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舞

　　“他醒了。”
　　玄烛睁眼，发现自己在一匹马背上趴着，身上盖了条锦毯。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子，玉骨扇还在。
　　按说是被人救了。玄烛想回忆前夜发生的事，却记得断断续续，降神失败……还有……
　　“夜阑祠，”玄烛环顾四周，“我得去夜阑祠——”
　　“还夜阑祠呢，夜阑祠两天前就被夜鬼冲煞，已经毁啦。”一人这么说，“这几天这片地方鬼特别凶，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若不是少主救了你，你和夜阑祠的下场一样，会被撕碎的。”
　　夜阑祠没了？
　　“那白狐教……”玄烛想问，却被人打断。
　　“白狐教？哈，”那人一笑，看不见的手用力拍了拍玄烛，“你也是来找他们忌子的？估计死在夜鬼里了，白狐教死了不少人。”
　　玄烛一顿，马上接话，“我倒不是为了忌子。我是南疆小地方来的人，这次来白狐教，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灵酒“白狐血”。不过这忌子，听你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另一人凑过来，“霡霂楼那边有大人悬赏白狐教的忌子，出价高得要命。”说罢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看那忌子八成死了，没谁说找到忌子的。”
　　“来找忌子的也死了不少！我看要么是夜鬼杀的，要么是忌子杀的。”
　　“悬赏令都说了忌子武功高强……”
　　玄烛便问，“这怎么找？那白狐教附近就是澪河，顺着澪河就是裬城。寻人本就不易，若是让他跑到裬城，更是大海捞针。有没有说什么标准？”
　　“标准倒是没有……”拍玄烛的那人说，“就单单说是会武功。不过就是因为没个标准，找起来难度大，这才悬赏个高价吧。”
　　“小兄弟是叫什么名字？”有人问玄烛。
　　玄烛笑笑，“我叫月卿。”
　　“月卿？”那人一愣，随即激动起来，“小兄弟还和少主有关系？”
　　玄烛皱眉，“你们少主是？”
　　“落英峰的峰主，”见玄烛一脸茫然，对方赶紧补充，“曜灵山！我们少主是曜灵山的。”
　　曜灵山是天下有名的大门派，玄烛点点头，那人便继续道，“我们少主叫月相。”
　　“就是前面那个，骑白马的。”

　　后来每每想起那天的初见，玄烛总会回想起当时的感受。
　　他看见了月相，哪怕只是一瞬，如雾气山岚一般的虚影，也足以一瞥惊鸿了。
　　白马上的青年闻声回头，日光给他镀上毛茸茸的金边；与其说是真实所见，不如说是海市蜃楼一般，甚至让玄烛以为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只来得及感受到青年温润如玉的俊美，却什么也没记住，好像火中消失的冰。
　　无非是心跳如急雨。
　　玄烛感觉自己被那个柔和的幻影灼伤了眼睛。他看见那个泛着金色的虚影，在感到美的同时也感到心痛、感到熟悉，好像自戕的人拿着惯用的刀。
　　然而下一刻，马背上的虚影消失了，好像没出现过一样。

　　“你是月卿吗？”名叫月相的人这么问。
　　玄烛一愣，“您是在寻找名叫月卿的人吗？”
　　月相笑了笑，“你只需要告诉我是或不是。”
　　“名字倒没什么可隐瞒的，”玄烛回答。
　　玄烛感受到月相倾斜过身子，靠近自己，“如果是这样，请你对我说，‘我是月卿。’”
　　“既然您这样坚持了，”玄烛笑笑，端正坐好，看着月相的方向，“我是月卿。”
　　月相没说话，沉默片刻后也笑了，“听说您是南疆的客人。能遇见您也是缘分……如果方便的话，愿意去落英峰待几日吗？”
　　“乐意至极，”玄烛点头，“我前两日遭逢夜鬼，有幸得您搭救，已经十分感激了。”
　　“直接叫我月相就好。”月相回应，“落英峰正有与南疆交流互通的意愿。能结识月卿小友，也是我的荣幸。”
　　“说来我也奇怪，”玄烛决定打探打探消息，“怎么这几日，这澪河流域的夜鬼如此猖獗的？实话不相瞒，我还遇见了实力极强的大夜鬼，我想着它和那传说中的鬼王也差不多。”
　　“我倒是没见过鬼王。”月相回答，“这一片地域大多是白狐教的领地。据传闻说，白狐教的忌子可以见神识鬼，所以这里一直没有太大风浪。”见玄烛不语，他便继续，“有夜鬼冲煞，大概率是忌子出了问题。你也知道的，霡霂楼那边有人重金悬赏忌子。”
　　提到霡霂楼，玄烛突然想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姬教主。“我倒是还想去趟白狐教，那霡霂楼可有他们的消息？”
　　“白狐教最近定是出了大事，他们的封山结界都张开了。”月相这么说，玄烛倒是很清楚——附在大墙上的结界是三神时期的遗迹，天下仅此一处的孤本，无法复刻也固若金汤。“不过我想，如果霡霂楼都没消息，其他渠道你也不见得能打探到。”
　　见玄烛不语，月相便问，“月卿现在有去处吗？”不等玄烛回答，他便发出邀请，“愿意先留在这里吗？我们正往裬城走，你可以去霡霂楼。”
　　“……盛情难却，”玄烛笑笑，“有劳您了。”

