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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工厂参观活动将无聊二字贯彻始终,谭雨轩包里的零食成了唯一的安慰。
我的脑子里不停浮现着中午的一帧帧画面,午后温润的阳光与空气凝结了一层幸福的味道,人来人走,各人眼神飘忽,心思活络,我杵在那里无所事事,十分尴尬。然而那抹海水一样的蓝色缓缓朝我走来,礼貌而局促的少年面对回答措手不及,在背向我走去的瞬间,我从镜子中看到他仿佛上扬了的嘴角。一切像是做了场梦。
“你们的模特队训练怎么样?”回过神来的时候,谭雨轩贼眉鼠眼地凑到我耳边。
我坐在回学校的大巴后排,窗外的阳光在大巴路过的一棵棵梧桐之间或有或无地闪烁,偶尔在眼里烙下斑驳的光影,然后随着车的前进又立刻消失。忽明忽暗的光影,像在打着信号提醒我从梦里醒来。
谭雨轩灌下自己最后一口香橙味的脉动,终于忍不住问了我。
“还行吧,他们都爱迟到,害我等了老半天。”
我避免和谭雨轩说到林日朗,心虚使人顾左右而言他,我的症状暴露无遗。
默默期待接下来的谭雨轩开始侃侃而谈我的守时,并对她每天早上迟到害我在楼下久等而发表道歉演讲。
可是林日朗的魅力远远胜过了迟到的愧疚。
“哈哈!林日朗也迟到了吗?我听说他真的很爱迟到,一周六天要迟到四五天的!可是他家住得很近,骑车来学校最多只要十分钟啊。看来也是个爱睡懒觉的主。”
我甚至感觉到谭雨轩因为两人都有的通病——爱睡懒觉——而扬起了幸福的微笑。
这世上人海芸芸,巧合的事情随时都在发生,唯独当某个巧合贴在了特殊的对象身上,那原本中性的“巧合”二字就被赋予了过分沉重的正面意义。情感世界里,好像巧合永远比刻意来的浪漫,难道努力就那么不堪一提吗?
我看着谭雨轩笑里带着甜,心中五味杂陈。
“花痴大侠,长了一副好皮囊实在太有用了。就连迟到这种事都被你说的好像特别可爱。你怎么想的啊?”
“只有你还觉得迟到可恶,我可不觉得。这么大的人了,谁还像小时候一样乖乖早起生怕老师不高兴了呀?你看你每天一脸严肃害怕迟到的样子,我看啊……”
谭雨轩再次凑近我的右脸,压低声音向着我的右耳吐着气说:“是你有病!”然后拧头过去哈哈哈地大笑。
香橙味的脉动还没有完全散开,那句“是你有病”说得铿锵有力。
我们都有病。
谭雨轩对林日朗长年来有各种幻想,却不能保证林日朗真的认识自己。
米佳祺看似高傲冷漠不可亲近,实则八卦到事无巨细尽收眼底,每次单方面和我讨论起来,米佳祺的脸就像刚开涮的麻辣火锅,咕噜咕噜地冒泡,红红火火地翻滚。
还有李竞纯的双面人格,任谁也很难把自视甚高的年级级花,和那个追着林日朗后脑勺的花痴小妹结合在一副妖媚皮囊之下。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青春就是可以不顾一切任意表达喜恶不是么?谁都没让我们活成大人那样拿捏和隐忍。
晚自习的下课铃刚拉响的时候,一条短信飞进我的手机。我收回正在装练习册的双手,按下那个信封的图标,是一串数字,没有存在联系人名单里。
“现在来排练室一趟吧,要发布料给大家做服装。我是李竞纯,我手机没电了。”
其实不用解释手机没电,我本来也没有李竞纯的电话。
我收拾好书包,从后门走去七班和八班的交接位置上,那里刚好是地下车库的楼梯口,放学时段人潮拥挤,黑压压的,众人嘈杂声此起彼伏,因为地库回音更显烦躁。
谭雨轩很快从七班钻了出来,一副终于又熬过了一个无声之夜的模样,仿佛这一顿嘈杂才是她的世界,解放后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得去模特队一趟,也不知道要多久,要不你先走吧?”
