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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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狠戾猛兽不狠戾安闲时日难安闲(2)


      身畔曹炎烈睡得正沉,不过她心里清楚,他心里是戒备着的,只消她一起身,他即刻便会醒过来。她不想惊动他,只得小心地擦去脸颊上的眼泪和额上的冷汗,又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可甫一闭眼,梦里的担忧就又往心头涌来。
      说到底,她跟曹炎烈并非同路人。如今大军休养生息,大战未起,她方能在这方小院落里暂且放下国恨家仇,过过寻常人的小日子;可来日烽烟再起之时,枕边人即是仇敌,她纵是再舍不得,也得放下诸多柔情,为了天策府里尚在死守的弟兄们,为了大唐黎民百姓,冒险将武牢关里的消息一点点地递出去。
      曹炎烈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一旦身份败露,她自然难逃一死。这一点她多日来已想通了,倒不十分害怕;可若是多了个孩子……
      她方才的梦里倒没凭空多出来的孩子,却有排云——她身在天策军阵前,对面就是曹炎烈带着的大军。他摆一摆手,立时有人将挣扎着咬人的排云提到阵前,举过头顶狠狠摔到了地上。小狼哀鸣一声便没了气息,瞪着渐趋浑浊的眼珠,血沫子从嘴边淌到她脚下,血红血红的一大片。
      排云如今自然还活得好好的,或许在自己的窝棚里,或许又溜达回了窗根下,总归正闭着眼睡得香。可木昔的心还是揪成了一团,怕极了,往后半夜再不曾睡着。
      好容易捱到了清晨,木昔忙起身去了屋外,往狼窝里将还睡着的排云抱了起来。狼崽的身躯又软又温暖,它一离了地面就惊醒过来,小爪子四下里蹬了两下,张嘴打了个呵欠,睁眼见是木昔,头一拱,又趴在她怀里睡了。
      木昔没去箭场,抱着它在院里呆坐了一会儿,待它睡饱了,在院子里疯跑起来,她才稍稍安了心,一步一拖地回了屋里,随便寻了本书坐在桌前看了起来。
      这一日她都不曾出门,倒也安生,唯独近晌午时听外头几个近卫说了一嘴道:新来的那批新兵在初十那日选锋选能,因而过两日苏娜宁要带她的两个侍女去新兵营击鼓跳舞,鼓舞军心。
      左右不过是收买人心的事,凭什么叫她抢了先去?木昔想了一会儿,把当值的陈三水叫了来,道:“你去找典大夫讨些驱蚊虫的药草来。”又拿粗布缝了几个布袋装了,晚饭时当着曹炎烈的面着人送去了新兵营,给每间营帐悬了一个。
      陈三水回来复命时道:“弟兄们都说夫人想得周到。”
      曹炎烈闻言很是高兴,问她道:“不成想你还挂念着军中的事。”
      木昔笑吟吟地不说话,待陈三水出去了,才凑到曹炎烈近旁,道:“向来头一个才是最被人记在心里的。否则弟兄们只记着苏姑娘的好,若苏姑娘再以将军的名义出头,那我这个将军夫人该往哪搁?”又道,“选锋那日娜宁去不去?她若去,我也得去。你该不会嫌我不如她好看,给你丢了份罢?”
      曹炎烈笑起来,道:“便是她不去,我也得带上你。这总成了?”
