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舞

　　教主不在白狐教，玄烛也不知道教主在哪里。
　　“教主大人今天不出面，这倒是奇怪。”神官为玄烛穿上繁复的衣服，“前几次都是他在场。要是今年也在，肯定是要夸你漂亮。”
　　玄烛轻轻地笑了，“我漂亮吗？”
　　白狐教的忌子是献给白狐神的礼物，忌子到了十七岁就要择满月时举行降神的仪式。“月神顾兔是白狐神的侍从，根据传说，月神在满月时迎接白狐神回到青天之上。”师父曾经这么说，“现在大墙外面也有在满月时为远行归来者接风的习俗。”
　　神官伸手展平玄烛的衣袖褶皱，“都说忌子好看，我觉得也是。”他扶着玄烛坐下，开始在玄烛眉心涂抹花纹。
　　玄烛听着这人说话，似是无意地说，“您听口音似乎很年轻。”
　　神官笑笑，“我并不比你年长多少，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降神。”
　　“那您是没见过其他忌子了？”
　　“我也是听听传言。”神官在玄烛眼角涂上淡淡的青红，“也没了解太多。”
　　忌子不祥啊，玄烛心想。
　　“时间差不多了，”神官说着，将一双红漆嵌金丝的高齿木屐放在玄烛面前，“请上路吧。”

　　上一次见这套衣服，还是师父伺候自己穿的。
　　“怎么这么麻烦。”记忆中的玄烛这么抱怨，“这个带子怎么系？”
　　师父走到自己身后，捣鼓了半天，“好了。”玄烛转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么难穿的衣服，我到时候得自己穿吗？”
　　“这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嘛。”师父这么说，“还有头冠和鞋子，要不要试试？”
　　就是和眼前一模一样的高齿木屐。“这怎么和踩高跷似的？”当时的玄烛看着半尺高的木屐，“我要踩着这个跳舞吗？”
　　“跳舞你一定没问题的。”
　　玄烛这么想着，看向远处连绵的群山。平日总是黑黢黢的山上，今天每隔几步就点上一盏灯，倒也还是不怎么亮，星火似的。

　　“毕行山川之祀，敬天地神祇。”乐声奏响，盛妆的少年起舞。“千年舞”共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从山门跳到圣山山顶的白狐神像下。玄烛越跳越远，乐队远远地跟着。
　　“出了山门，就算是出了大墙。”玄烛一边跳一边想着，“我也能出大墙外……哪怕只有一支舞的距离。”
　　他不想在这样的路上里想起师父，想起逝者难免让人神伤。看见山下墙内的灯火也让人神伤。真要说起来，这条路上想起什么、看见什么都不可能快乐，因为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想起、最后一次看见。
　　但也是第一次啊，玄烛在心里想，什么都是新的。
　　他轻盈地旋转了一周。整支舞有不少旋转的动作，这还不是最后一个。怎么不多安排几个旋转呢？旋转一步，就能在路上多停留一刻啊。
　　而且今天穿了华丽的衣服，转起来应该和花儿似的。“我没见过多少花，”玄烛想着，“但今夜的我算一个。”
　　他又想起师父了，刚刚还想着不要想她的。玄烛感觉自己管不住自己，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愿想什么还是想着，这不是给自己心里添堵么？他想到这里又释怀了，堵就堵吧，添堵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支舞是师父教的。

　　玄烛看不见师父，学跳舞也是困难。师父索性带了一个木人，比划出一步步姿势，“你这样做，转一圈。”
　　玄烛照做。“不是，手抬高，这样。”玄烛只觉得有人握住他的手腕，扭头看见自己的手被一点一点举起来。他向地上看去，自己的影子旁是师父的影子。
　　“师父，”玄烛小声说，“我一直没能看到您。”
　　“看不到可以听到，可以闻到，可以触摸到，总是能感受到一个人存在的。”他听见师父说。
　　“看见、看不见，几张面孔的事。看见了又如何呢？都会忘……我也忘了好多人长什么样子。不如干脆看不见。”
　　玄烛没说话，任由师父扶着，做了几个动作。师父看出他心情不好，叹了口气，“你这样想。你看窗外那棵梧桐树……我每次上阁楼，都是借着它上来的。你看见梧桐树，就像看见我一样……”
　　玄烛笑笑，“我们继续学吧。”

　　这一路上有好多梧桐树，好像一只只乌黑的眼睛。每个人的影子都不一样，玄烛总能靠着影子分辨对方是谁……按说梧桐树也是不尽相同的。哪怕认不出来，师父的树也不在这里。
　　师父不在这里。这里只有我。
　　再走几步就是圣山境内，乐队停下了，远远地吹奏着欢乐的乐曲。这段路只能玄烛一个人走，神官在白狐神像前布置好了一切，自己一个人过去完成降神的仪式。
　　觉得乐队离得足够远了，玄烛振袖，抖出两柄折扇来。
　　这扇子本是不应该带来的，但玄烛觉得一个人走山路应该带点什么——圣山非常安全，带着扇子只是为了安心。
　　两柄玉骨扇是一对，合起来有小臂长，沉银的扇面边缘锋利。这还是师父送给自己的礼物。
　　忌子是白狐教的杀伐武器，各种兵器武技玄烛都有了解。其实白狐教规定忌子只能学习剑法，但是师父坚持要玄烛多学一点。
　　“要是真有机会离开白狐教了，我也想给你铺点路。”师父将玉骨扇放在玄烛手里，“技多不压身。”
　　“哪能离开呢……”玄烛苦笑，“我会学的。”
　　“别的忌子都只学剑法，只有你学过这么多。”师父笑了，“哪怕是忌子，你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我知道了。”玄烛回答，小心地收起了玉骨扇。

