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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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狠戾猛兽不狠戾安闲时日难安闲(1)


      第二日晌午曹炎烈虽同底下将士们一同吃饭去了,却着人来告诉木昔,说是驭兽营特意抱了一窝狼崽出来,暂且养在外头院里。木昔话没听完就跳了起来,一道小跑过去看了。
      这院子看不出平日里是派什么用场的,小得很,里头只一个草棚,没有房子,栅栏却是照驭兽营的规矩,扎得又密又高。这窝狼有五只,是今年最早生的一批,如今不过三四十天大,正低着头在院里四处嗅,仿佛正在熟悉四下的环境。
      带木昔进院子的男人有四十许岁,生得一副忠厚面孔,听闻已在驭兽营待了许多年,刚生下的狼崽子向来都由他照料,诨号叫作“狼三哥”。他把门开了一道缝,先让了木昔进去,接着侧着身子进了院。几只狼崽子立时蹦跳着围了过来,往他身上蹭。他伸手捞起一只递给木昔,自己也抱了一只起来,恭敬地道:“夫人,像这样抱着——小心,别让它咬着你,这畜牲长牙了,利得很。”
      狼崽跟小狗不同,身上一层短短的灰毛横七竖八的戳着,摸着扎手,也不怎么出声,只在木昔怀里拱来拱去,已显出几分尖利的爪子勾在衣裳上,几下便勾得起了线头。木昔抚抚衣裳,却气恼不起来,只小心地摸着那小崽热乎乎的脊背,又伸手去摸狼三哥抱着的那只,却不料那一只“呜”的低吼了一声,张嘴就咬,木昔吓了一跳,忙又把手缩了回来。
      许是怕她责怪,狼三哥拿手臂护住怀里那只,道:“你抱着的这是当中最好性儿的一只,旁的如今跟你生分,摸不得的。”又朝木昔怀里的狼崽点下下颏,叹气道,“这只打出娘胎就受气,吃奶总得旁的吃饱了才轮到它。你瞧这瘦弱模样,怕是没几日好活了。”
      这小狼确实比别的小了一圈,可木昔方才看见它在院子里跑跑跳跳,跟别的无二,并不显得无力。如今它正将两只爪子搭在木昔肩头,抻着脖子往木昔背后看,那爪子是热的,气息是热的,木昔摸着的它的后背也是热的,仿佛并不像狼三哥说的“没几日好活”。
      她心下疑惑,刚要问一问,狼三哥已讲起来,道:“这些狼可不是养来玩的。咱们驭兽营有秘药,到四个月上便往食料里加。药性猛烈,体弱的往往吃下去就死了;若不死,吃上一个月就长成了,个头比寻常狼要大上两圈有余,凶恶至极,即便是日日喂它的人,稍有不慎也叫它活活咬死。”他说着把手里的小狼放回地上,看着它连蹦带跳地跑开了,才挽起衣袖给木昔看他手臂上一道寸许宽的疤痕,道,“那一只也是胎里弱,我当婴孩般一口口喂大的,后来侥幸活下来,却险些叼了我一条胳臂。”
      木昔没来由地想起那传闻吃婴孩的“风狼”来,手一抖,险些把怀里这只掉在地上。她忙两手抓紧了,狼却吃痛,“哧”的叫了一声,张嘴就往她肩头咬。狼三哥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来捉它,道:“夫人小心。”
      “不碍的,不碍的。”木昔连声应着,轻轻抚了抚那狼的小脊背,待它安定下来,又轻轻握住它一只前爪,道,“既多半活不下来,难当大任,不如我抱走养罢,只当解闷。”
      狼三哥闻言笑起来,连声道:“这敢情好,这敢情好。——只是我做不得主,得跟蒋队正禀报过才行。”
      木昔刚有些失落,准备放下那狼崽,忽想起自己将军夫人这层身份,就昂了昂头,道:“不必,这主我倒还做得。只消告诉我该如何养便是。”
      这倒不是说大话,回去后,曹炎烈看了那狼一眼,果然不曾反对,只吩咐道:“在后头院里搭个棚罢。”便接着跟前锋营的几位副将、队正等商讨选锋之事了。
      木昔在旁听了几声,曹炎烈就来赶她,她忙欢天喜地地去忙活了,好容易将那狼安置下来,也入了夜,她看着它趴下睡了,才蹦跳着回了屋,道:“将军,我给它起了个名儿,叫‘排云’,取将军箭法‘如天女散花,有排云之势’之意。”
      曹炎烈点点头,道:“叫什么都不要紧。只是这只又瘦又小,你怎么选了这么一只?”