      木昔这方笑逐颜开,道:“成。”

      初十一转眼工夫就到了。这日木昔起得格外早了些,将前夜仔细搭好的衣裳穿上了,下头是驼色的裙子,上头是绛色擅自外头罩一层薄薄的灰布衫,虽不扎眼,胜在沉稳,最要紧的是这跟曹炎烈身上的新衣都是一块布上裁下来的,看上去就该是夫妻俩穿的。
      旁人或许还注意不到,可苏娜宁总盯着他俩,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待到了校场,木昔跟着曹炎烈上了那新搭起的点将台,粗粗往旁边一扫,见角落里前两天刚以歌舞振奋过军心的苏娜宁正别扭地拧着脖子往一旁看,心里说不出有多痛快,不由笑得满面春风,抬手紧一紧头上系着的绛色布带,仰头跟曹炎烈道:“将军,我站在这妥当么?不然我下去,跟娜宁作伴罢。”
      曹炎烈稍稍俯下身来,听她说完了,才直起身子,道:“不必,在我身边站着就是。”
      木昔闻言点点头,端起将军夫人的架子,和婉地笑着站直了,看着下头诸人列了队,大略点了下人数记在了心里,约是四百八十人;又在心里暗自纳罕,道:“也不知如今这时局,他从哪募来了这许多兵士,又有多少粮草供他养这许多人。”
      正想着,就有一个她见过几回的名叫郝忠的副将上前来,道:“报:新兵已结队完毕,请大人示下。”
      曹炎烈道:“按先前定的办,去罢。”
      接着便是场地四角四面大鼓“嗵、嗵、嗵”地震天响了三声,当中新兵皆静了下来,接着郝忠训了几句话,无非是“要当精锐,莫做脓包”之类,又将前锋营的优待、得胜后的奖赏一并讲了。诸人听得心动不已,俱是跃跃欲试的模样,待选锋开始后也格外积极:前锋向来要选取精壮勇武之人,因而那一个个都站得笔直,唯恐矮了一寸、显得羸弱了半分便被筛了出去。
      木昔在旁看着,心思却跑得远了,想起两年前的事来——
      如今是暮春,彼时是初秋,那日的日头却是跟这日一样的明亮。风刮着,大旗猎猎,鼓声也是一般的响。
      那时她刚满十五,自是不够格站在点将台上的,只跟二百余弟兄一起列了队在天策大营当中站着。这一年的新兵里只她跟小师妹两个姑娘,站在了最前一排最右边。她左手边一排望过去都是比她高了有一头的师兄弟,个个意气风发。
      台上站着的是总教头“天枪”杨宁跟宣威将军曹雪阳。总教头生得魁梧,声音也极是威严,可木昔是自小就在天策府里的,知道他私下里在孩子们面前极是随和,还给过她两块糖,说是从洛阳的西域商人处买的,她带回去给了婆婆一块,另一块自己吃了,甜得很。
      那日总教头亦说了些鼓舞士气的话,时日久了木昔已记不全了,只记得有一句是:“……既入我天策府,自今日起,就都是患难与共的兄弟了!”
      木昔忽就鼻头发酸,可“雨师娘娘”今日不知为何却万幸没掉下泪来。
      许是当年挑到最后只剩了她一个,那时便已把泪水流光了罢——那日她蹲在青骓牧场上哭了一个时辰,天色将暗时,新选入天弓营的小师妹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到她,道:“昔昔姐,可算找到你了。总教头说啦,你虽本事上尚差了些工夫,守卫大唐的心却是不差的,叫你跟着天枪二营训练。可话说完却找不到你了……”
      她闻言抱紧了怀里的木杆铁头枪,哭得更凶了。第二日到天枪二营列队时她又哭了一回,隔年却到底凭本事编入了天枪二营,自此虽回回考核皆是末品,再一年也被派了一回公差,哪怕只是去送个信,到底是能独当一面了。
      再之后……
      台下一阵喝彩声,木昔回一回神,见去前锋营的一百来人已挑了出来,有老兵正对着点将台摆了稻草箭靶,接下来是要往神箭营选人。她俯视着那些或兴奋或失落的面庞,再抬头望一望曹炎烈,忽又觉世事弄人,不由苦笑起来:她这个天策府里样样垫底的吊车尾,如今竟也站在点将台上了。
      曹炎烈朝她转了下头,看她一眼,轻声道:“你笑什么?”
      木昔忙定定神,道:“没什么。只是想着……将军生得魁梧,箭法又极是精妙,当年被选入了什么营?”
