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春

　　夜已深，公府仍旧烛火通明，热闹非凡。

　　众人起初还如参加寻常婚宴一样拖着新郎不让进洞房，但他们很快发现新郎绝口不提放过他，且那架势势要喝个一醉方休，他们也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便推搡着放了公怀砚。

　　公怀砚脸颊泛红，眼波流转，好不摄人魂魄，离了人群，他脸上再无半点笑意，转身招呼苏木过来。

　　“人呢？”

　　苏木细思，“公子是说公主还是荼蘼？”

　　公怀砚一阵呆愣，好似从今夜起，他口中问起的另一个人便又多了一个干扰项。

　　“荼蘼。”

　　苏木没有发现公怀砚的异样，扭头往四周看了看，“方才见她往荷花池那边去了，带了酒，许是在哪儿喝醉了吧。”

　　公怀砚作势便要往荷花池去，苏木一把拉住他，“公子，今夜大婚，你还找荼蘼，岂不是要让公主不快，届时咱们……”

　　苏木没有说下去，但公怀砚知道他是在提醒他计划为重。

　　公怀砚皱了眉，忽的抽出袖子，“我去看看再回来。”

　　他刚离开没一会儿，便见喜婆过来催了。

　　“公大人呢？”

　　苏木淡然道，“方才有急事，过会儿便回。”

　　“大喜的日子，再急的事也该放一放啊，公主……还在里头等着呢！”喜婆一脸难色，显然是被里面的贵主催了一通这才过来找人。

　　苏木不着痕迹地鼻子哼声，没再回复。

　　再说公怀砚穿过绿瓦回廊，他稍稍顿步，捡起横栏脚边歪倒的一只青玉雕花细嘴酒壶，轻嗅了嗅，很香但酒味很浓。

　　后院没有发现荼蘼的踪影，他甚至绕进了每一座假山石洞中，仍旧不得踪影。

　　踱步到了这一汪安静的荷花池，池水静谧无波，他忽的撅紧眉头，接着眸色一紧。

　　***

　　宫中贵人早就回了宫，新郎离开了筵席，宾客们也渐渐散了。

　　赵衍整个人倒在使臣肩上，另一个使臣小心地扶着他，生怕这位被称作绵里针的太子一个不小心摔了，那么到时候就有他们俩的苦头吃了。

　　“举杯邀明月！”怀里好好躺着的人突然举杯抬手，张使臣被打中下巴，当场疼得蹲了地。

　　“老张，你还好吧？”李使臣一个人扶着赵衍有些吃力。

　　张使臣顿了好半晌，那痛感才慢慢消退。

　　李使臣亲眼瞧着对方起身，整个身躯却毫无征兆地往下倒了。

　　“老张？老张？”李使臣手没空，轻轻踹了他几脚，“不是让你别喝酒吗？真是造孽。”

　　李使臣深吸一口气，只得接受了现实，正准备先把赵衍送回驿馆，忽然后颈传来细微痛感，再然后全身都没了力气，眼前一黑，晕了。

　　赵衍原本嘴里还说着醉话，却在李使臣倒地的同时也噤声不语，晕倒在地。

　　暗处的颜真不再藏身，立刻跳至赵衍面前，一边警惕着周围，一边查探赵衍的情况。

　　“他死不了，只是让他晕一会儿。”

　　颜真看向说话的荼蘼，并不信她的话，还是探上了脉搏，见赵衍呼吸顺畅，这才竖起满身的敌意。

　　剑如风，几步便到了荼蘼面前。

　　“我想跟你谈谈。”

　　剑尖离荼蘼仅有方寸，她神色如常。

　　颜真微微挑眉，及时收住长剑，看也不看她一眼，剑收回鞘，转身回去背赵衍。

　　“三年前你救的那个姑娘，你对她说了一句话。”

　　颜真动作微顿，背起赵衍，步子稳健地走至她面前。

　　两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颜真离开时不忘带上赵衍，到了城外的紫竹林中，风声萧萧，带起簌簌的竹叶声。

　　颜真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的人，动作轻柔地让他背靠粗竹，这才回归正题。

　　“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可还记得当日她们被追杀时，你曾说，你知道萧崇文之子在何处。”

　　颜真眼神瞬间收拢，盯着她，在荼蘼的视线中，他摇了头，“不记得。”

　　荼蘼似是没料到这样的结果。

　　她不敢揭下面皮与颜真相认有两点顾虑，其一，这面皮揭下后便不可再用，且只有公怀砚会用，所以她回去后必定会暴露；其二，赵衍为什么留着颜真一条命，她必须小心谨慎，就想闻景鹤所说的，她不能再轻信任何人。

　　颜真问，“你是如何知晓这些？这些都是被我所救之人住在你家时告诉你的？”

　　这一次，荼蘼被问得一愣。

　　当日说闻颖施在她那儿住了几天又被颜真带走，只是哄骗赵衍的，只是颜真应该明白她在扯谎，可他如今却这么问。

　　刹那间，荼蘼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都做了什么，又救了什么人？”

　　颜真目光清明，摇头，“我只有这三年的记忆，所以你想知道的事，我大约都忘了。”他忽的拧了眉，像是在搜肠刮肚，“我们从前熟识？”

　　原以为颜真知道真正的皇长孙的下落，却不想他竟失去了记忆。

　　荼蘼没料到唯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事实，呆愣了许久。

　　颜真见她不出声，便转身去带赵衍回驿馆。

　　“你两度伤重，她当日为救你愿入宫，用铜墙铁壁救你一命，我原以为能利用她与你的这半分情谊要些东西，却不想你忘得一干二净。”

　　颜真扭头，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她的声音透着冷意和嘲讽。

　　他神情发紧，“你究竟是什么人？”

