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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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狠戾猛兽不狠戾安闲时日难安闲(3)


      曹炎烈着人对苏娜宁严加防备,对她许也不大放心,翌日便派了个青年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先前的耳目是在暗处,如今却放在明面上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木昔不动声色,一面在营中四下转悠,一面跟那青年套个近乎,道:“你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那青年道:“回夫人的话,小的陶功,十九了。”
      “陶”姓不算寻常,木昔略想了想,道:“我记得缉刑队里有个叫陶展的,因遇逃兵不杀被论罪……”
      陶功闻言挠了挠头,羞赧道:“正是小人的堂兄。先前他自作主张,犯了‘违令十三杀’要论罪,多亏大人仁义才留得一条性命。”
      木昔道:“那他后来在哪个营当差?”
      “先前在器械营做苦役。”陶功应道,“昨日武将军说他报效大人将功折罪的工夫到了,捞了他出来,遣他去了苏姑娘处。”
      木昔听得“苏姑娘”三字,心念一动,道:“听闻娜宁养了条小狼,我去瞧瞧。”想了一想,又怕苏娜宁摆谱给自己难堪,特意回去重新梳妆一番,又把桃花带上了,一行三人往苏娜宁的住处去了。
      苏娜宁住的是一顶军帐,就扎在当日安达恢住的那里,周遭又支了一圈栅栏,围出个院来。如今她这住处的守卫跟曹炎烈处的不差什么了:院门口两个,屋门口两个,院里还有条半大的狼,个头比排云大了足有快一圈。
      原本那狼正趴在地上,木昔往院里一走,它忽地站了起来,竖起尖耳朵,直直地看着她。木昔不敢跟它对视,只拿眼角余光瞥着它,心里有些发怵,却还是抬步进了院里。那狼龇了龇牙,倒没扑咬,看了她一会儿便移开了目光,转身往军帐里去了。
      军帐里没有隔断,一眼就知娜宁不在里头,木昔略略一想,朝陶功、桃花摆摆手,独自往后头走去。果然刚绕过这军帐,就见一抹浅蓝的倩影静静地立在井边,脸上依稀还带着泪痕。
      木昔心里一惊:苏娜宁钟情曹炎烈多年,这是人人皆知的。前一天马球场上曹炎烈看也不看她一眼,给了她难堪,夜里又责骂过她,她不至于就想不开投了井罢?!
      她哪看得好端端一个人死在自己跟前,一急之下也顾不得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两手抱住她往后一拖,苏娜宁“啊呀”一声叫,两人齐齐栽倒在地上。
      前院里陶功立时喊了一声,道:“夫人?”接着就赶了来,不待木昔将压在自己肚子上的苏娜宁推开,他已把苏娜宁拉起来,又忙去扶木昔。
      木昔道:“不碍事。”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又抓住苏娜宁的手臂,劈头盖脸骂道,“你便是不念着你义姐,总也想想你那条狼崽子罢?你若死了,谁管它吃喝!”
      苏娜宁瞪大了眼,挣了下,木昔却死死地抓着她不松手。她涨红了脸,皱眉咬牙,好似要咬人似的;可接着她忽就笑了出来,且一发不可收,笑了老半天,才止住了,道:“你莫不是以为我要投井罢?”
      木昔被她问得倒不知该怎么答了,讷讷地反问道:“不是么?”又朝陶功摆摆手,道,“你且下去,不准乱说话。”
      苏娜宁一挑眉毛,眼瞅着陶功走开了,才道:“我心里不痛快,在院里站一站罢了。我可不像你们汉人的女子那般,动不动就要跳井投河。”
      木昔懒得跟她多理论,心道:“她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罢。”也不再就此多言,转而问她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苏娜宁慢条斯理地摘下衣裙上沾的草叶,道,“回哪去?”