      曹炎烈微微扬了下唇角,转回头去,低声道:“来日跟你细说。”说罢朝一旁待命的沈端一招手,叫他过来交代了几句话,接了他手里提着的弓与箭囊来。
      沈端一道小跑下点将台去,跑到最前头交代了两句,那摆箭靶的老兵便又往连着的三个箭靶上各铺了一张纸,纸中心拿朱砂点着个圆点,木昔隔着这几十丈看过去,只觉那圆点小的像蚊子似的,却不知那些隔了三丈远的军士看着有多大。
      正想着,忽听曹炎烈叫了她一声,她忙一转头,却见曹炎烈将弓斜着,手里捏着的三支箭一齐搭在了弦上。她心下惊诧,道:“将军,你这是——”
      话方说了一半,就见曹炎烈极利落地开弓放箭,弓弦“嗡”一声响,紧跟着羽箭“咻”一声从众人头顶破空而去。三支羽箭在亮得发白的蓝天下几十丈呼啸而过,转瞬已齐齐射入三个箭靶,刚刚好就是那三个红点的位置。
      那箭靶只是稻草,箭射进去并没多大响动,木昔却是心里一凛,不由低声叫了声好。台下诸人一时都呆住了,半晌才有人转头朝回来看,而那苏娜宁用力一拍手,大声道:“大人箭术精到,勇武无双!”
      众人愣了愣,也都转过身来,跟着叫道:“大人勇武无双!”闹闹哄哄地喊了几句,有人带了个头,又都齐声道:“誓死追随大人!”曹炎烈一手持戟,一手握弓,扬着嘴角笑得开怀,待他们喊罢才抬起手来摆了摆。
      苏娜宁两眼亮闪闪的,越过木昔直直瞅着曹炎烈,木昔心头不快,着意往她跟曹炎烈当中挡了挡,待众人都转回身去了,才踮着脚凑到曹炎烈耳边,小声道:“我也誓死追随大人,大人想甩都甩不掉。”
      曹炎烈笑道:“站好。”说话的工夫目不斜视,看也没看苏娜宁一眼,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她热烈的眼神一般。
      苏娜宁的脸色与眼神渐渐地冷下来,方才的热烈与张扬尽数变作了失落,最终她一转身,黯然走下了点将台,慢慢地走回营去了。
      木昔不知曹炎烈是一心只顾着眼前的选锋,还是故意不去理苏娜宁,总归这一回她算是胜了。可接下来诸营选能亦没什么看头了,她兴致缺缺,却还要跟在曹炎烈身旁站着,着实疲累又穷极无聊,一直过了不知几个时辰,直到日头升过头顶,才终于选完了。
      这当中好手很有几个,可到底是外头募来的兵,跟当日天策府里的精兵强将自是没法比的,因而木昔看过就都忘了。唯独一个名叫周狗子的少年她记得深:这少年生就一副笑模样,又瘦又小,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动作却极是灵巧,丈许高的竿子转瞬就爬到了顶,选入了斥候营。
      木昔心道:“轻身功夫好得很,是个可造之材。若能弃暗投明,转投我天策府,那就好了。”却也知自己不过是痴心妄想,笑了笑便把这想法抛诸脑后了。
      选锋也算是营中一件大事了,此事一了,如今又没什么战事,余下半日曹炎烈便叫这一众新兵歇了,又着驭兽营的牵了马来,两边各竖了两根杆子,说是要打马球。
      玄宗皇帝好打球,军中、民间便跟着有样学样,木昔幼时逢年过节总能看师兄师姐们打上几场,倒甚是喜欢;不想八年前一道诏下来,道军中必练马球,偏偏木昔是最怵骑马的,纵马朝前跑已是不易,遑论纵马击球!球场上她落了几回马,自此对这桩事是又爱又恨。
      好在如今她身为将军夫人,应当没哪个不要命的敢起哄她上场,她只消站在一旁看着便是,最好曹炎烈亲下场一展英姿,好让她见识见识他的马上功夫,看到底有没有传闻里那般厉害。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
      打过两场后已是日头偏西,众人却仍意犹未尽,前锋营择了十个好手出来,上了马叫阵,这时人群当中忽有一人起哄道:“前锋营向来勇武,咱们没人敢应战,不如诸位大人上罢!”
      鬼先生半路便赶了来看热闹,闻言笑道:“甚好,甚好,也该叫弟兄们看看几位大人的本事了。”又道,“依我看,大人同七位将军,再算上今日随大人来的沈端、刘有两位护卫,刚好十人。”
      曹炎烈没推辞,笑吟吟地率先朝前走去,武思南等人忙跟上了。前锋营队正见状急得脸红脖子粗,也不下马,嚷嚷道:“这不对,这不对,大人一个就能挑咱们两个,如此必打不过的。”
      武思南道:“正是。那咱们去下一个人来便是了。——郝忠,你是咱们几个里头马球打得最好的,你歇着罢!”