      木昔兴冲冲地道:“正因又瘦又小,来日吃了那疯药怕是活不成了,我才带回来的。往后咱们不叫它上战场了,当闺女养罢?”
      “想养便养罢,不多这一张嘴。”曹炎烈兴致缺缺,转头又说起了别的,“我看鬼先生对你仍有些成见,倒跟苏娜宁亲近,这几日你若得空去看看他,只当大嫂挂心小弟,关照几句,省得他又来烦我。”
      木昔闻言拉下脸来,却还是道:“知道了。”第二日就去看鬼先生。
      二人到底心里都有防范与隔阂,见面了也是假笑对假笑罢了。鬼先生想来不好立时赶客,却也不跟木昔多说话,木昔亦想不出什么可说的,就这般枯坐了半盏茶的工夫。如此自然是难以交差的,木昔不得已就说起闲话来,讲了一遭排云,道:“小狼长个儿可真快,吃得也多。驭兽营日日送兽粮来,有这么大一碗,我就看着它吃,每每我大半碗粥还未喝完,它早把碗里舔了个干净。”
      鬼先生这日没遮脸,他生得倒好,白净不说,一双眼虽细狭,却有些阴柔之美,奈何脸上刺了“附逆”二字,看着心惊。木昔心道:“难怪他每每出门总要遮着脸。”不由多看了几眼。鬼先生倒是坦荡迎着她目光看回来,干笑几声,敷衍道:“苏姑娘听闻嫂夫人养了狼,昨日也去驭兽营讨了一只,听说极是机灵,个头也大,嫂夫人不如去看看她,兴许两条狼看对了眼,你俩还可结个儿女亲家。”
      这话活像是在哄孩童,哪像是跟“嫂夫人”说话?木昔自认已做足了姿态,见他这般不识好歹,心中暗骂一声,起身冷笑道:“先生既忙着,我就不叨扰了。”
      鬼先生也起了身,潦草地作了一揖,道:“那嫂夫人好走,小弟没遮脸不便见人,就不相送了。”
      木昔捺下心中火气,挤出个勉强的笑来,带着桃花就往外走。却不想刚到门口,刚好有一人进来,她就又停下了脚步,略往旁避了避,去打量他模样。
      来人看长相约莫三十许岁,面白无须,生得消瘦。他身上的衣裳一层叠一层,没什么好料子,针脚也粗糙,极是朴素,却都打理得整洁,连系在腰间的粗布悬囊都一丝不乱,浑身上下隐隐还透着一股沉而不郁的药香。
      他垂眸看了木昔一眼,又瞥一眼鬼先生,就规规矩矩地朝木昔拱拱手,躬身道:“见过将军夫人。”
      军中诸人待鬼先生都很是敬重,纵然武思南等身经百战的武将,见了他也称“先生”。如今看这人做派,木昔就知他非寻常人,忙虚扶了一把,道:“先生快起。”又道,“我先前从未见过先生,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那人道:“典忧。”说罢不再跟她多言,只从袖里摸出个纸包来,朝鬼先生道,“夫人既找你有事,我便不打扰了,药草你收好,改日咱们再喝茶。”
      木昔忙道:“不过是问问衣食上有没有缺漏罢了,我正要走。典先生送的是什么药草,莫非先生生了病?怎么也不跟大人说?”
      典忧道:“驱蚊虫的药草罢了,夫人不必挂心。”
      天热起来,蚊虫确是多了起来。木昔不由动了心思,道:“这可是好东西。典先生若得闲,再帮我配一副可好?我叫将军随身带着。”
      典忧闻言一哂,把两手一揣,道:“他向来不讲究,用不上这个。”
      这不似是以下对上的话,木昔听得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典忧当与鬼先生是差不多的,有本事又有旧情,因而格外得曹炎烈优待,说话也格外放肆几分。且他二人还找到一处来喝茶,那想来是一丘之貉,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的。
      可她总念着那驱蚊虫的药草,道过“告辞”出了屋门,忽又折返回来,道:“典先生,他不讲究,我却总挂念他。”
      典忧已在鬼先生对面坐下了,见她进来,两人都愣了愣,却都未起身。
      她就又道:“要么……我还会些针线上的工夫,先生若不嫌弃,我拿药囊来换药草,先生以为如何?”