　　到山顶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巨大的白狐神像狰狞又妩媚，给人的感受相当矛盾。满月的月光经过神像的折射从神像的眼中射出，在地上投出一个圆形；沿着圆形凿了一圈石渠，里面是暗红色的香味液体。三个神官在一旁站着，一个手捧两个银瓶、一把银刀，一个端着盘子，上面六只金盏；另一个拿着火把。玄烛总觉得这个画面带着不真实的感受，也许是因为自己要接受降神了。
　　水、浆、醴、涼、醫、酏，被称为“六清”，装在金盏中，忌子要先喝下这些。银瓶里是上一任忌子的血，也被称为“灵酒”，是白狐教的圣物。忌子是半神之躯，灵酒在传说中更有助人登仙的功效，不过想来也不甚可信。
　　忌子不会被凡间兵器所伤，只有神话附会的兵器才能伤害忌子——比如眼前的银刀。玄烛喝下灵酒，用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臂，将血注入另一个空银瓶。
　　喝下灵酒的忌子，便是脱离人身，可化为白狐了。
　　“时间到了。”手持火把的神官说；玄烛走向石渠圈，端坐在中央。神官点燃血色液体，一股浓烈的香味在空中爆炸开来。“轰”地一声，石渠腾起一圈高大的火墙来。
　　要么在火中消失，要么在火中成神，这便是忌子的宿命。距传说中白狐神被地火吞没早已过了不知多少个千年，新的英雄成为传说的后续故事，人们奉起新的神明，山川隆起，湖泊下沉，王朝建立，高楼坍塌，这数千年的忌子，都是在火中度过的。
　　玄烛觉得火光似乎是在说这些，只感到无力和眩晕。“我好像被月光钉在了地上，”他想着，因为体力不支变成了九尾的白狐。

　　太疼了，玄烛想着。头很晕…好像是洪荒时代的巨人拿斧头劈我似的。
　　……怎么这么疼啊？
　　他控制不住自己，挣扎起来，他觉得自己用力撞在火墙上。怎么能撞上，火分明是无形的；睁眼一看，自己似乎在原地没有动过。皮毛却是被火燎伤了，一片焦黑。
　　正在他挣扎的时候，月光突然好像熄灭了一样，突然一暗；然后是近在咫尺的一声巨响，“轰隆——”仿佛是耳边一声惊雷。那火没了月光似乎也暗了小了，玄烛抬头看向头顶圆形的天空。
　　他看见被拍掉头的白狐神像，和一双窗子大小的黄眼睛。
　　“……夜鬼……”玄烛变回人形，摸索着把玉骨扇握在手里。满月夜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夜鬼出现？圣山附近，哪有这么大的鬼？
　　玄烛觉得自己现在体力不支，和这鬼对抗不一定有把握；那鬼看了玄烛一眼，巨大的鬼手带着风就拍了下来；玄烛连忙躲闪，从火里滚到了火墙外。那夜鬼拍灭了火，却没追着玄烛，只是看着玄烛向山下跑。

　　得找到白狐教的人，玄烛边想边跌跌撞撞地往下滚。华丽的衣服被燎得破破烂烂，高跷似的木屐逃跑时就没穿上；玉骨扇倒是没丢，玄烛用力劈断眼前的树枝，砍出一条路来。
　　他们在圣山山脚……乐队、神官都在，找到他们总有办法…

　　扑面而来的腥味告诉他没有办法。地上又湿又黏的，玄烛向前走了一步，松软的土壤渗出血来。周围好像没有人，玄烛看了一周。不远处有半只尺八箫，好像是掰断的。
　　“是忌子吗？”玄烛顺着声音走过去，发现乱草中一团瑟瑟发抖的影子。
　　是那个为我化妆的神官，玄烛心想。他感觉有股清晰而微弱的力量拽着他破碎的衣服前襟，“…终于见到你了，”神官说，“见到你…真好，太好了…”
　　声音断断续续的，玄烛想，这个人在哭。
　　“外面这么多鬼…不是偶然的。忌子如果能活下来，去夜阑祠……你知道夜阑祠吧？找姬夜教主…他在夜阑祠…告诉他，说降神失败了…好多鬼…”
　　神官用力咳嗽几声，玄烛觉得自己已经隐隐约约看见他的轮廓了，“…忌子能活下来吗？”神官继续小声说，不知道说给谁，“活下来也回不去。…大墙封上了…”
　　“封上了？”玄烛问神官，“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忌子不知道…。”神官嘟嘟囔囔，意识也不怎么清晰，“你不是人了…回不去白狐教。”
　　“陪着我死吧……”
　　玄烛后退一步，听见扑通一声，神官的身体在夜色中慢慢显现出来，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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