      “以九对十,也显得咱们忒小看了前锋营的弟兄们。这样罢,郝忠歇着去——”曹炎烈一拍武思南肩膀,笑着朝木昔一转头,道,“你来。”
      众人闻言都静了下,木昔也不由退了半步,摆手道:“将军,我不成。”
      曹炎烈笑道:“知道不成才叫你上的,充个数而已,坐在马上便是了。”
      木昔不敢在人前拂了他的面子,只好道:“那将军替我择匹最温顺听话的马。”说罢挽了衣袖,走过去接了马球杆。
      诸人又是连声叫好,挤在前头的不少都是老兵,想来是跟了曹炎烈不少年,说话也不大拘束了,起着哄叫道:“夫人女中豪杰!”
      木昔面上故作不好意思,笑了笑,心里却骂道:“这就‘女中豪杰’?你们也忒看轻女人了!区区马球,我唐军的宣威将军一个能挑你们十个!”一面暗骂,一面牵了曹炎烈递来的缰绳。
      这是匹白马,毛上沾了泥土,显得灰扑扑的。木昔踮起脚来,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去摸马脖子,却不想这白马歪头一避,打了个响亮的响鼻,吓得她往后一退,一下子想起当年自己几次落马的情形,心里打起战来。她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踩着马镫上了马,坐倒是坐稳了,可那马许是看出她心里的胆怯,因而不论她怎么抖缰绳、拿腿夹马肚子,它都站在原地拿蹄子刨土,动也不动一下。
      木昔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刚定了定神,想着大不了在原地从头待到尾,更糟的事接着就来了。
      只听得“咚咚”两声响,好似是鼓声,却又比军鼓轻了许多。木昔循声望去,霎时怒火便从心底燃了上来——不是别人,正是苏娜宁。她不知什么时候赶了来,还着意打扮了一番,将金发松松地编成了一条辫子垂到脑后,身上换了一套西域舞姬的衣裳:大红缎子的抹胸与裙子镶着金丝边,外头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上缀着夺目的珍珠,极是耀眼;脸上脂粉涂得恰到好处,一双蓝眼睛里波光流转,她在夕阳映照下容光焕发,娇艳得像朵盛放的牡丹花儿。
      而她腰间挎着个花瓷腰鼓,方才那声响,正是她敲击腰鼓发出的。腰鼓声原本稍显单调,如今巧妙地杂在马蹄声与呼喝声中,却丝毫不显得单薄了。木昔拉着缰绳,朝四下里扫了一眼,就见不少人眼珠几乎都被她吸了过去,她却毫不加遮掩,直勾勾地望着曹炎烈,眼里缠缠绵绵的尽是情意。
      鼓声和的正是曹炎烈纵马的节奏。他驰得快,鼓点也密;他调转马头小跑,那鼓点也跟着缓了下来。木昔眼瞅着曹炎烈进球,他那一杆挥下落在马球上时,腰鼓也干脆利落地“咚”的响了一声,随后停了下来,待一波喝彩声过了,曹炎烈朝腰鼓那边露了个笑脸,又调转马头回到场中时,鼓点才又随着他坐骑的脚步悠闲地响了起来。
      其实四下里并没人看木昔,可她心里还是大怒,暗自骂道:“这厮叫我上场是何居心?莫不是专程叫我丢人来的!是了,倒衬出他的英雄气概了。那边美人还击鼓相和,他俩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是好生不要脸!”
      她正骂着,忽觉马蹄声渐近,尚未及抬头,就有人驾马从自己身旁掠过,那马往她这匹白马身上撞了一下,那人手也不老实,便是这错身的转瞬工夫,还趁机往她脸颊上一摸。
      这武牢关里,除了他曹炎烈,再没谁敢这般放肆了!