      鬼先生闻言嗤笑出声,刚要开口,典忧却抬手拦住了他,淡淡地道:“好罢。到时也不必劳动夫人亲跑一趟,差人来拿便是。”
      木昔忙应了,道:“那两位先生好生歇着,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出了门,刚走两步,就听见屋里鬼先生笑道:“你竟也敢应,不如直接送了她得了。大人可见不得人沾染他的东西,昔日我不过提醒两句,他就要跟我龇牙。不知道的还当我踩了他尾巴呢。”
      “不要白不要。”典忧颇不以为然,道,“他这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由着他去。——看你像是没睡好的模样,出什么事了?”
      鬼先生道:“睡得晚了些罢了。近日洛阳新起了一个‘屠狼会’,如今尚未成大气候,却不得不防。”
      就好似排云听到碗勺碰撞声时一般,木昔听得这“屠狼会”三字,险些没把耳朵竖起来。可这时桃花在她身后道:“夫人怎么了,不走么?”她就没法站在门口偷听下去了,只得道:“新想出一种绣花样子,怕忘了,先往心里记了两遍。走罢。”
      回去后木昔又逗了一回排云,小狼先是追着她连蹦带跳,凑上来蹭她的脸,很快却又被院里溜过的一只老鼠引了去,追了半晌,却也没追上,最后又回到她身旁,前爪按在她手臂上,仰头“呜”的嗥起来。
      “呜,嗷呜。”木昔学着它叫了两声,低头用脸颊蹭蹭它毛茸茸的前额,又拉着它的前爪,喃喃道,“屠狼会,也不知是要屠哪条狼,又要如何屠?——总不会是你罢?小崽子。”
      排云自是听不懂的,在她身上蹭了一会儿,便从她膝上跳开,到墙角刨起了土。木昔无奈地笑笑,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土,回屋去缝药囊了,入夜曹炎烈回来后才收了针线,帮他脱了铁甲,道:“将军怎么一身的汗?”
      曹炎烈道:“去看了看新辟出来安置新兵的场地,一路走回来就出了这一身的汗,天是真见热了。”
      木昔摸一把他背后的衣裳,摸得黏糊糊的一把汗,于是道:“把这衣裳换了罢,我去给你烧水来洗洗身上。”
      曹炎烈笑道:“水桶重得很,等你半桶半桶地打来烧热,天都要亮了。你歇着,我去外头冲冲。”
      “干净衣裳在这,换下来的且放着,明日叫桃花洗。”木昔又叮嘱了一句,道,“你别惊着了排云。”
      曹炎烈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忽道:“如今那个叫桃花的除了洗衣裳还做些什么?”
      木昔霎时紧张起来,忙道:“做得可多啦!譬如今日我去看望鬼先生,就带上她撑个场面。——将军,人你都给我了,断没有再要回去去的道理。且你来回总跟着三四个近卫,我如今身边才她一个,没再跟你要人已是客气了。”
      “我不过问一句罢了。”曹炎烈道,“你少打那些女人的主意,若缺人少手,外头有的是流民可买了来给你使唤。”
      木昔道:“知道了。你快去罢,一身的汗味。”
      曹炎烈于是出去了。不多会儿就听见排云踏着水跑了过去,接着就听“哗”的一声,它“呜”的叫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咬了几下,又在曹炎烈的笑声里跑开了。
      他竟去招惹那狼玩,这也太孩子气了。
      木昔听得发笑,又有些气恼,就拿了块手巾在门口等着,待他一进门就丢到了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恼道:“你拿水泼它?”见他不言语,只是笑,便知这是默认了,护短之心顿生,瞅着他身上那软甲愈发不顺眼了,往他背上轻拍一把,道,“在屋里也穿着这个,你不热么?”