      木昔朝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人在旁,连那狼崽子都不见踪影,才抖抖裙子,在井沿上坐下来,望着她道:“我知道你……我早听许多人说过你多年来对他的倾慕,你是因此来的武牢关罢?如今你也见着了,将军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你在此既讨不着什么好儿,何不早早回去?也好叫你义姐省心。”
      苏娜宁脸色微微沉了沉,却忽又绽开个灿烂的笑来,道:“如今来看,你说的不假。”她朝木昔一转头,两眼眯得像狐狸似的,“可若是没了嫂夫人你呢?——若前头那位嫂夫人在,如今想必也轮不到你在大人身边罢?”
      木昔心里一恼,用力往井沿上一拍,低声斥道:“大胆。”
      苏娜宁却不怕她,只眯眼笑着,款款走上前来,柔声道:“譬如这口井,若是嫂夫人你不慎跌了进去……”
      她既说得出,想来做也是做得出的。木昔心下大骇,也顾不得什么架子了,忙不迭地站了起来,一连退了几步,离那井远远的了,才道:“你若敢造次,休怪我喊人来拿你。”
      苏娜宁眯眼笑着,一路走到了井旁,才停住脚步,在井沿上坐了下来,抚着衣裙上的褶皱,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木昔这方稍稍安心了些,抚着心口,冷眼看着她,半晌才听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叫了一声,道:“杨木昔。”
      这是她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喊木昔。木昔心道:“狐狸终于捺不住要现原形了。”便昂首挺胸端起架子来。可还未想好该应一句什么,就听苏娜宁问道:“我比你,到底差在哪了?”
      晌午还未到,军帐的影儿仍是斜着的,正遮了木昔进去,苏娜宁的后背却已露在了日头下。浅蓝的缎子好似浅了几个色儿,直跟那白皙纤细的后颈成了一个色儿;淡金色的头发蓬着垂到胸前,支棱起的碎发在日头下根根分明,乱,却是别样的美。
      或者说,美人如何都是美的。即便前一夜她瞪着眼流泪的时候,木昔亦不觉自己能美得过她去。更别提那些个跳舞的本事、击鼓的本事、舞剑的本事了,木昔一样也不会,因而一时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便不作声,只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苏娜宁两手交握在膝上,望着脚边一株不过寸余高的草,轻声道:“姐姐把我从商队里拾来时我七岁,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跟草料一同坐在马车上,唱着不成调的歌。可那时我定也是好看的,不然如何被姐姐一眼看中呢?”
      木昔听她说着,心底立时勾勒出个娇小的身形来:衣裳破旧,许还是不合身的,脸上、手上、乃至那淡金色的卷发上也糊了一层尘土,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色儿,可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是无论如何也遮不去的。若是有人看了她一眼,她就眯起眼,报以灿烂的一笑,日光倾泻在她的笑里,春暖花开。
      她接着又道:“姐姐那时十九岁,她的美貌在西域、北境都是人人皆知的。她亲自教我音律舞蹈,西边的、北边的、南边的、中原的,我都学到了,一曲歌罢能叫满座倾倒。我的剑法是令狐长老亲自教的,他一人一剑能敌过百十精兵,亦夸我悟性高。我十二岁生日那一年,正逢狼牙堡落成,姐姐为我操办庆生,狼主、宗主赐了贺礼下来,‘八狼’亦都到场祝贺。”她说着,抬眼朝木昔看来,目光里的不忿几已漫了出来,“你哪一点比得上我?”
      军帐影子的边缘一丝丝地移过来,苏娜宁整个人沐在日光下,光彩夺目,木昔一时间自惭形秽,忙往后挪了两步,将自己隐在影子当中。
      “你哪一点都比不上我。”苏娜宁替她答了,又道,“自十二岁起,姐姐令我做的事,我没有做不成的;我看中的男人,没有不因我而神魂颠倒的,便是一回不成,隔几日换一副面孔换一种法子,也把他拿下了。却不料遇上了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曹氏山狼。”
      木昔想了半晌的话终于找着了机会说出来,道:“你来武牢关……你对将军的情意,也是你姐姐的安排么?”