      木昔又惊又怒,一抬头,果然看见他纵马飞驰而去的背影。这白马被惊着了似的,也跟着慢慢地跑起来,木昔忙去勒缰绳,却不知是使得力气小了还是如何,竟是一点都不管用。她心下大骇,霎时出了一身的汗:若是刚开场也便罢了,如今球场上缠斗正酣,这马若使起性子来,她丢人倒在其次,万一被甩落马下,四面马蹄踏落下来,她便是不死也得重伤。
      如今已不是要面子的时候了,她忙要喊曹炎烈一声,不料抬起头来却不见了他的身影;她忙要转头往后看,可刚一转身,就觉坐不稳当,在马上晃悠起来。正不知所措着,忽听得他一声“放手”,她不及细想,两手一松缰绳,接着就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
      木昔神色大变,惊叫道:“将军!”话音未落,人却已落在马背上侧坐着坐稳了。
      脸颊旁就是那熟悉的气息,木昔一头扑到他胸前,心里这才安稳了几分。饶是如此,她照旧顾不上喝彩起哄的众人,亦顾不上苏娜宁骤然停了的腰鼓,兀自抽泣起来,待听得他一句“搂住我的腰”,更是忙不迭地两手紧紧抱住了他。
      如此片刻,她方平静了些许,在众目睽睽下也生出些不好意思来,忙止住泪,歪着头去看球场上的情势,这才发觉曹炎烈骑着马竟跑得如此快,转弯也极是灵巧,且身前坐了一个人竟还可瞅准时机俯身挥杆进球。她到底是对这山狼将军的马上功夫心服口服,心底隐约又腾起些欢喜来,暗自道:“这即是我男人。”这欢喜从心口一路腾到嘴角,她忙往曹炎烈胸前埋了埋头,遮了自己满脸的笑。
      那腰鼓声早停了,可马蹄声愈发急促,听着也像腰鼓一般,叫人好似一身的血都燃了起来。木昔看不清周遭众人的神色,亦看不清两边各得了多少旗,只倚在他胸前,听着这鼓乐般和着的吵嚷声,直到他忽勒住马停下来,朝前头一位副将叫了声好,才抬头道:“将军,咱们赢了?”
      曹炎烈笑着点一点头,道:“险胜。前锋营倒是好样的。”说罢拍了拍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待她松开了,便翻身下马去跟这队的几人击掌拍背,又同前锋营的众人说了会儿话,很是开怀的模样,说罢又要同众人一起往回走。
      木昔侧坐在马背上,脚够不到马蹬,又不敢乱动,急得大叫道:“将军,将军,抱我下来呀!”
      众人转头看一眼,都笑起来。郝忠道:“大人,快去罢,夫人等着你呢!”旁边一个也笑道:“咱们快走,叫他们两口子腻着去罢。”
      曹炎烈道:“老小子竟撵起本将来了。”说着往郝忠脚下使个绊子,紧跑两步避开他的反击,带着笑快步走回来。他伸手接住木昔,顺势往肩上一扛,跟在诸人后头往回走去。
      木昔忙拍他汗湿的后背,小声道:“快放我下来,你也不嫌累?放我下来,你跟诸位弟兄一同罢。”
      曹炎烈甚是开怀,拍拍她大腿,笑道:“小娘子,你还做起我的主了?”
      前头有人往回瞅了一眼,接着就听武思南低声叹道:“自打前嫂子去了,大人就……如今总算是迈过这道坎了。”鬼先生“嗯”了一声,把话岔开去了。
      他装得可真是好,前头那一位的事竟连心腹都骗了过去。木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由怒道:“大庭广众的,不三不四!”却又怕他再胡说八道,不敢再多言语,一路由他扛着回了院里,才又挣扎道,“将军,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排云闻声踏踏地跑了来,绕到曹炎烈身后,仰着脖子往上看。木昔正对上它澄澈的一双眼,忽就涨红了脸,摆着手撵它道:“去,去,有你什么事?”狼崽子自是不解其意,只当木昔逗它玩,跳着来叼她的手,可曹炎烈走得快,不待它够到,已将木昔扛上了台阶,带到里屋放在了书桌上。
      木昔仍红着脸,嗔道:“扛了一路了,累么?”
      “轻得很,累什么。”曹炎烈站在一旁,一面脱衣裳一面道,“我看你衣裳也都快湿透了,你是当真不会骑马么?”