谭雨轩最近在追芒果台的一部台湾偶像剧,每晚十点到十二点两集连播,如果不耽误,我们回家的时间刚好赶上。
“说这些干嘛,你有事我等你不就得了。这么晚了估计你们也不会搞太久的。学校大门最晚不也十点就关了嘛。”
谭雨轩糊上一层特别体谅我的表情,叽叽喳喳说了一堆,不容置喙。
深切知道我是为了不牵累她等,以至于错过了偶像剧,谭雨轩索性挽着我的手臂拽着我向综合楼的排练厅走去。
“我不是模特队的,上去不合适,就在一楼等你吧。”
方才还一直拉拉拽拽的谭雨轩,顿时停在综合楼一楼小卖部,忸怩作态。好在小卖部还要做住校生的生意,不会那么早关门,我也不想多跟李竞纯解释自己干嘛带个不相关的人上来,于是点头上楼。
没想到这次大家特别整齐,一个个好像等我等了很久一样。
这次上台的女孩子有八个,个个都是学校名声不小的美女,我突然想到李竞纯找我那天说的“身高够的样貌都不行”,这不明摆着耍我嘛,我一眼扫过去,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多停留半秒,但也能肯定这里没有一个是她口中“样貌不行”的。
“在门口干嘛呢,来先进去。”
李竞纯说话的间隙喘着粗气,和林日朗抱着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布料从我身后摩挲着走进来,我适时捕捉到米佳祺的眼色,过去和裴昕她俩站在一块儿。
李竞纯有点站不稳,一个踉跄顺势把手里的布料全丢在了镜子前的木地板上,林日朗也跟着放下了手上的布料,拍拍双手,插进了裤袋里。
我在那一瞬间恍然大悟。谭雨轩哪里是在等我,真人版的偶像剧男主角就在这里,当然比看电视里的过瘾。
“这是朱老师给这次表演采购的布料,和往年一样,一人一个颜色,走秀的服装样式,自己设计或者找人设计制作都可以,节目预选之前成形就好。”
李竞纯偏头望了一眼林日朗,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四个男生只有银色的硬质布料,所以不用选了,至于女生嘛……”故意拖长音的停顿更像是制造一点无谓的悬念,“就抽签决定颜色吧,这样公平。”
最先发出咆哮的是徐旭,大呼男生只有一个背景板的颜色哪里在公平!
李竞纯左手叉腰右手轻轻把卷发拨向耳后,笔直的双腿站得很开,可能是刚才的踉跄没有缓过来,想尽量站得稳当一些。可是这无意间的姿势反而增添了她的一股霸气,有些不怒自威。
“男生人少,又不适合太花哨的颜色,以往每年都是只有一个颜色的。”
以往是个很好的辩词,以往都是如何如何的,所以不需要太多逻辑上的解释,只要跟着以往的做就好了。以往还非常强大,强大到我们抓着明明不一样的现实却哑口无言。甚至连某些法律条款也能如此,因为以往有这样的案子是这样判的,所以今天的被告人也就这样判没有问题。
可是徐旭依然不依不挠,“那以往男生都是黑色或者灰色的,这个奇怪的银色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个背景板的颜色?”
其实徐旭并没有真的生气,他是我们B校区两个初中班级中唯一一个成绩好相貌好对人也很真诚的男生。因为B校区的“出国班”里,所有的孩子都来自背景颇好甚至强大的家庭,所以女生多数娇气,男生多数自大贪玩。爱学习的有,可仗着自己家庭好成绩好而目中无人的比比皆是。
唯独徐旭,礼貌温和,却也丝毫不做作。他这样大张旗鼓地挑战李竞纯,在我们知晓他性格的人看来,更像是另有目的。
事实上当时的停顿可能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长久,只是因为我天性敏感,特别害怕尴尬的气氛。环顾四周,原来只有我和徐旭是B校区的,虽然不在一个班,总算多少有些交情。
“徐旭,你知道拍电影的时候那些演员前面为什么都要举着一块反光板吗?”