　　玄烛借了面镜子端详起来。
　　降神之后容貌有变，但还可以找到过去那张脸的痕迹。这就是白狐神的身体啊！玄烛心里感慨，明明长相相似，和先前的自己却判若两人。
　　“月卿小兄弟真漂亮啊，”众人见他照镜子，就开起玩笑来，“少主救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妖精呢。”
　　“什么妖精？”玄烛也笑，“吃人血肉的？”
　　“就话本里常说的那种，”那人认真道，“会报恩的，狐狸什么的。”
　　“论相貌，我还是觉得少主更胜一筹，”有人插嘴，“不过月卿小友和少主什么关系啊？”
　　玄烛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什么关系呢？……这月相对自己的态度，好像之前认识自己一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玄烛想，“本来就是突兀地邀请我了，却又克制得好像生怕我拒绝一样。”

　　“少主……不担心月卿的身份？”侍卫队长策马与月相并行，靠近月相低声询问，“没一点根据的陌生人啊。”
　　“不担心，”月相自信地笑笑，“我有验证的。就是他。”
　　他需要自己。他走投无路。“月卿会很合我意的。”

　　霡霂楼，镇鬼塔。
　　“红莲，你刚刚说什么？”
　　衣饰华丽的男子站起，走向身着红衣的少女。
　　“找到月卿了，”红莲夜重复道，“与月相同行。”
　　男子眼神一暗。不知是没注意还是视而不见，红衣少女继续说，“第一站就是你这霡霂楼。”
　　“知道了。”那人表情突然变换，冲她一笑，“琉璃呢？”
　　“琉璃在大人那里。”
　　“要是我没猜错，你现在应该也找大人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少女也不甚急，行礼道，“大人会遵守约定不妨碍蝉羽将军……但也希望您自己能够有分寸。”
　　“我当然明白的。”蝉羽回答。

　　确认红莲夜走后，蝉羽拍了拍手。屋角帐幔被掀开，露出一张刀痕纵横的青年的脸。分明是剑眉星目，但又难免让人心里发怵——有的伤痕太长，顺着下颌伸进衣服。
　　“你都听见了，休光。”蝉羽冲刀痕青年道，“月卿出来了。”
　　“如将军你所愿，”青年伸了个懒腰，“啊——我觉得我家那位不会放弃他。”
　　“他已经自顾不暇，一时半会儿手也伸不了太长。”蝉羽道。
　　“啧啧啧，”青年调侃起来，“你分明很激动吧？”
　　“既然我能把月卿救出来……我不会让他出事了。”蝉羽看着休光。
　　“说真的，我有点意外。”休光玩着帐幔上的流苏，又小心地不让光照到自己，“月卿当时都碎了，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夜爻这么舍不得他，怎么又放他出来？”说着说着笑了，“还是因为知道，你会护着他？”
　　“夜爻？你还真愿意这么叫他。”蝉羽嘲讽回去，“我还以为你会叫他‘哥哥’。”
　　“以前肯定会啦。”休光手一抖，让阳光照在了他同样伤痕累累的手上，露在阳光中的手即刻湮灭为黑烟。他赶紧收回手，手在帐幔的阴影下缓慢凝聚出实体。“以后还想让我这么叫他，先把我的身体还回来吧。”
　　“这么记仇？”蝉羽上前拉上了窗帘，休光才放心地在昏暗的屋内走动。他绕着蝉羽转了一圈，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腿跷起来搭在扶手上。“给你有什么用？都破成什么样子了。”
　　“那么破都不还我！夜爻啊对我超狠心的。”休光嗔怪似地说，“要不是我爱他，早就捅死他了，等不到今天。”
　　他抬头看着屋顶笑，“你知道吗将军？这么多年了……”
　　“我对他的钦慕没有变过。……还没有变，我也不知道得多久。就像你对月卿一样。”
　　“对了对了，”休光从太师椅上弹腾起来坐好，“夜爻又用我的身体去装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上次还是个男人，这次连人都不是。”
　　“知道了，”蝉羽应声，“我看见就帮你杀死他。”
　　“谢谢！”休光大笑，“我的身体装了别人，我也难受。”
　　“嗯，”蝉羽转身，“我去收拾一下，等着月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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