      “会一点,跑得起来,赶路够使了。”木昔早知他叫自己上场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好在自己是当真不善骑马,于是老实应道,“可今天那匹马不听我的话,我生怕被它甩落下去丢了性命,真恨不得叫排云来咬它两口。”
      曹炎烈笑道:“许是认生了。”说罢没给木昔兴师问罪的机会,径自把话岔了开去,道,“先前你不是问我当年选入的哪个营么?那时安禄山尚未反唐,按的还是唐军的编制,虽不叫‘前锋营’,亦属先锋。后来同北地那些蛮子作战时得了些小功名,一路当到队正,这才入了安禄山的眼。”
      木昔略想了想,满脸钦佩地道:“是了,将军的马上功夫我着实佩服极了,想来冲锋陷阵也能拿头一等的功劳。”
      她这钦佩恰到好处,曹炎烈很是受用,却不往下说了,只笑道:“我去外头冲冲,你等着我。”
      木昔道:“先吃饭罢。我也出了一身的汗,过会儿到后头小屋里去洗一洗——你可别进来。”
      她洗澡、洗头可比曹炎烈多讲究了几分,烧了热水还使了皂角,在先前她住过的小屋里掩着门落着窗,前后折腾了有大半个时辰。好容易拾掇清了,她梳好半干的头发,拿起衣裳来刚要穿,屋门忽就开了。
      不用想也知来人是什么人物。前几日他不知在忙什么,每每回屋时木昔已睡下了,算来也不过五六天,如今他竟这般急不可耐,真真是没定性得不像他了。木昔心中暗骂,手忙脚乱地把衣裳往身上套,可还未穿好一件,来人已站到了她身后,往她后颈上呵一口气,轻声道:“别穿了,不然待会儿还得脱了,又得折腾许久。”
      “不是说了别进来么?”木昔把手里的衣裳甩到后头抽了他一下,恼道,“说话不算话,还当将军呢!”说着又拿手肘朝后捣了他下,却忽觉自己手肘挨着的衣裳底下并非平日里碍眼的那件软甲,而是他的身体。她不由心绪翻涌,一下愣住了。
      曹炎烈却不愣,抄起她来丢到了里屋床上,又俯身抱住她,脸颊上的胡茬往她后颈上乱蹭。他道:“上回……头一回,也是在这间屋里。”
      木昔百感交集,却不敢细想当日的情形,只反身拥住他,手伸进他衣襟里,头一回摸着他胸前的肌肤,一时竟是泪眼模糊。她呼吸着他身上炽热的气息,轻声呢喃道:“忘了罢……”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曹炎烈低低地“嗯”一声,解了衣裳,刚要脱下来,忽听得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响。他立时起身回头去看,木昔一下醒过神来,忙也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却是排云站在门口。小狼已有一尺高了,正偏着头看着两人,圆溜溜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闪着幽光,看着非但不吓人,反倒透着好奇与天真。
      狼到底与人不同,木昔却还是窘迫起来,方才动的情霎时去了大半。她忙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道:“排云,你怎么来了?快出去。”又推开曹炎烈的手,羞赧道,“将军,它……它看着呢,你别碰我。”
      “狼崽子罢了,又不是孩子,看着又如何?”曹炎烈不以为意,又抱住她,道,“还不是怨你,惯得它四处乱跑。”
      木昔忙挣了两下,分辩道:“哪里是我惯的?小狼本就——”
      话说了一半,屋外忽有急促的脚步声近了,接着听得桃花叫道:“哎——不准进去,大人嘱咐过的。”
      来人的声儿木昔听着半熟不熟,仿佛是跟着曹炎烈的哪个近卫,却是她记不住名的一个。他道:“我有急事!”
      桃花道:“那也不成,大人跟夫人在里头……在里头说话呢!”
      “你这死婆娘!”那人急得骂了一句,扬声道,“大人,苏姑娘从营外回来,说是有急事,有关洛阳那些江湖人。苏姑娘递回来的消息我等不敢专断,特来禀告大人。”
      曹炎烈脸色沉了下来,转脸看看木昔,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应道:“知道了。叫她在外屋略等下。”说着起了身,一面理着衣领衣襟一面往外走去。
      排云在地上打着滚玩了会儿,待他出门时就跟在他脚边跑了出去。木昔忙趁机起了身,穿好衣裳也跟了出去,一路小跑着到了前头屋里,进门就见苏娜宁在屋子当中站着,身上仍是她后晌穿的那身衣裳,初看只是有些发皱,木昔从她身边走过时觉出有血腥味冲进鼻子里来,这才惊觉她衣裳上竟染了血。再细看时,岂止是衣裳上,便是她那散了一半的金发上,也挂了不少半干的血迹,手臂上还添了几道伤。
      “这是怎么了?”她在曹炎烈身边坐了下来,把在旁扒椅子的排云抱到膝上抚着,讶异道,“娜宁,你受伤了么?”