      曹炎烈擦着头发,躲了躲她的手,敷衍地道:“小心些总是好的。”
      “外头有人守着,屋里除了你便是我,你可真是防着我。”木昔张开两手,道,“我身上可没带兵刃,连你送我的短剑都放在了外头屋里,不信你搜搜。”
      “那待会儿可得好好搜。”他说着往木昔身上扫一眼,眼神极是不正经。
      木昔脸上一热,转过头去不看他,道:“鬼先生那里衣食都不缺,且我瞧着比你用的还好上许多,将军你尽可放心他了。——我还见了一位先生,叫典忧的。”
      曹炎烈道:“你看着他如何?”
      木昔接了他手里的手巾,道:“像个文人……面上客气,实际上却未必那么客气。”
      “你看得倒准。”曹炎烈在桌前坐下来,道,“那是我自小相识的一位兄弟,他大我一岁,总觉得自己就是个兄长了。”
      木昔拿了梳子在他身侧帮他梳头发,一面跟他闲说话,问道:“我还听他们说起‘屠狼会’,仿佛是要防备着。屠狼会……这是要屠哪条狼?”
      曹炎烈笑道:“横竖不是排云。”
      这人竟不说正经话。木昔也不好追问,就提起刚才的事来,兴师问罪道:“将军,我叫你别惊着它,你怎么偏要招惹它?如今也还没那般热,若是夜里起了凉风——你还笑!你笑什么?”
      曹炎烈稍稍转了下身子,靠在桌沿上,道:“我笑你真把条狼当亲儿了。”说罢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来日真当了娘是什么模样。”
      木昔闻言转过脸去,还未来得及羞,忽想起他先前那个未能出世便随娘亲一同被他亲手杀了的孩儿,心头一紧,脸上的笑险些没挂住。好在他看不见她脸色,她忙又笑起来,道:“快把头发再擦擦,仔细着凉了。”
      曹炎烈一摆手,道:“不必,要像你说的这般娇气,我早病死在北地了。”木昔也不强求他,于是歇下了,第二日一早仍往箭场上射箭去。
      练了这许多日,她如今手臂上力气大了不少,三丈的靶子已能十发五中了,倒比先前在天策府里时长进了些。又因她如今是将军夫人,军中诸人见她射中靶心也都叫几声好。她心头不由得意了几分,今日一到箭场就叫人把靶子又往后挪了一丈,刚拉开弓,还未放箭,忽听得平日里给她叫好的诸人正在远处喝彩,却不是对着她了。
      虽不计较这几声彩,可人群当中那人若非有本事便是有地位,抑或是两者兼有,由不得她不多在意几分。她于是草草放了一箭,提着弓朝人群走了过去。
      如今还未结队,围着看的人不算少,多半是人高马大的男人。木昔踮了几回脚都看不见,不得已叫了一声,道:“出什么事了?让开些,让我瞅瞅。”众人闻言忙闪了一条道出来,只是身子让开了,眼却还直瞅着当中那人。
      木昔愈发在意了,侧着身子走到最前头,尚未站稳,就见银光一闪,一柄亮闪闪的长剑扑面而来,直扑到她脸前一寸,这才停下了。
      这一下她措手不及,尚未及惊慌躲闪,倒意外显出十成十的镇定来。她心中暗惊,低眉看一眼,见是把开过刃的剑,薄得好似纸,亮得好似镜子,剑格上还嵌着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再往后看,她就看见了那握着剑柄的修长白皙的手,及那长了这样一双美手的美人儿——苏娜宁微微偏着头,脸侧垂着几缕金子似的长发,眯眼笑得一派天真烂漫,活似只成了精的小狐狸。
      一边是将军夫人,一边是长老义妹,众人一时都静了下来,有撒腿跑去喊人的,多数仍站着,不敢轻举妄动。木昔却看出她意图,定下心来,也跟着她笑,还拍了拍手,道:“苏姑娘好剑法!”
      苏娜宁挑起眉毛来,朝她脸上细细看了两遍,似是想要找到一丝惊慌之意,可到底也没找到,这才收了剑,笑道:“多谢嫂夫人夸奖。——嫂夫人也懂剑法么?”