      “是或不是,这有什么要紧?”苏娜宁霍然起身,愤慨地朝木昔逼了一步,眼角明明白白落下一滴泪来,“他只是看不上我也罢了,却偏偏我败给了你。你长得再寻常不过,除了缝补衣裳再不会别的了,甚至连脾气都不算是好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他怎会看上了你?我怎会败给了你?”
      木昔答不上来,半晌才敷衍道:“许是少了几分真心罢。”这话却也是胡诌的:苏娜宁受摘星长老的安排来接近曹炎烈,她杨木昔却也是为了天策府才留下来的,两人各怀鬼胎,半斤八两,都不算什么好东西。
      一面想着,她又问苏娜宁道:“可你再不甘心,也已落败了,不如早日回去罢,省得在武牢关里日日看着他、看着我,心里难过。”
      苏娜宁嗤笑了一声,抬手一抹眼角的泪,方才脸上显出的一丝脆弱尽数消弭了,转眼又是平日里那个高傲的苏姑娘。
      “用不着你假惺惺,我还有的是机会。”她直直望着木昔,冷笑道,“我便是要走,也得等胜过了你再走。”
      “不走就算了,我又不能拿棍子撵你走。”木昔闻言自是失望,却又不觉发笑,道,“罢了,我就是比你不过。方才见你的狼崽子,亦比排云长得好。”
      苏娜宁“哼”一声,打了个呼哨,高声叫道:“散花,来!”所谓“散花排云箭”,她竟是给狼崽子起名都要压木昔的一头。
      接着就见那狼崽子一道小跑赶了来,往她跟前站住了。她又发了几道令,叫那狼崽子趴下或是站起,狼崽极是听话,跟整日只由着自己性子胡闹的排云大不相同,看得木昔眼都险些直了。最后苏娜宁玩乏了,摆摆手叫散花走开了,亦对木昔下了逐客令,道:“嫂夫人,好好看着你的男人,善自珍重罢。”
      木昔自认斗嘴也是斗不过她的,胡乱客套两句就带人离了苏娜宁处,去驭兽营寻狼三哥,要问问他该如何才能叫狼崽这般乖巧可爱。却不料刚到驭兽营外头,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扒在栅栏上往里探头探脑。
      这人木昔是记得的,是那日被选进了斥候营的周狗子。木昔知道斥候营的营房离驭兽营远得很,不由心下疑惑,走到他背后清清嗓子,道:“你在这做什么?”
      周狗子惊得“哎哟”一声,转头看一眼,霎时惊得更厉害了,连退两步,朝木昔抱拳一躬身,叫道:“小的不知是夫人大驾光临,失礼了,失礼了!”
      木昔摆摆手,道:“你是斥候营新兵周狗子罢?”
      周狗子抬手挠了下头皮,颇不自在地笑了笑,道:“夫人叫我‘小周’罢。”
      木昔不由笑道:“这营里叫猫儿狗儿的没十个也有八个,不想被喊名字的你是头一个。”又指一指斥候营的方向,问他道,“你们营在那边,你跑来驭兽营做什么?”
      “驭……驭兽营?”小周瞪大了眼,挠着头往四下里看了一圈,茫然道,“原来这儿是驭兽营?我还纳闷呢,怎么四下里没一个眼熟的人,栅栏模样也不大同。”
      竟是迷路了。木昔忍不住发笑,道:“在营里都能迷了道,你这可如何做斥候?不如去器械营或是什么营的……”
      小周大惊,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夫人别发落我!大丈夫当冲在前头建功立业,进不了前锋营,斥候营也是好的。什么器械营,跟伙头兵有什么两样?我宁可死了也不去。”
      陶功闻言斥道:“器械营的亦有的是建过功业的,岂容你诬赖?再满口胡沁立时拖下去打死。”
      那小周被吓得不轻,忙讨饶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夫人再容我一回罢!”