      方才苏娜宁就捧着一碗水在喝,这时也不停下,仰脖喝干了,才喘了口气,看也不看木昔一眼,径自朝曹炎烈道:“大人,我方才到外头去,不慎走得远了些,听得几个人说话,都是些负隅顽抗的,说起卧底武牢关之事。”
      木昔听得“卧底”二字,心底先打了个寒战,忙去看曹炎烈。曹炎烈却没看她,只微微皱了皱眉,道:“坐下,再说详细些。”
      “多谢大人。”苏娜宁往一旁椅子上坐了,语气也稍缓了缓,道,“我走得远,过了辎重营,却也还未到风狼大人的营地。在一处山脚下歇脚时,听得树后有三人密谋,说是前些日子大人募兵时,他们派了十余人扮作流民游侠,如今已尽数混进了武牢关。又道这一两月里将先后起事,跟天策府里应外合,夺回武牢关。”
      曹炎烈垂着眼皮,十指交叉在眼前,好似漫不经心,可苏娜宁话音一落,他就立时追问道:“是些什么人?具体来了多少?如何起事?”
      “是些江湖人,颇有组织,却不知是什么来头。”苏娜宁道,“具体的他们自己许也不知道,听来都是猜着说的,只知道一条:如今武牢关里必然有奸细。且他们离武牢关这般近,大人须得立时防范起来。”
      木昔听着,忽就想到个名字,脱口而出,道:“‘屠狼会’?”曹炎烈眼珠往她这边转了转,脸却仍朝着前。她却看得出他探询的意思,接着道:“我也是猜的。江湖人,前些日子听鬼先生说起过。”
      曹炎烈“唔”了一声,抬起眼来,问苏娜宁道:“那三个人呢?”
      苏娜宁道:“他们发觉了我,我只好杀了他们。原本还有一个活口,我将他打昏了,想带回来审一审,不料半路他醒来服了毒,回来时已死透了。”她端正地坐着,面不改色,可越她是平静,木昔愈发觉得心惊,不由重又打量了一番这个红衣红裙的娇俏姑娘,总觉得她跟平日里大不同了,活似披着美人皮的罗刹。
      曹炎烈却丝毫不显得惊诧,只冷笑一声,道:“倒是个有骨气的。我知道了,你下去罢;沈端,速去叫武思南来。”门口沈端应了声“是”,快步跑开了。
      苏娜宁却不走,方才的淡然表情隐去了,转而换成了满脸的委屈哀怨,两眼里隐隐泛起泪光。她起身走上前来,抬起手臂,道:“大人,我受了伤还赶着向你来禀报,你便连问也不问一句么?有嫂夫人在旁,你真真是半点也不把娜宁放在眼里了。”
      木昔生怕曹炎烈心疼起她来,忙抢着道:“也不知典大夫睡下了没有,我这里还有些伤药,等下叫桃花给你送去,你先用着。”说着又看一眼曹炎烈,埋怨道,“将军,你心里尽是大事,却连娜宁妹子都不顾了。”
      曹炎烈没接她的话,话锋一转,问苏娜宁道:“我还没顾上问你——你出去做什么?”
      苏娜宁立时做出了十分的委屈,泫然欲泣,道:“我心里难过……”
      话还未说完,曹炎烈就怒斥道:“如今洛阳形势紧张,武牢关岂是你由着性子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胡闹!便是有天大的委屈,军纪在上,也容不得你儿戏。今日你侥幸囫囵回来了,若落在敌军手里,叫本将如何向摘星长老交代?!”