我突然的问题让徐旭猝不及防,他傻傻地转过头望着我,其他人也都循着声音注意到我这边来,李竞纯松了一口气,放下插在左腰的手,很期待我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我抬头直视着徐旭,被他一头雾水地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自然光不够,有时候甚至背光,在镜头前面演员的脸色即便化了妆也没那么好,所以须要银白色的反光板来打光,让演员的脸色看起来通透又精神。”
徐旭把头向左边偏了一下,全然不知我想表达什么。
“我们女生到时候上台都化了妆,本身就比你们气色好,还穿得五颜六色的,你们如果再穿个黑色灰色的,就真是布景板了。银色在白天反光的效果能一边把你们凸显出来,另一边……”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这并不好笑,打算收住。
徐旭不干了,非逼我说出最后一句来。他今晚打算把这死皮赖脸坚持到底,破罐子还要破摔下去,实在中毒不浅。
唯独我是自找罪受,好心没好报。
“另一边,我们一起走的时候还能当她们女生的反光板啊!”镜子那边林日朗突然发声,围观群众们又齐刷刷地循声拧头过去。
林日朗继续是那副手插口袋的姿势,可是嘴上明显挂着戏谑徐旭的弧度。徐旭反应也不慢,琢磨了两秒钟之后,大呼可怜,“原来还是给你们女生做了反光板啊!”一边说着,一边佯装要下地打滚,惹得众人都笑出了声。
尴尬被攻破,李竞纯为终于摆脱这个麻烦鬼长舒一口气,而刚刚接了我最后一句话的林日朗,似乎有意躲闪什么,侧身对我,向着那边的几个人大笑,可眼角却不时飘忽。
担心米佳祺和裴昕观察过密,我把自己扭曲的表情一起藏在了哈哈大笑里。
可是无论怎么掩饰,刚才缓和气氛的那一瞬间的默契,让我心中还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了涟漪,痒痒的,却连这样夸张的大笑也不能掩盖。如果最后一句话是我或者另外一个女生讲出来,不免就变成了一个冷笑话,甚至显得刁钻刻薄,不免会伤了徐旭的面子。只有他们男生一边自嘲一边戏谑对方地说出来,才避免了可能的尴尬。有那么一瞬,我感到心被镜子那边提了起来,悬在半空,迟迟放不下,像是节拍打漏了一样。
谁知道呢,明明上一秒还在心中鄙视那眼角的飘忽,这一刻,自己笑着笑着却也不由自主地飘去了那个刻意躲避的方向。
李竞纯很快拿出了八个纸条,每个纸条上写着一种布料的颜色,叫我们七个女生过去抽签。而另一边,同为模特队的负责人,林日朗也开始给三个男生分发他们的“反光板”。
“啊!千万不要抽到白色,一定肥死了!”
“这个模特队里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吧?”我横了一眼米佳祺,她是最瘦的,瘦得超过电线杆如今直逼一根竹竿。
不过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我也不太希望抽到那个白色,又不是要演希腊女神,况且这个布料太轻,达不到那种神圣的质感。
抽完签的我们被安排自己去取布料。估计是刚才抱上来那一堆布料着实耗尽了李竞纯的气力,她抽好颜色后没有马上行动。
我面向镜子蹲下去找自己抽中的颜色,突然一抹阴影盖在头顶上方,遮住了排练厅本就不怎么充足的白炽灯光。
“抽了个什么颜色?”
