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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辣味是不同寻常的味道，实际上，它是痛觉，这是我爱它的原因。
当辛辣的食物碰触到舌尖，在一股火热震颤的能量刺激下，全身毛孔张开，这种时候我才感觉到极端封闭的自己和世界恢复了沟通。
我这种对生活麻木的人需要疼痛刺激，正如，当我偶尔被阴霾遮蔽了无生气的时候，我会用小刀轻轻地划破手臂上的皮肤，一丝红血溢出，疼痛来袭，我捂住伤口抱着手臂，□□无声，没有眼泪，哆嗦着，但满心欢喜——
会痛是还活着的证明，死人是不会痛的对吧？我还活着呢，对吧！
这不是好事，但好在是过去的事。
辛辣也好，疼痛也罢，这些一时间的感受，随着时间悠远地拉长，渐渐趋于平淡，但它们的余韵永存，化作喉头的麻痒，化作心头的悸动，提醒着，生、活，都还在继续。
一
我去年休学的时候，在火辣的七月末，去了一家火辣的公司打短工，见到了一些火辣的人。
那是一家物流公司，我跟着叔叔去和总经理喝茶，总经理说，他年轻时开了三年摩的、跑了八年卡车后才开了这家公司，假如现在生意破产，他还能把那辆摩托车牵出来到街上拉客，所以，年轻人要多锻炼。话说得很明白，叔叔看我在家太闲、没锻炼体质差才带我来这，我也不是没干过体力活，不就是到仓库拉货吗，那么来就来吧。
来了就有些后悔了。
安排宿舍时，只剩两位舍友给我挑，一个是烟鬼，另一个则要求不能开空调。我先去了烟鬼的房间，一开门，里面密布着浓云毒瘴，只觉得多呼吸两秒就要被毒死，与此相比，我宁愿在这个七月中暑而亡。
入职那一晚，气温三十多度，我挺过来了，因为那位舍友恰好休假回家，所以我开了空调。
第二天醒，两块馒头夹着榨菜，配一盒牛奶填饱肚子就开始上班，接着就见到了和我在同一个仓库的同事老蔡。
老蔡看着年纪挺大，凸字型的发际线升得很高，头发很乱，打扮得有些懒散，眼角和鼻子两边都有深深的沟壑，一只脚有些跛，走路的时候肩膀起起落落，但没想到他拉着货跑起来的时候竟然很矫健，原来当他跑步的时候他就不是个跛子了。老蔡对身体单薄的我很照顾，他对我说最多的话是“没事我来”，我回他最多的话是“不用我行。”
劳动到近十二点，清晨的朝气随体力流逝殆尽，我空空的肚囊急待一顿午餐，最后的货物上架，老蔡对我喊道：“走走走，去吃饭，晚了就没菜啦！”我赶忙收拾好东西，随着一阵人流涌进食堂。
宿舍的事情算是小后悔，我在公司的食堂遇到了大后悔。因为公司绝大多数的员工都来自云贵川湘这样的辣味省份，包括煮饭阿姨，所以，所有菜都辣得一口就能冲开天灵盖。
初来乍到，人生不熟，其他人聊着天吃着饭，我自感无法融入，便挑了个角落坐下。面对午饭，我内心感慨，某些福建人真是有些虚假，说喜欢吃辣的不过是叶公好龙，当真正的辣味摆到眼前时，单单是菜上升腾着的丝丝烟气就把眼睛呛出了泪。这话只针对我自己，我就是“某些”和“有些”。
当我还在独自辛苦进食的时候，其他员工早就吭哧吭哧吃完了饭，在水池旁哗啦哗啦洗着碗。一个寸头圆脸、蓝色制服上满是污迹的小胖男端着碗到我旁边坐下，挤着绿豆小眼冲我憨憨笑道：“新来的啊？诶——咋回事啊小伙子，吃香的，喝辣的，有这痛苦吗？”我红眼里含着泪笑出声，这饭确实有够香，有够辣。
二
这个小胖，大家都管他叫刘总，职务不低，是一个“一人部门”的主管，仓储部有好多人，搬运部有好多人，但维修部只有他一个，无妨，光杆司令也是司令不是？何况刘总是有真本事的人，这里所有货运卡车——这些饮柴油的大兽都由他治理伤病，只要不是大型车祸级别的，刘总包活。
我记不清刘总具体是哪里人，他说话的口音带着喜感，这个大咧的人说话，总是“诶——我跟你讲……”这样起头，那声长达两秒的“诶——”，音调重，很爽朗，还带着两颊驼红的笑，在别人吹牛逼的时候表示肯定，在自己说话的时候，肯定地吹牛逼。