　　荼蘼没有回答，因不知前路如何走，速度慢了许多。

　　她在街上游荡了几个时辰，不望前路地随意走动，待她反应过来，却是到了曾经的家，也就是现在的公府。

　　进门时，管家还招呼了她一声，见她神游天外，便继续去忙了。

　　已是后半夜，可公府众人仍在忙活不停。

　　荼蘼抓着个下人，问，“你急着去哪儿？”

　　“荼蘼姑娘，你去哪儿了？”下人一脸焦色，“大人说府上有人喝醉酒，许是落了水，把家里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水池、池塘都命我们打捞一遍，便是如今也未入洞房，公主发了一通脾气，真真吓人。”

　　“谁不见了？”

　　“不知。”

　　荼蘼往里面走了几步，拐过门槛，不远处站着的清风朗月人物与她视线相撞，两人皆是一愣。

　　公怀砚仍旧是那副清浅淡笑模样。

　　可自从知道他骗了自己，荼蘼对他的信任却是瓦解了大半。

　　“荼……”

　　话音未落，却见荼蘼仿佛没瞧见他似的，转身出了公府大门，朝着西街走去。

　　公怀砚站在正门口，见她逐渐走远，还没敞开的笑一点点收拢了。

　　管家将打捞情况告知他，“大人，都打捞过了，没人，可还要继续？”

　　公怀砚站了一会儿，声音稍显疲惫，“让大家都去歇了吧，许是我看错了。”

　　“大人也去歇息，公主她……有些恼了，哄一哄便好了。”管家道。

　　“我累了，任何事都等我起了再说。”

　　***

　　这一整日，魏筱沁都没见着景和，所以筵席还没开始便回了驿馆，却哪知等到了后半夜没见景和回来。

　　她心情不好，发了通脾气，砸了些东西，总算排解了心中的郁气，等得她昏昏欲睡，底下人劝了几通，她却怎么也不肯睡。

　　见她又打瞌睡，额头撞上桌角碰出个包来，婢女木琴终于看不下去了，“陛下，您别等了，景先生今夜不会回来了。”

　　“不，我偏要等，他不回来能去哪儿？”

　　“景先生本就不是魏国人，陛下，你怎么就看不清呢？他根本对你无意。”

　　魏筱沁气鼓鼓地一噘嘴，“我对他有意就行了，即便他现在对我无意，以后也会有的。”

　　“有些话即便陛下要赐奴婢死罪，奴婢也要说。”木琴表情凝重，随即跪下，“景先生劝陛下登上帝位便是他的目的，他根本就是利用陛下！”

　　魏筱沁圆圆的眼睛转了几圈，看着木琴，“即便如此，我也乐意被他利用，只要他不离开我就行。”她忽然面露惊色，“木琴，你快着人出去找找，会不会是出事了？”

　　思及此，魏筱沁不再淡定，“我却是忘了，他当年便是在庄国出的事，只怕是他仇家寻来，木琴，你快让所有人出去找他！”

　　木琴知道魏筱沁已经听不进她的话，便只好遵命，一群人正商量着分头行动，却见他们要找的人就在面前。

　　景和戴着面具，见状问，“怎么了？”

　　魏筱沁对着景和嘘寒问暖，确认他并无大碍后才放了心。

　　木琴看他的眼神中略有敌意，“景先生，公主等了你一夜，不知你这一整日都去了哪儿？公主很是担心。”

　　景和揭下面具，“出去逛了逛。”

　　“逛了一整日？”

　　“逛了一整日。”

　　桌下，魏筱沁手探到背后，给木琴打手势，让她不要问了。

　　景和的目光在木琴身上打了会儿转，而后起身，“沁儿，你先休息。”

　　他边往外走边说，“木琴，出来。”

　　木琴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也招呼魏筱沁好好休息别担心。

　　到了景和房中，木琴直接开门见山。

　　“景先生，木琴知道您一直都在利用陛下，陛下也明白，可她却还是傻傻等了你一夜，还说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木琴从小便被送入宫中，公主年幼时便由奴婢陪着，她生性单纯，不如你心计深重，您到底想通过她得到什么？若是名利，您已经得到了，可您却哄骗陛下来庄国参加一个公主的婚宴。”

　　景和沉吟良久，目光背离她，“我绝不会害她。”

　　“是，你或许不会伤她性命，但你却在伤她的心。”木琴控诉道，“公主等了你一夜，无论我们怎么劝，她就是不肯休息，非要等你回来，方才还撞伤了脑袋，磕出那么大的包，公主从小都没受过什么苦，却在你这里受尽了相思苦。木琴只求您别让她伤心难过。”

　　见景和回来，魏筱沁便听话上床休息了。

　　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床边有人，睁开眼就看见景和用一种极其复杂的视线望着她的脸，手抚上她脑门上撞出的红肿，想碰又不触碰。

　　方才还在做梦，此刻魏筱沁的声音带了睡意，“景和哥哥？”

　　见他一直看着自己，魏筱沁忙道，“景和哥哥放心，我没有将你的秘密说出去，你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最后这句话带了些自豪和窃喜，景和将她的一切小动作看在眼里。

　　他勾唇笑了，“嗯。”

　　见他还不走，魏筱沁又问，“你还不睡吗？”

　　“以后你若累了，就先睡，不必等我。”

　　“好。”

　　这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景和便知这一定是谎话，倒也不强迫。

　　“我看着你睡。”

　　这种感觉让魏筱沁心中欢喜，于是一时半会儿也没睡着，但她终究还是累了。

　　睡意袭来前，她听到景和问，“沁儿，若我以后不在了，你也要这么等下去么？”

　　“你别走……”

　　她的声音异常困倦，听着像是梦呓。

　　终是困意压过了意志，没得到答案也还是入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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