      木昔不料他竟跟苏娜宁发这般大的脾气,心里隐隐有些欢喜,却还是忙将桌上半碗冷茶递了过去,劝道:“将军消消气罢,先喝口茶。”
      曹炎烈逼视着苏娜宁,没好气地低声道:“回屋去,没你的事。”他说着又转向委屈地掉泪的苏娜宁,稍稍放缓了语气,说的话却是:“你回去养伤,这几日无事就不必出门了。”说罢一推木昔的手,茶碗一歪,里头茶水洒出来了大半,正浇在排云脊背上。排云“吱”的一声,立起来抖了抖身子,从木昔怀里挣出去跳到了地上。
      苏娜宁紧紧抿着唇,蓝眼睛朝斜上方的房梁瞪着,眼泪流了满脸。她站了片刻,忽的“哼”了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走。正巧排云也往门口跑过去,一人一狼在门口碰上了,她一低头,骂道:“滚开!”声音里明明白白带着哭腔。
      排云自打被木昔抱回了这小院,便是曹炎烈对它都分外客气,它从不知道怕人,被骂了也不知后退,反倒朝着苏娜宁伏下身子龇起牙来,尾巴直直垂了下去。木昔唯恐苏娜宁使起性子,一掌劈碎它的小脑袋瓜,忙跑上前去,两手抄起它,一道烟又回了里屋。
      苏娜宁转眼走远了,外屋一下子静了下来。木昔拿了块帕子团成团,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排云,不多会儿便听得武思南进了屋。曹炎烈把苏娜宁所说之事大略讲了一通,道:“新收进来的要格外看严些,却别漏了风声出去,外松内紧即可,省得打草惊蛇。”
      “这些小崽子,竟也敢把爪子伸到武牢关来了。募兵时已格外仔细了,竟还混进了这许多!”武思南骂一声,又问道,“那军师、夫人、苏姑娘等处可要多添些人手?”
      曹炎烈道:“旁的也罢了,娜宁是摘星长老的人,自是要更仔细些。像今日这等险事,再不能有了。”
      两人都略略沉默了下,接着武思南道:“有数了。那末将先告退。”
      听得曹炎烈“嗯”了一声,武思南脚步声渐远,木昔就将门开了道缝。排云本就在门边扒着,这时忙从中钻了出去,一道烟跑回它的狼窝去了。
      小狼刚一走,大的那条便板着个脸杀将进来,进屋后亦是一言不发,只蛮横地把她压在床上,扯松了她衣襟,低头往她肩头咬了一口。不轻不重,算不得痛,木昔却惊得一激灵,伸手一搡他,道:“你疯了?”他却不吭声,亦不松口,牙上反倒多用了些力气,活像条跟人斗气的狗。
      木昔从这疯癫里察觉到他的些许低落,也就不再挣扎,只抬起另一手来,像平日里抚摸排云那般,轻轻抚着他的脊背,直到他终于松了口,才轻声道:“将军心里不痛快,是因那些江湖人么?”
      曹炎烈自是不肯认的,伸手抬起她下巴,反问她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跟苏娜宁这般要好了。”忽又疑心道,“你莫不是说给我听的——在跟我动心眼?”
      木昔的确是在动这个心眼,却不敢认,忙道:“我哪敢?只是娜宁到底是摘星长老的义妹,且通报此事也算有功,将军对她的伤问也不问一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曹炎烈不言声,盯着她看,她忙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敢显出一丝半分的心虚来。半晌,他才缓缓移开了目光,沉声道:“她有功与否,不由你说了算。”
      “我只是顺着常理说罢了。”木昔解释了一句,又埋怨他,“可将军今日也太过不稳当了,连摘星长老的面子都不顾——”话说一半,便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堵了回去。
      他既不想听,木昔也便不再提了。一番亲热后,她手指轻轻戳着他的胸口,只混说些有要没紧地,道:“怎么不穿那件软甲了,不怕我害你么?”
      曹炎烈搂着她,出神地盯着屋顶的房梁,半晌才反问道:“你我夫妻,你会害我不成?”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若是能借屠狼会之力助天策府突出重围、夺回武牢关,莫说害他了,把她自己一条命搭上都是行的。
      木昔乖顺地伏在他怀里,不叫他看见自己的神色,慢而温和地道:“既是夫妻,将军若有什么烦心事,也尽可跟我说说。”
      半晌也不见曹炎烈应声,她挣出他的怀抱抬眼一看,却见他闭着眼,也不知是假寐,还是真得已睡着了。终归他不想接这一茬,她也就闭眼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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