      木昔朝她笑笑,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忽觉目之所及不大对付,定睛一看,才见是她裙子扯开了线,露出细白的一截小腿来。
      即便她方才要给自己难看,木昔也忍不住管一管这闲事,忙朝众人一摆手,道:“诸位弟兄还不快去列队,算工夫将军也快到了。”待众人都走开了,才走上期去,低声道,“剑法且放放——你裙子扯开了线,快随我走,我帮你补补,仔细叫人看了去。”
      苏娜宁最要样儿,闻言低头一看,立时沉下脸来,轻轻“哎呀”一声,道:“我竟也有此疏忽,可是不该。”
      木昔道:“谁没个疏忽的时候?你随我来罢,我帮你补一补。”说罢转身就走。
      苏娜宁归剑入鞘,快步跟上来,跟她并排着,道:“那这条裙子可是罪过了,竟要劳动嫂夫人来补。”却也没推脱。
      木昔笑道:“将军既把你当妹妹待,我也把你当妹妹,否则如何对得起你这声‘嫂夫人’?”又重起了个话头,道,“听闻你也养了只小狼?”
      “也是个姑娘,跟你那只却不是一窝出的。”苏娜宁说着伸手比了比,语带炫耀,道,“如今有这么长了,极是活泼,整日里咬东西,昨日还啃我这剑鞘,也真不怕崩了牙。——听闻嫂夫人那一只个头算不得大?”
      木昔在心里想了想排云的个头,确实比她那只狼小了一圈。她忽就懂了当日婆婆为何总忧心她瘦小,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却要找回场子来,道:“我家排云个头小,胆子却不小,昨日竟敢扑咬将军了。”
      苏娜宁一转头,讶异道:“大人没拧了它的脖子?我可听闻大人即便徒手都能敌过两条驭兽营的疯狼。”
      “我与将军把排云当闺女养的。小孩儿跟父亲玩闹罢了,将军怎舍得重责?”木昔抬手理理鬓角碎发,笑道,“不过也是太没规矩了,将军当头浇了它一瓢水,它就打着滚跑了。将军还笑呢,你说若是夜里起了风,冻病了该如何?谁知他自己也是一头一身的水,不擦干就睡下了,我这话也没能说出口。”
      说到此处,她转头看了苏娜宁一眼,见苏娜宁昂着头不说话,脸上的笑僵着,不由心中大快,又絮絮地讲起排云吃肉的凶相来,直进了院里才停下脚步,朝院角刨土的小狼打了个呼哨,叫道:“排云,来。”
      排云嗓子里“呼”了一声,朝木昔跑了两步,忽又停下脚步来,转头去扑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地打了两滚,又跑了。
      “它总是不听话,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木昔无奈地笑了笑,引着苏娜宁进了里屋,拿出针线来给她补裙子,一面补一面奇道,“你怎么了?半晌不曾说话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看这屋里的陈设。”苏娜宁慢慢地往旁看着,道,“大人先前总不带人在旁伺候,听闻屋里简朴得好似没人住,如今看来倒不是如此。”
      “先前确是那般:一床被褥、一口衣箱、两身衣裳,再没别的了。”木昔咬断了线头,道,“我的好妹子,缝好了,你穿上看看罢。”
      苏娜宁接了裙子来,先对着那道缝痕细细看了几遍,这才道过谢穿上了,又道:“我先前见大人身上就没过鲜亮色儿,不是黑的就是灰的,最鲜亮不过那件靛蓝的袍子。这回倒见他穿过一件浅灰绿的、一件紫的,也是嫂夫人给他添的?”
      木昔道:“总是暗的,看着也闷,就跟他讨了衣料,新做了两身。——你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天热了,也该寻些透气的料子做夏衣了。”
      苏娜宁这时不笑了,嘴角朝下垂着,两条眉毛却几乎扬到了鬓角里。她道:“你们汉人的姑娘可真是贤惠。”
      木昔听出她话里酸意,也不揣摩她下一句想接什么,径自道:“雕虫小技罢了,可当不得这‘贤惠’二字——与其当‘贤妻’,我倒不如当‘妒妇’,似李唐那位房相的夫人,任他谁赐下的美人都不准入府。”
      苏娜宁“扑哧”一声笑了:“你这话若叫大人听见了,可仔细挨打。大人最是说一不二了。”
      “将军哪有你说的这般吓人?”木昔眨眨眼,瞅着她,故作疑惑,“我跟他说过,他不曾打我啊。”
      苏娜宁脸上的笑意又隐去了。她眼朝下看着,垂着嘴角扬着下颏,白皙的脖颈扯出凌厉的轮廓来,却比平日里笑得狐狸似的模样看着更真了几分。木昔看着有趣,心中想道:“她先前对我的好脸色自然都是人前装出来的,却不知我在人前对她的脸色是不是也透着虚情假意?”
