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春

　　墙那边的人欢声笑语，莺歌燕舞；墙这边的人月下独酌，形单影只。

　　偏这一身红衣也极为讽刺。

　　荼蘼抬头望月，长叹一声，忽听身后有动静，扭头却发现是萧崇焕。

　　萧崇焕的手伸进荼蘼的酒中沾了了点儿酒水，舔一口，“这酒后劲很大，你酒量很好？”

　　“算是吧。”

　　萧崇焕也亮出他从前厅带的一壶酒，“喝我这个，女子少喝些酒。”

　　荼蘼的眼神甚至比平常更清明，竖起满身的戒备。

　　“这么看着朕做什么？你觉得是朕让你今夜成了伤心人？”

　　荼蘼收回视线，继续喝自己的酒，“皇上误会了，荼蘼只是一个奴婢而已。”

　　萧崇焕在她身边的平衡栏杆上坐下，与她背对背靠着，“可在朕眼里，你是独一无二的。”

　　“喝喝看我的酒。”萧崇焕强硬地将她的酒拿过来，把自己的酒塞给她，“喝点不一样的。”

　　荼蘼本想把酒要回来，却闻着怀中的酒酒香四溢，她对准壶口，尝了一口。

　　自己的酒不醉人，她喝酒只是因为那酒很辣，一口下去嗓子眼是痛的，胸口也辣得很。

　　但萧崇焕带来的酒却很香醇温和，甚至还带了丝甜味，像是果子的甜味，原本被辣疼的嗓子却是舒服了许多。

　　“这是什么酒？”

　　“宫中酒师昨日才调出来的，还没名字，你取一个听听。”

　　荼蘼抬高手臂，眼神迷离地盯着酒壶，又灌下一大口，腮帮子鼓撑了，尝着味儿一点点往下吞。

　　荼蘼的头有些晕沉，一种从未有过的醉酒感升腾蔓延，她觉得自己大概终于醉了。

　　“不如就叫它‘月孤’吧。”

　　“月孤——”萧崇焕品着这两个字，望着头顶团扇般的明月笑了，“倒不如叫‘寂月’。”

　　“都好。”

　　荼蘼一口接一口，“寂月”终于还是被她喝完了最后一滴。

　　她脑袋不清醒，往后仰着倒酒，却不知身后的人何时调转了方向，眼下倒像是她主动入怀。

　　萧崇焕扶着她的手臂防止她滚下横栏，见她倒看着自己发呆，忽然失神地抚上她的眉眼，细细地勾画她的轮廓。

　　“看来你真的很恨我。”萧崇焕扬起唇角，“否则你怎么宁愿自己难过也非要促成这桩婚事。”

　　多年来，复仇已成了荼蘼的本能，萧崇焕这话却叫荼蘼的醉意去了大半。

　　她勾着栏杆坐正身子，背对着身后的危险男人。

　　萧崇焕继续说下去，“你的确伪装得很好，起初朕也只以为你只是个脾气不好没有规矩的乡野女子，但你还是算漏一着。”

　　荼蘼一颗心猛烈跳动。

　　“去过那暗室的人不多，那暗室若是有外人闯入，石门便会关上，想要出去必要从里面启动机关。”

　　荼蘼会知道机关，正是从前被关时偷偷瞥见，但却没想到自己会在那件事上露了马脚。

　　荼蘼彻底没了醉意，扭头看她，颊边却因为酒醉晕出粉红颜色，没了平常的冷意，看着倒有些可人。

　　萧崇焕温润的视线落在她漂亮的眼眸上，失神良久，然后在她眼周落下一吻。

　　他笑了，“朕不会杀你，因为仅凭你一人之力是无法为闻家人报仇的，更何况……有什么比嫁给自己的仇人更令人悲痛欲绝呢？”

　　一人之力……

　　荼蘼思纣着这个词里夹带的深意，当下认定萧崇焕是在挑拨自己和公怀砚。

　　可再一细想，如若萧崇焕真的是因暗室一事对她起疑，必定也会怀疑同样神秘莫测的公怀砚，那么他必定不会让公怀砚同萧聘君成亲，对复仇有利，就意味着对萧崇焕有害。

　　眼前浮现了那日公怀砚同萧崇焕秘密见面的情形。

　　难道公子真的出卖了她？

　　可就算公子不想报仇，萧崇焕也同样是他的仇人，他绝无可能帮一个仇敌。

　　不会，这一定是萧崇焕的诡计，瓦解他们的关系，得到他想要的内情。

　　“皇上是不是忘了一件事。”荼蘼镇定自若，“那次国宴，若非我出手相助，皇上此时还能参加公主的大婚？若我是想杀你，此刻便可。”

　　她幽眯着眸光，伸出一手，手里虽空空如也，可眼神却透着空灵的死气。

　　“你倒是临危不乱，也罢，待日后你便知道凭一己之力报仇有多可笑。”