我顺着声音抬头,巨大的蓝色长方形LOGO斜斜地挂在我头顶上方,林日朗那几缕蓬松的发丝和中午一样透出了背后的光。他单手撑着镜子,大半个身子都悬在我的上方,如果这个形象出现在八十年代的电影里,人们通常会说他“潇洒”或者“风流”之类。但是此刻的林日朗,不符合那个年代的男主角特征,显得不伦不类。如果这个时候我不留意站起来,他的下巴会被撞残的。
似乎是我抬头瞪眼望着他的眼神太过迷茫,林日朗不自在地调整了姿势,站到了我的旁边。白炽灯光再次照亮我的视线,我低下头一边拉扯自己紫色的那块布料,一边向旁边的林日朗示意。
那是很美的一种紫色,抛光面料,虽然略显轻薄,却在低调里透出一分暗暗的华丽。
“紫色啊,不错嘛!”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我假装很忙得双手并用拉扯着自己的布料,回头给一个正脸的假笑表示自己的感谢,再匆忙地拧头回去继续手忙脚乱。
林日朗没有再出声。
我忙不更迭地取出布料装进包里。
“拿好自己的布料就可以走了,记得明天中午同样的时间过来排练啊!”
李竞纯一说完,就首先拿起了自己的背包,难道也是要赶着回去追偶像剧?突然想起了楼下的谭雨轩,我也跟着装好布料走了出去,只听见林日朗排练厅里传来的声音,“我最后来关门关灯,拜拜,拜拜,明天见。”
没有说拜拜和明天见就走掉,是不是显得太没礼貌?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李竞纯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了一层,正打算转弯,匆忙之中竟然回头望着不紧不慢的我说:“对了,楚晴,刚才谢了!”
我笑了笑,也不知道这样黑暗的楼梯廊里对方是否看得见。
李竞纯的骄傲,有明辨真假好坏的底线。
果然,谭雨轩在下面等得焦躁至极,却还是不忘掠过我的脑袋望望后面跟着下来的人群。
“你要不要在望穿我的脑袋之前,跟我坦白?”
我压低了声线以免后面的人听到。
“哎哟,楚楚你如果不那么聪明会可爱很多”,谭雨轩翻了个白眼。
我提早下来的后果就是又陪谭雨轩混进小卖部磨蹭了一会,一边站在收银台选着可有可无的口香糖,一边还要帮她注意听着二楼楼梯的动静。还好不是很久,最后一个人锁了门,脚步声回荡在了楼梯上。
谭雨轩一个激动,口香糖也没有买,拉着我就冲出了小卖部。大晚上两个女生能以这样的速度冲出小卖部,人还以为我们偷了薯片心虚逃窜——这很难不引起门外人的注意。
林日朗回头看到我,黑暗中咧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还没走呢?”
不像书中描述的那些男生总是单肩挎着书包,他双肩背包背得很老实,敞开的运动外套在转身的瞬间灌满了风,唯有双肩包的背带位置死死压着外套的两边,看上去干净又乖巧。
“是啊,这就走了。”最后一个“了”字还没有讲出来,谭雨轩那无敌大力手就攻击了我的右手臂——真叫一个疼。
我顿时反应过来,忍着疼顺着她的怪力把右手臂往前一晃,将谭雨轩拽到了前面。
“对了,这是谭雨轩,和我一起回家的,刚一直在这儿等我来着。”
介绍何其僵硬,但不这样我担心今晚会死在谭雨轩的无敌怪力爪下。
“啊,太不好意思了,模特队的布料临时送到了我们班上,不知道今晚怎么处理,所以我和李竞纯才商量着让大家过来拿了先。谭雨轩,让你久等了吧?”
那一声谭雨轩,叫得及其自然顺口,就像是叫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于是林日朗之前到底有没有听过谭雨轩这个名字,我们不得而知。
“没关系没关系,我和楚楚每天上学放学都一起走,没有她我还不习惯了呢!”
我分明在这黑漆漆的夜里,看到谭雨轩眼中燃起了火焰一般的花朵。
这应该是林日朗第一次对她说话吧。
“嗯!那回家小心安全,我先走了,再见!”
那个身影一说完,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是开学一个多月以来,我经历过最安静的放学路。
谭雨轩一直没有从那句对话中走出来,脸上挂着淡淡地微笑,或者说,是傻笑。双眼早已失去了过去的灵动,直直地望着前方偏下的位置,麻木地重复踩单车的动作。缓慢地,超出我忍耐范围地,向前飘着。
我只能用一种形容来表达她现在的状态,那就是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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