      正想着,忽见苏娜宁站了起来,道:“大人倒能容你,只是我这许多年来的情意也不输你半分。”
      木昔不料她这么快就跟自己撕破了脸,讶异了片刻才想起来还口,道:“是了……可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苏娜宁不怒反笑,却不是平日里那般温顺又透着狡猾的笑了,而是扬着嘴角,却挑着眉毛,高傲而带着几分狠劲儿的笑。
      “我的本事可没叫你看全呢。”她走到屋门前,转头朝木昔下了战书,“我可一点不比你差,咱们走着瞧。”说罢推门出去了。
      木昔佯装镇定,没多理会她,心里却有些打鼓。她虽不知曹炎烈在狼牙军中到底是什么地位,可即便他是“八狼”里头最次的一个,那头顶之上也不过十二三人罢了,想来苏长老派来的这姑娘不是等闲之辈,必是既做得开山刃又做得绕指柔的能人,哪里是好对付的?
      她拿出前一日做了一半的药囊在手里,慢慢地往上头绣花,心里却想着来日该如何应对。
      若苏娜宁单刀直入,找曹炎烈哭诉自己相思情深该如何?若苏娜宁除了唱歌还会旁的,哪日使了出来该如何?若苏娜宁使尽了法子叫她丢脸,曹炎烈厌烦了她,又该如何?男人最是靠不住。木昔愈想愈气恼,绣线打了结,于是丢到一旁便去院里逗排云玩了。
      这般拖了一日,药囊才终于做好了,外头是薄薄一层灰布,透出里头拿金黄丝线绣了花的绛色料子,再缀上两个穗子,做得极是用心。这日有从南边新募来的兵入营,曹炎烈道怕人唐突了她,把她关在了院里跟排云作伴,武牢关里众人又都忙着,她寻不到人使唤,因而又拖了一日,她才终于如愿以偿,换了一大包驱蚊虫的药草来。
      小药囊早备下了,一拿到药草她就忙分装了进去,一半往屋里各处系了,一半交到了桃花手里,偷偷嘱咐道:“你带去给那边院里那些大姐,旁人若问起,就说是你的针线,可别叫将军知道了。”
      桃花犹豫了下才接了,低声道:“其实夫人不必如此……其实也不顶什么事,比这难过的多了去了。”
      木昔闻言苦笑起来,道:“你道我不想劝他放你们走?哪怕只叫你们做杂役也是好的。可他不许我提这事,也不许我管,还不许我去看她们……我也只能如此了。你快去罢。”
      桃花倒算是机灵,曹炎烈的诸多耳目这回没发现什么端倪,他回来后只拆下床头的药囊细细拨拉过里头的药材,又装好挂了回去,道:“这回可没蚊虫在耳边嗡嗡了。”
      木昔心道:“谁说他不讲究?”想着想着就不由笑起来,跟他讲了会儿排云便歇下了。
      不料第二天夜里曹炎烈的脸却黑下来了——他一进屋,就提小鸡子似的把歪在床上看书的木昔提了起来,道:“你给典忧缝了个什么,荷包?”
      木昔惊得把书掉到了地上,道:“什么荷包?是……是药囊。你看,咱们屋里不也挂着?”
      曹炎烈朝床头那个药囊睨一眼,道:“这个没绣花。”想了想,又道,“缝得也不上心,针脚比他那个大。”
      针脚自然都是藏在里头的,他扫一眼哪里看得见?木昔忍不住笑出声来,推开他的手,笑道:“尽胡说。”又伸手到他脸侧,把那面具摘了下来,道,“我不过是要跟他换一包驱蚊虫的药草。你瞧,这两日屋里蚊虫可少多了。”
      曹炎烈神色稍稍和缓了些,却又扯一扯衣袖,道:“如今一日赛一日热,这衣裳穿着厚了。”
      木昔道:“我前两日还跟娜宁说起,该做夏衣了。说来我先前不认得你时,你穿什么?衣箱里怎么没见着夏衣呢?若非我给你赶制了这两身,连单衣都不见。”刚问完,她却忽然想着一着,讶异道,“你该不会……把冬里的里衣就当单衣穿了罢?”