　　萧崇焕拂袖离去。

　　荼蘼独坐在此，只觉夜风更凉，她捏紧了酒壶，摇摇晃晃往人声鼎沸处走去，与人群接壤后又穿堂而过，拐了个弯出了府邸大门，离开时顺带拐了一壶酒。

　　夜很深了，可城中各处都张灯结彩庆祝着公主大婚。

　　公府更是通明热闹，风将人们的哄闹声送来，隐隐的，似是听到了闹洞房的动静。

　　公怀砚不会骗她，所以必娶萧聘君，倘若公怀砚真的骗了她，那么她就更不该伤心了，骗子和仇人在一起，她便灭一双。

　　但荼蘼相信公怀砚不可能骗自己。

　　摇晃着喝完了酒，遥望着附近的酒家。

　　好不容易瞧见了一家，忽然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背影。

　　那人着一身藏青华服，头顶玉冠，恍惚之中，与她记忆中的兄长身形相似。

　　荼蘼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醉了，否则明知闻景鹤已死，却还是追着与他身材相似的人影。

　　追至巷尾，却没了踪影。

　　荼蘼怅然若失地望着巷头，旋步转身，脖间一寒，一柄匕首就在她颈动脉上，刀口锋利，方才已割去了一绺青丝，只消荼蘼随便动一下，便会血流身亡。

　　景和打量着这个行踪诡异的女子，一手按着她的肩，“谁派你跟着我，有何企图？”

　　荼蘼才发现自己刚才跟的人竟是终日戴面具的景先生，“抱歉，我并非跟着你。”她低头，“只是方才见你的背影很熟悉，很像……我的一个家人。”

　　她说这话时满脸的悲伤，又喝了许多的酒，酒味从她的整个身躯中透上来。

　　景和信了大半，却还是没有收手，“在魏国，是你偷潜入各处宫殿，你在找什么？”

　　荼蘼心中大骇，心想此人如此厉害，竟知道是她。

　　但她还是佯装无辜，“景先生，误会了。”

　　荼蘼趁其不备，脚步倒退到安全处，手中银针金光闪现。

　　“果然是你！”

　　“我说过了，我虽去过魏国宫中，却并不是窃贼，景先生不信，我也没办法。”荼蘼说，“况且景先生也未必没有偷偷潜入过公府，今日行礼之时，你敢发誓没有偷偷去过后屋？”

　　景和侧开视线，气势弱了几分，“我只是丢了东西。”

　　“宾客们都是从前厅进的，何以景先生东西会落在别处？莫不是景先生已秘密潜入过？”

　　她步步紧逼，景和顿时处于下风。

　　荼蘼抬眸，眼睛透着猩红，像是哭过，鼻头和脸颊都泛着红。

　　景和愣神地看着她的眼睛，所有情绪只在声音中显现，“我答应过一个人，会护她一世安愉，她的东西落在那儿了，我便去碰碰运气。”

　　声音低沉了许多。

　　再次听见却恍如隔世。

　　一模一样的背影，稍有不同的声线……

　　一种想象了无数次的可能在荼蘼心中掠过。

　　她艰难地平复心情，谨慎地盯紧他，“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可有个会抚琴的妹妹？”

　　景和没有回答，快速抓着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街穿巷。

　　破土的猜测跳脱出来。

　　终于在景和揭下面具后得以印证。

　　月光下，男子英朗冷漠的面容稍有情绪波动，右脸颊上有一条不深不浅的伤疤，他原本足以令青山失色的容颜
　　被这条伤疤夺了光彩，但却添上了肃杀感。

　　荼蘼颤抖着抬手抚上那条伤疤，那句连在梦中也不敢喊出口的称呼终于开了口，“哥哥。”

　　景和眼中情感交织，用力抱紧了她，“阿颖，真的是你！”

　　两人紧紧相拥，似是两个人在寒夜里相互汲取温暖。

　　“你方才是如何认出我的？”

　　“你虽变了容貌，但你的眼睛没变，哭的时候总是眼中带泪，却又故作坚强。”

　　“我以为你们都死了。”荼蘼恍若隔世，“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亲眼……”

　　景和接过她的话继续说下去，“亲眼看着我们行刑？”

　　他不见天日的脸上终于得以露出温暖颜色，亲昵而又痛心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一如往常。

　　“因为在行刑之前，就有人将我换出了天牢。”

　　荼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景和告诉她，三年前闻丞相的一个朋友冒着生命危险将他救出天牢，但之后的路全靠他自己走，他原想回去救荼蘼，但凭借他一人之力不仅没法救出荼蘼，还会白白浪费了那人的一番好心。

　　于是他强撑着出了京城，却不料遇上劫匪，最终被恰好四处游玩的魏筱沁所救，他伤势严重，脸上的刀疤便是在那时候留下的，待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求着魏筱沁帮他救妹妹，却得到了琴仙闻颖同婢女一同跳崖身亡的消息。