      木昔巴不得狼牙军多几个不识路的斥候,便大度地笑道:“罢了,再给他一回机会。”吩咐了陶功找人送他回斥候营,而后径自往驭兽营去了。
      开春生的几窝小狼都有一尺余高了,正是闹腾的工夫,狼三哥也顾不上多跟木昔说话,听她讲罢散花的近况,就简单地道:“这没什么难的:听话就给吃的,不听话就打。趁着狼还小驯服了,什么都好说。”
      木昔道声谢回去了,后晌时把排云叫到跟前来帮它抓了会儿脊背,又试着说它:“站起来,排云,起来。”排云两眼盯着她看了会儿,一骨碌打了个滚。木昔想起狼三哥说的,便举起了巴掌,可到底没舍得打它,只笑着轻轻往它身上拍了下,又帮它理起了毛。
      一人一狼躲在阴凉里,万里无云,日光明澈,若非放眼望去四下里皆是练兵备战的狼牙军,着实是再好不过的时日了。可即便如此,木昔还是不由被日头晒得困倦起来,便靠在营房后墙上睡了过去。
      许是跟苏娜宁把话说开了之故,也或许是跟苏娜宁说话格外伤神之故,这一觉木昔睡得格外踏实,被曹炎烈叫醒时已是暮色四合,排云蹭着她的脸,也不知它是一直在她身边,还是刚赶过来的。
      “我怎么睡着了?”木昔揉揉眼,嘟囔了一句,又摸摸排云的头,含混道,“不听话倒也不要紧,挺亲人的。就这样罢。”
      曹炎烈把她扶了起来,道:“说什么呢?”
      木昔仍觉困倦,被夜里的暖风一吹,更是眼都睁不开了一般。她趔趔趄趄地跟着他走了两步,语无伦次地道:“咱们排云……她打她家散花……咱们的好。”
      她走得艰难,曹炎烈便两手一抄把她抱了起来,疑道:“怎么困成这般模样,莫不是生病了?”
      木昔道:“没罢?”说完却又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直睡到第二日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往后几日她仍是不时困倦,白日里做做针线,逗一逗排云,夜里早早就睡下了。正巧曹炎烈也忙着,每每在她睡下后才回来,清早又出去,因而木昔终于寻得机会跟他坐着闲说话时,已是五天后了。
      这日曹炎烈天将将暗就回来了,木昔也不觉那么疲惫了,两人一同吃过饭,木昔便拉了他到院里一同看排云,又正色道:“将军,我有件事问你,你须得跟我实话实说。”
      曹炎烈道:“小娘子,‘须得’‘须得’的,竟敢跟本将这般说话,好大的胆子。”刚说罢,自己就先笑起来,道,“问罢。”
      木昔却顾不得笑,踌躇着道:“我既没多大本事,也没多好看,脾气也算不得好。那将军你……你为何跟我成了亲,而不是找个更有本事、更好看的……”
      曹炎烈好似没听她说话,两眼瞅着排云,忽朝它一拍手,惊得那狼崽子就地打了个滚;可他偏偏又恰到好处地截了她的话头,道:“譬如娜宁?”
      木昔道:“也不只是她。你征战多年,威名远播,若想娶妻什么样的没有?却偏偏叫我捡了个便宜。”
      “鬼先生也不时问我一回。”曹炎烈揉揉排云的头,拍拍手站了起来,道,“他也不知被灌了多少迷魂汤,话里话外竟向着苏娜宁。我懒得多理会他,就道:‘你只当我瞎了眼罢。’”
      鬼先生打一开始就不待见自己,木昔心里也是清楚的,可听了这话依旧是不大高兴,也站了起来,道:“若娜宁不是苏长老派来的人,只像我一般是个原先跟唐军、狼牙军都毫无瓜葛的寻常人,我俩一同到了你跟前,你娶哪个?”