在这顿午饭的结尾，刘总见我仍是痛苦，伸着舌头满脸抽搐，笑着说：“诶——你这样不行啊年轻人，晚上我带你按摩去，嘿嘿嘿……”我想说算了算了，但辣得说不出话，只好摆摆手罢了。
短暂的午休后，卡车拉着满载的大箱子停靠在码头，所有人又都忙碌起来。午时是气温的最高峰，天气和午饭辣得我有些蔫，然而其他人却甚至比上午更生龙活虎，几百斤的货装到人力拖车上，那些人手在背后拉着拖车，脚尖顶着地，喊出一声迸发力十足的“走起——”，那堆货便在地上动了起来，从集装箱里移动到码头上，中间有段地方没有阴影，太阳照在他们汗淋淋的腿上闪着晶晶亮的光。
这就是辣味的能量吗？这个天，这些人，都好辣，跟着他们走起吧。
至夜，我洗漱完毕后，终于见到了我的舍友——老林。
他头顶上黑发的发根有些发白，是染发的证明，这也是个年级大的人。不像老蔡，老林的制服衣裤穿得整齐笔挺，他的眼神炯炯发亮，看起来很严肃，加上他不允许开空调的习惯，使我初印象里认为他是个刻板的人，不过当他开口笑着跟我打招呼时，这个印象就土崩瓦解了。
没开空调，我身上汗涔涔的，于是老林就把他床边的一台落地扇推到了我这边，我问：“那你怎么办呢？”老林躺在床上，腿交叉翘着，手往上指了指，哦，上面还挂着一只小风扇啊，但比起这台呜呜作响的大落地扇，实在有些太微小了。老林拒绝空调，我不能理解，但对他让给我一台风扇衷心地感谢。
这便是我在这家公司的第一天，这里的工作没有新意，往后的每一天都是第一天的翻版，在闷热的仓库里，清点，拉货，装车，枯燥无味但我很习惯，毕竟我在其他地方也一样感觉不到生活有何变化。
干完每一单活后，都有一小段休息的时间，在仓库外，墙下的阴影里，大家排一排坐着，抽着烟，相互开玩笑——说的大多是荤段子，聊的都是女人。有一次，他们取笑老蔡：“天天回家干嘛，没老婆不行啊？梗着不行就去按摩嘛！”老蔡家在离公司蛮远的地方，他晚上回家意味着第二天他没到六点就得起床出门，不然就会迟到。我看着消瘦的老蔡忍不住也在笑，接着老蔡回应道：“你们这些肮脏的人说的什么话，我老婆马上就要生了知道吧。”老蔡笑着，兴奋又幸福，我意识到，或许老蔡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老，但是，这里一月三四千的工资，未来他该怎么花呢？
太阳立得很高，墙下的这条阴影很窄，随着阴影里的人改变着休息的坐姿，几只黑黢黢的脚时不时就会从阴影里伸到阳光下，我有时觉得，这条阴影好像一道围墙，而这些伸出去的脚好像墙院里往外探的枝丫；有时，我会想起《肖申克的救赎》，想起犯人们在屋顶上喝酒的那一幕，我们抽着烟，他们喝着酒，就这个时间，我们好像很自由。
三
有了第一顿午饭的经验，我之后吃饭时都会带上一大杯白水，我因此发现，原来当舌头被辣到麻木无知觉时，喝到嘴里的白水会是甜甜的味道。
解决了如何入口的问题，但，如何排泄是更大的问题，没几天我的肠胃就受不了了。在夏天，便秘是最绝望的事情之一，蹲在卫生间里，久久没有动静，汗水逐渐湿透衣裤，辛苦使着力，在坚硬粗糙得像未刨光的木枝般的大便的摩擦下，菊花痛苦不堪。真正的辣味是公平的味道，让上面尝过了，也非得让下面尝尝看。狭小的卫生间里，蒸着臭气桑拿，如我这般，甜甜的一个福建人，忍不住在心里咏出一句优雅的诗：“人间至味是清欢……”
从卫生间里出来，我两腿发麻，浑身上下都被掏空了一样，没气力地趴在床上和老林聊天。
提起过去，老林说：“我以前也是拿着大哥大当老板的……”二十多年前，老林开过养鳗厂，“那时候年轻敢拼，借点钱，实地考察两下，就把厂子办起来，很快赚到了钱，车买了，家里房子盖了六层……”，过几年，老林觉得能赚钱就扩大了规模，但鳗鱼价格突然间跳水了，害得老林差点跳楼，“能卖的都卖了，还欠百来万，当时都想着出国跑路，但是家里又生了个女儿，老婆娘家人也跟我说别走，我想想还是留了下来，没想着东山再起，得先把债还了，接着到这里，一干好多年了……”