　　魏筱沁很迷恋他，所以景和干脆打定主意利用魏国为闻家报仇。

　　“阿颖，你呢？”

　　荼蘼省去自己折磨受辱的过程，只从自己和月萝被颜真带着逃亡的经历开始诉说。

　　“我们逃到悬崖，颜真引开了追兵，却不想仍有追兵赶到，幸好我查看了悬崖下的地形，发现有藤蔓，于是便于月萝商量好跳崖，却不想……”

　　她眸光逐渐黯淡了。

　　却不想自己没能抓住藤蔓，但幸好月萝带着匕首，她凭一人之力救下小姐，而后又拼尽全力让小姐抓住了藤蔓。

　　荼蘼喉头哽咽，“那天雨下得太大，悬崖上的岩土松动，月萝掉下了山崖。”

　　景和长长叹息着，又将她拥入怀中，“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留在那里，独自离开。”

　　荼蘼用力摇头，“不是哥哥的错，幸好你走了。”她泪流满面，却又喜极而泣，“我真的没想到今生还能与家人团聚。”

　　“真怕是我醉了。”荼蘼又道。

　　“傻阿颖，这不是梦，我是闻景鹤，你唯一的大哥。”

　　荼蘼又悲又喜，闭上眼，眼泪划过。

　　荼蘼接着又将自己和公怀砚的事一并告知了景和，“公子已为我易容，只是这面皮每三个月都须一换。”

　　景和浓眉蹙起，“你是说，他就是爹临死前说的皇长孙？”

　　荼蘼点头，“他身上佩戴的圆形环佩与爹描述的一模一样，冬暖夏凉，带有淡淡的桂花香味，印在纸上会显出国号“启顺元年”四个字。”

　　景和眼中流露出异色，“你确定是启顺元年？”

　　荼蘼察觉到端倪，点头，“怎么了？”

　　“不对，那不是太子的环佩。”景和细细沉思，“当年赐给太子圆形环佩的是先庄武帝，那时国号还是‘靖珍’。”

　　荼蘼吓了一跳，掌心更凉，“玉佩是假的？”

　　“你既然说了是偶然落入山谷被公怀砚所救，他又怎么可能早有准备？更何况皇长孙尚存于世的事，你当日并未开口，他又怎么提前做好赝品骗你？”

　　“那他的玉佩又如何解释？”

　　“我曾听人说过，当年先帝还未继位，先庄武帝最疼太子，便给他一块免死金牌，也就是这圆形环佩，后来又听说先帝在位期间也挖到了玉石，便又做了一块同样的送给了救过他一命的神医。”

　　荼蘼抢话，“公子的师傅便是医圣。”

　　景和点着头，“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只是在你误会他后，公怀砚为何不解释，反而要让你就此误会下去？”

　　有太多的原因。

　　荼蘼不敢想，也不想想。

　　但对于仅剩的亲人闻景鹤，荼蘼还是说出了心中疑虑。

　　景和正欲分析，却见荼蘼神色忧愁，安慰道，“阿颖，你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我知道你必定不相信他会害你，但你必须明白一点，除了我，即便是真的皇长孙在你面前，你也万不可偏信了他。”

　　景和的话点醒了荼蘼，回想这一路走来，她的复仇大计都是以她以为的主子公怀砚为主，她太过被动，也太过信任他。

　　因此一旦出事，便再无回头之路。

　　荼蘼思索良久，道，“萧崇焕已经猜到我是回来报仇的，但他是否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尚且不知。而且即便猜到我与闻家有关，他也想不到我就是闻颖施，当日我与月萝换了衣裙，官兵只找到了月萝的尸体，便将她当成了我。”

　　“即便如此，你再回公怀砚身边也很危险。”

　　荼蘼自嘲道，“原以为找到了皇长孙，再拿到先帝圣旨便已成功一半，如今圣旨不见，就连皇长孙也是假的。”

　　“圣旨在我这里。”

　　荼蘼震惊失声，“当真？”

　　“当日我被换出时，便带上了圣旨，那时你已被囚于公主府，自然不知。”

　　“那便好，接下来我们只消再找到真的皇长孙便好。”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色已晚，他们再不能继续聊下去，荼蘼拒绝了景和带她回驿馆住的要求，并表示自己对于找皇长孙一事并不是毫无头绪。

　　“哥哥放心，我知道有一人一定知道皇长孙的下落。”

　　“好，你小心些，我明日会想办法让你常到我身边走动。”

　　两人分开朝两个方向离去，荼蘼走了十丈，回头，却见已经重新戴上面具的景和望着她的背影。

　　她大概能想象到冰冷的面具下藏着一张如何温暖的脸。

　　死去的心终于恢复跳动。

　　她像小时候那样笑了一下，心境却有着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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