆小鹿速度奔到蔡秋迟身边，“妈呀，褚老师不在，你当心小桌子欺负你啊！”

　　蔡秋迟一怔，一抬头，正好与乔卓尔对了一眼。

　　但事实证明，陆小鹿的担心倒是有些多虑了。

　　从分组排练，乔卓尔就完全没有搭理蔡秋迟的意思。

　　褚琳临走吩咐，今天下午，演员阵容不变，继续彩排二幕。
　　换言之，蔡秋迟还是跳米朵拉，米朵拉组的其他姑娘还是跳女奴和渔女的部分。

　　既然如此，乔卓尔这分组排练的精力，便和前日一样，继续用来和其他姑娘们顺《海盗》二幕的女奴、渔女领舞舞步部分。

　　不过，今天女生这边，分组排练人员构成倒是做了微调：

　　1.米朵拉组，加了原本勾尔娜组的邱灵——勾尔娜二幕没有戏份，她是现在3位女奴领舞之一，这便并过来，和韩畅、周琪一起练习。

　　2. 原本米朵拉组的孙弥加和史方翘，则和勾尔娜组的所有姑娘，再加上原本群舞部分的姑娘，一起合排女奴群舞部分。

　　“没事儿的，今天只是……”
　　临别，乔卓尔轻轻拍了拍孙弥加。

　　“打住……别说了……”
　　孙弥加止住了乔卓尔想安慰她的心，只是摇了摇头，一语不发地收拾东西换教室。

　　这样的变动，当然令原本心高气傲的孙弥加心里不痛快。
　　只是，舞蹈演员，本就是一个非常“被动”的、永远在等待“被挑选”的职业，她们作为学生演员，选择的余地，只能更窄了……

　　蔡秋迟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一时间，她心里对乔卓尔也罢、孙弥加也罢，之前略有的那点或多或少的不愉快，好像都有些淡了。

　　这世界，于谁，都不曾容易。

　　既然乔卓尔没空关照自己，和乔卓尔打了个招呼后，蔡秋迟干脆独自背了装备离开了214教室。

　　她沿着走廊一路走到最底，走进一间空着的小教室，随即把手机放在教室一角，打开了录像功能。
　　既然没有老师检查，她便自己录下自己的变奏，随后一帧一帧地复看。

　　米朵拉二幕变奏就是圈多，蔡秋迟跳完一整遍，又开始对着镜子一种种圈地练。
　　她试了试左圈，又试了试右圈。

　　除了蹬地的爆发力，现在蔡秋迟左脚在软鞋上的感觉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只是时间一长还是脚腕子会有顶不住的感觉……

　　这时，她就会坐下来，揉一揉脚腕，喷一点云南白药气雾剂。

　　自小习惯了老师陪伴和督促，习惯了和同学或舞伴一起跳舞，这样大仗当前，却需要独自一个人来完成训练，蔡秋迟当然并不习惯。
　　只是于她，这倒也是特别的成长的经历。

　　下午1：30分。
　　所有人再次集中国际舞蹈中心211教室，《海盗》二幕彩排课准时开始。

　　不过，褚琳依然没有回来。

　　华山医院神经外科ICU病房内，穿着全套隔离衣的褚琳、岑晚，陪着同样穿着全套隔离衣的严松蔚的父母站在他病床边。

　　严松蔚不同意手术。
　　无论开颅夹闭还是介入，严松蔚都不同意。

　　其实，去年底在美国第一次检查出脑动脉瘤时，考虑到严松蔚的职业舞者特性，医生当时就劝严松蔚进行介入治疗。

　　所谓介入，一般即是从患者大腿根部的股动脉置入微导丝到大脑动脉远端，释放弹簧圈填塞动脉瘤腔，这属于微创手术，术后恢复快。

　　不过，严松蔚当时就拒绝了。
　　他拒绝之后，继续若无其事地顶着“定时炸弹”随团演出，只是在完成预定所有的演出任务后，才于今年3月底请长假回国，“处理家事”。

　　到如今这样的状况，即便有风险，但手术已然刻不容缓。
　　但，严松蔚依然不松口。

　　“松蔚，我们往前看。如果选择介入治疗，最快两三个月，我们就可以重新回到舞台了。”褚琳在尝试沟通。

　　严松蔚不语。
　　他已经苏醒过来了，却只是静静躺着，望着病房顶的天花板。

　　儿子多年漂泊在外，一切自己拿主意，严父严母于他其实并无太多“发言权”。
　　二老此时尽管焦急却也无法。

　　“你是担心手术风险吗？”褚琳又问。
　　毕竟是脑动脉瘤，介入虽是微创，但同时也会伴随着手术中动脉瘤破裂的风险……

　　严松蔚睫毛微闪，却依然不语。

　　褚琳和岑晚对看一眼。

　　岑晚忽然试探问道，“严大哥，你这边是有什么顾虑吗？还是有什么事儿是想现在先做的呢？可以告诉我吗？”

　　严松蔚的眼珠子微微滚了滚，口唇微张。

　　“什么？”岑晚没有听清，又凑了近些。
　　“我想……道个……歉……”严松蔚再次张了张口。

　　“道歉？”岑晚很是意外。
　　“道……歉……”严松蔚轻轻重复。

　　“道什么歉？”岑晚没有听明白。
　　“带句……道歉……给……一人……就好……”严松蔚在努力把话说清楚。

　　“谁？”岑晚问。
　　“沈……沈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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