      曹炎烈闻言哭笑不得,斥道:“我看你就是因整日里胡思乱想伤了神,前几日才好似睡不醒一般。”又拉住她的手摩挲着,道,“左右她来得晚,亦不是寻常人,你捷足先登得够了便宜,就别卖乖弄巧了。”
      拿假设来问着实也没道理。木昔心里清楚,听他这话却忍不住委屈,甩开他,背过脸去道:“我得够了便宜?我给你缝衣钉靴,来日还要生儿育女,还不知是谁占了谁便宜呢。”
      话音还未落,曹炎烈就从身后抱住了她,道:“既如此,那断不能叫你跑了——便宜可还没占够呢。”说着就凑到了她耳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她耳朵里呵气,惹得她不住地缩脖子都不肯停,“今夜有精神了么?几日没顾上理会你,你就满心里尽是胡思乱想,怕是把本将忘了。”
      院门前、屋门前各站着两个近卫,腿上还有条狼崽子蹭来蹭去。木昔急得抬手去拍他,半晌才挣了出来,一道烟跑进屋里去,又扒在门口,小声恼道:“多少胡思乱想,想的不还是你?”说着一抬头,见他噙着一抹笑意正逼过来,脸上一红,忙跑回屋去了。
      似这般闹了一通,虽说什么都没问出来,可木昔心里还是安稳了几分。往后几日武牢关里也极是安稳,连苏娜宁都安安生生的。木昔每日清早练过箭后往营里转上一转,探听下屠狼会的消息,旁的时候就在院里呆着,过过将军夫人的安闲日子。
      那屠狼会的几个卧底藏得好,到如今还不曾有过露了马脚的。木昔倒很是见了几回斥候营那不认路的小周,这才发觉这厮着实是个大麻烦——刚开始,他还只是四下里乱窜罢了,木昔时不时撞见他,每每他都说是迷了道,差人送他回去后,下一回便换一个地方迷路。有一回他迷路进了前锋营,跟守门的新兵胡锋拌了两句嘴,竟打了起来。
      木昔彼时正带了排云在近旁遛,听见响动忙赶了过去,就见这小周被胡锋压在地上扭着手臂,尚不知低头,嘴里骂人的话一套一套的,不带脏字,还引得众人大笑,真真是俗而不粗;那胡锋人高马大,死压着小周,有人半真半假地拉他,他也不松手,满口“姥姥”“奶奶”的。
      见他们闹得不像话,嘴里也没个干净,木昔唯恐镇不住他们,反倒丢了面子,就抱起排云,先端了一脸怒容,上前去劈头盖脸骂道:“伍长、什长何在,竟纵着手底下的兵这般胡闹,是想挨板子了么?!”
      两人闻言都一怔,众人忙把他俩拉开按倒在地。木昔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当中一个一道小跑到木昔跟前,半跪下抱了抱拳,惶恐道:“回夫人的话,是,是这么回事:胡锋笑话周狗子,说他是条小狗,他老爹老娘就是两条老狗。周狗子就骂胡锋……骂胡锋……话太脏了,小的不敢说,怕污了夫人的耳朵。他们接着就打起来了,打得厉害,小的们……小的们拉也拉不开。”
      木昔心道:“方才还见你们围着笑。”便知他们竟把自己当个无知妇人,随意敷衍,不由大怒,骂道:“放肆!虽不算什么大事,却可见目无军纪了。将军治军向来严格,哪容得你们造次?陶功,你去告诉他二人上头的统领,是他们的人,领回去自己发落,最好叫新兵们都瞅着,知道知道规矩!”
      众人霎时静了,陶功上前来低声道:“可大人叫小的护卫夫人……”
      木昔怒道:“去就是了,莫非我说的话不顶事么?”