老林以前是搞水产的，他大概是因为痛风所以才不能吹空调。我想我该做点什么，卫生间里没地方挂毛巾，于是我便去超市买了几个挂钩粘到墙上。之后，老林拿着毛巾进去洗澡，他很惊喜地问：“都是你弄的吗？”其实只是很微小的改变而已，但他从未考虑过这种小事，又或许，人到了某种年纪就不再有这样的心思了。
四
刘总经常下班比别人晚，人家都去吃饭了，他还得在大卡车底下忙修理。有时当我看到大轮胎旁边放着一双在颤动的脚时，我会有可怕的想法，我想开着卡车把他碾死过去，就像我看到杀鸡，总想直接一刀了结鸡的生命，但我又无法否认，不给鸡放血肉会有腥味。但接着，当他从车底钻出来，露出那张沾着油污的憨憨的脸，用那声爽朗飘扬的“诶——”来跟我打招呼时，糟糕的想法便消散了，我转而对他喊道：“吃饭啦刘总！”
另一个午后，我看到刘总在空地上教老蔡开叉车，我也想试试看，刘总说：“诶——你给我买两罐红牛，把学费教了先。”
老蔡为什么突然在学叉车呢？我一时好奇，接着我得到了答案，开叉车这个技能，点亮的话就能涨薪。
老蔡啊，他要跑起来了。
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开叉车是个奇怪的技能吧，挺想学的，不过得等下次，因为这一天，我要回家。
我磨磨蹭蹭地从公司出来，已经六点多了，客运已停，所以我得步行去两公里外的公交亭坐公交。我戴着耳机走在路上，一辆两轮摩的靠过来停在我边上，我摆摆手示意不需要，忽然听到熟悉的“诶——”从耳后传来，我摘下耳机回头看，哪是什么摩的啊，原来是刘总，他说：“你咋不理我呢？”“我以为是摩的呢。”他穿着便装，戴着安全帽，加上这台突突突的两轮，确实很像摩的。他一愣，接着哈哈地笑：“什么摩的，我出去玩呢，你去哪，我带你一程。”“前面的公交亭。”
我坐在后座上，想起初次见面时他说要带我去按摩，忽然觉得他晚上出去玩大概不单纯，但是也可以理解。
几天后的傍晚，当我开着叉车在空地上转圈的时候，那种心情和几月前拿到驾照一样兴奋，我在叉车上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对我的未来可能还有些期望，而我这样的人很可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但至少这一刻，我可以说，没关系，大不了我开叉车养你嘛！
于是，七点多的时候，我决定买一瓶冰可乐犒赏自己。是的，一瓶冰可乐，平时在公司是不让喝的，这种饮料，特别是冷饮，天气很热，一旦闹肚子，那就无法完成工作了。
我握着一瓶冰可乐，坐在公司大门外路边的一个石墩上，手机里放着歌，路上的车呼呼呼地一辆辆开过去，灯光闪烁，风卷沙走，人来人往，但我与他们无关，我此刻只和这瓶可乐有关，气泡在喉咙里一颗颗爆炸，忍不住地要去考虑那些不断令我烦心的事。
像我这样的人，最好该埋着头在地上捡六便士，怎么敢抬头看月亮这么奢侈的东西呢？
我这么想着，接着，“嘀——”一声喇叭，一辆摩托停到我面前，司机摘下安全帽，我一看，果然是刘总。
我问道：“又出去玩吗刘总？”刘总抹着头笑：“去玩会玩成这样满头汗吗？拉了几个客人，赚点小钱。”听到这话我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有准备去跑大车吗？”刘总一愣：“哈哈，这个以后再说啦，你坐在这边干嘛？”“透透气。”“诶——我看你是吃尾气，进去吧，我带你。”“我走进去就好了。”
我从石墩子上下来，踩到地上，脚板底下满是颗粒的触感，挪开脚一看，地上有很多小碎石子，我之前没有在意过，大概，是这段时间把我的鞋底磨薄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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