      陶功就不敢再言,忙一道烟去请了前锋营、斥候营的统领来,罚了胡锋、周狗子军棍,这事算是了了,曹炎烈知道了亦无二话,只笑了一番木昔这将军夫人的排场。
      可再往后,这小周非但隔三差五四下乱跑,木昔还发觉他好似有意接近自己似的,每每见了她总要上来行礼问安。若只是如此也罢了,他每每还跟着木昔走一段路,胡问些闲话,好似在探听什么似的,非得陶功撵他他才肯走。木昔烦不胜烦,总觉得这厮好像在图谋什么,索性两日都没出门。
      却不想第三日一早,她刚练弓箭回来,就见小周蹲在院外头一个角上,手里拿着半个窝头,朝栅栏叫道:“来,来,给你点好吃的。”
      木昔循着他目光看过去,只见排云从栅栏里探了半个头出来,瞪着他,龇牙咧嘴,极是戒备的模样,不由吓了一跳,忙跑上前去护在排云前头,叫道:“你做什么?!”
      小周忙跳起来朝她行了个礼,带着一脸笑答道:“回夫人的话,这狼崽子跟我投缘,朝我咧嘴跟我笑哩,我便特意省下来半个窝头喂它。”不待木昔开口,他就又道,“夫人这狼养得极好,大了定是条极顶事的战狼,上了战场一口咬死一个敌军……”
      木昔最听不得人提这个,一时不快极了,忙打断他的溜须拍马,道:“它哪是朝你笑?是龇牙呢。你再胡乱逗它,仔细它咬你。往后别再来了,好好当你的斥候。”一面说着,心里愈发断定他别有所图,于是不敢在外多待,匆匆进了院去,招来排云搂着,又叮嘱守门的两人道,“下回若再见着他逗弄这狼崽子,直接先把他打出去,再告给我,我叫将军治他个玩忽职守、不务正业之罪。”
      那两人应了,她便引着排云到了后院,刚在墙沿下坐下来,忽不由多想了一层:这小周整日四处胡跑,莫不是在探路?
      若再往深里想一层:这蠢东西该不会是屠狼会派来的卧底罢?
      真若如此,他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若是死了也罢了,就怕被关押起来严刑拷打,万一他将屠狼会、天策府的诸多情报都吐了出来……
      木昔打了个寒颤,愈发打定主意要多注意他几分。小周倒也真没叫她失望,这般又过了几日,果真又惹出了事端——他在武牢关往天策府去的路上叫人拦了下来,还是被前锋营的人拦下的。
      各营当中抱团的事自然多得很,有前头的事打底,这一队前锋营的见了小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当即捆了他,嚷嚷起“奸细”来,直闹到了武思南处。可说来说去,他咬死就是自己迷了路,又因他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名头早是人尽皆知了,因而闹到最后也没什么大事。他被发落去了器械营做苦役,再没旁的波澜了。
      斥候营居南,天策府在北,他一路走过来,少说也要被叫住问个六七回,何至于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迷路?
      有屠狼会或是天策府的卧底是好事,若这个卧底是个蠢的,这事可就未必那么好了。木昔为了这蠢卧底愁得饭也吃不下,整日往门外望着,隔天才终于寻着个机会跟鲁有山略提了提这个小子,却不料当夜就听曹炎烈说,典忧竟把这小周要到身边去当了贴身护卫。
      木昔心道:“给典忧当护卫,那就得寸步不离他,倒省得他四下乱跑了。且典忧跛脚,即便他错了念头对典忧动些什么手段,或许也还有脱身的机会。”
      她这般想着,终于放下心来,兴致忽也上来了,跟曹炎烈浑说了会儿有的没的,不多会儿见外头下了雨,又顶着个斗笠跑到院里去看了看排云的窝棚漏不漏雨。一番折腾下来,她出了一身的汗,还淋了雨,又遭风一吹,第二日便生起病来,吐了一回,之后也是恹恹地不想吃饭,过了两日才渐渐轻了些。
      曹炎烈难得在这般小事上心细,特意着伙头兵给木昔熬了一碗白粥。
      雨停了一天,入夜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木昔被桃花喂着吃了大半碗粥,精神头好了些,就拉了桃花,小声道:“这两日苏娜宁可来过了?”
      桃花往门外瞥一眼,把声音压得几乎没法再低了,才道:“不曾来过。她不来不是更好么?夫人担心什么?”
      木昔道:“敌在暗,我在明,自然不安心;倒不如她的一举一动都叫我看见,反倒放心些。”又随口问了一句,道,“将军还在外头忙么?”
      有句话叫“不能背地里说人”,果真如此:她这话话音还未落,就听得院里有了动静,有人一道小跑进了屋,叫道:“这雨怎么说下就下?还好我跑得快。”竟是苏娜宁的声音。
      木昔霍地坐了起来,不料起得猛了,只觉头脑一阵发涨,忙又倒回了枕头上靠着。
      接着就听得曹炎烈撂了笔,疑道:“你怎么来了?”
      苏娜宁道:“嫂夫人抱恙,我不来探望哪里说得过去?偏生陶展等人倔得很,我从早说到晚,他们才终于肯放我来了。嫂夫人呢?我带了宁神静气的香给她。”
      “她睡下了,我代她谢过。”曹炎烈道,“东西放下罢,天色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苏娜宁微微沉默了下,接着不满地道:“外头雨下起来了,大人就不怕我淋湿了害了病?一颗心真真是全偏到嫂夫人身上去了,半点也不留给旁人。”她说得直接,木昔听得红了脸,惹得桃花捂着嘴直笑。
      曹炎烈却仿佛并不想跟她多纠缠,并不接她话茬,只应了一句,道:“那你略坐坐罢,待雨小了再走。”
      说是探望,实际上苏娜宁怕是巴不得她病死,这回来定是没安好心。木昔心下拿定了主意,她送的东西必是不能用的,妥当收着便是了;又想着见面三分情,苏娜宁到底是个美人,如今罗衫半湿,楚楚可怜,又极乖巧地坐着不扰曹炎烈,说不定他心里反倒怜惜起来……
      木昔想着,不由沉下脸来。桃花便凑到她耳边,道:“要么我去跟大人说……就说你做梦吓醒了,叫他回来。”
      “不必,我自有办法。”木昔定定神,一指窗前的书桌,道,“拿一叠纸来,再拿一支最细的笔。”
      正好这时外屋里一点动静也无,她咬着笔杆勾画了半天,废了三五张之后,终于工工整整地写了四句话下来,是:“威武将军披银甲,强弓长戟追风马。江湖行去天地阔,愿君还记武牢花。”她文辞不精,也不知自己写的算不算诗,终归句句字数一样,读来也顺口,便满意地吹干墨迹,轻轻把纸叠了起来压在了枕头下。
      桃花将纸笔都放好了,回来奇道:“夫人,你还会写诗?”木昔不过胡诌两句罢了,却也不否认,故弄玄虚地竖起食指在嘴唇前比了比,“嘘”了一声,便缩进被窝里闭眼养神了。
      外头雨声渐渐疏下来,曹炎烈终究也没跟苏娜宁说几句话,径自着人送她回去,自己推门进了屋。木昔待他脱了外衣走到床前,这才忽一睁眼,扬起眉毛,道:“娜宁跟你说了点什么?”
      “尽装傻,你在屋里又不是听不见。”曹炎烈推了推她肩膀,道,“你去里头睡,我在外头。”
      木昔打个滚挪到了里头,待他躺下了,才凑到他耳边说:“枕头下有好东西,等我睡着了你才许看。”说罢躺回自己枕头上,脸朝里闭上了眼。
      曹炎烈道:“那现在睡着了么?”
      木昔捂嘴笑着,道:“嗯——睡着了。”
      接着就听得窸窣一阵响,曹炎烈从枕头下摸出那纸条,打了开来,轻轻笑了一声。木昔捂着嘴,忍不住也跟着笑一声,接着就觉他的嘴唇在自己额上轻轻蹭了下,手臂从后头搂了过来,这才安心地握住他的手,放下心来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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