      曹炎烈坦然道:“这有什么不妥的?刀兵无眼,指不定哪天衣裳扯个口子,就要不得了,因而穿什么都不打紧。”
      木昔刚想说他两句,转念一想,叫道:“不对,既穿什么都不打紧,那你还跟我说什么‘衣裳厚了’?”
      “我看你送典忧的药囊就不坏,就按那个色儿做一身罢。”曹炎烈拍板定下了,又问道,“娜宁这几日在做些什么,可还算老实?”
      “前儿个她去箭场上舞剑,不料裙子开了线,我帮她缝了缝。这两日都没见她。”木昔拉着他坐到床沿上,自己歪坐着靠在他肩上,道,“将军,你跟典大夫到底是什么交情?”
      曹炎烈道:“怎么这么问?”
      木昔道:“我那日在鬼先生处遇见他,他唤我‘将军夫人’,朝我行礼,可我向他讨驱蚊虫的药,他却说你不讲究,用不着这些,倒比对我还不客气。你又说他是你自小相识的一位大哥,我想着,你俩关系定好得很。”
      “谁把他当大哥了?他一厢情愿罢了。”曹炎烈矢口否认,却没遮掩,讲道,“他父亲曾是我父亲的心腹,亦是我敬重的叔叔,算来他当年该尊我一声‘少主人’,却从未听他叫过。”
      “有人想做你大哥、护着你,这还不好?”木昔忍不住说他,“还记得小时候邻家姐姐们嫌我小,不爱带我玩,我就想,若有个沾亲带故的哥哥姐姐护着我该多好呢?你有人护着,竟还不知足。”
      曹炎烈一撇嘴,摇头道:“他护着我?算了罢,我护着他还差不多。”
      “看你这模样,我倒觉得你俩关系好得很。”木昔捂着嘴笑起来,“只是我先前怎么从未见过他,是你派他去做事了么?”
      “当年变故陡生,他执意断后……”曹炎烈面色沉了沉,语气也低沉了几分,“自此便失散了。前些日子他找到武牢关来我才知他还活着,只是脚跛了。个中缘由他不肯说,我亦没追问。”
      那日见到典忧时,他身旁没人照拂,身形亦不显摇晃,可木昔细想来,他走得是慢而稳的。当时只当他从容镇定,却不想竟是跛了一脚。她心道:“既跛了一脚,当是不会武功的了。”想罢却不由唏嘘,道:“想来这许多年他过得不易。他先前就会医术么?”
      “是后来学的。”曹炎烈说着看了她一眼,神色里仿佛颇有些深意。果然他接着就道:“你竟还将典忧给你的药草分给那些女人,却不知是她们昔日的主子害了他父亲。”
      木昔心下一惊,否认的话还未出口又生生咽下去了,老实认了,却又道:“可她们的主子是她们的主子,她们是她们……”
      曹炎烈面露不快之色,道:“你下一句莫不是‘你是你,我是我’?”
      木昔忙道:“自然不是。我跟将军自然是一回事。”
      “怕只是口上说说罢?”曹炎烈一转身扣住她下巴,逼着她抬头看着自己,轻而慢地道,“木昔,你可知若我成就大业,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哪日我落败……”他微微咧了下嘴,露出的牙白森森的,像狼的牙一般,“你还是自我了断更痛快些。”
      话是这么说,“本将必胜”四字却几乎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了。可木昔还是听得起了一身白毛汗,连声道:“将军快别说这些晦气话,我再不管他们了。我往后若再犯,不用你动手,我先自己把自己绑到房梁上吊个两天再说。”
      曹炎烈道“嗯”一声,放了她,坐着出神,没再说话了。
      木昔在旁安生着坐了片刻,偷眼瞧了一回,却见他仍是平日里那副神色,看不出是在感怀还是在发怒。她于是又试探着往他肩上靠,小声道:“将军,你还在生气么?”见曹炎烈摇了摇头,就又委屈道,“那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话了?”
      曹炎烈道:“哪有那么多话可说?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歇下罢。”说着伸手揽住她,另一手就来解她衣裳。
      近来他对自己仿佛包容了许多,两人相处更像是平起平坐的夫妻了。木昔胆子大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不成。你若不肯再跟我说会儿话,我就总觉着你怨我,定是睡也睡不着了。”
      曹炎烈沉默了片刻,忽冷下脸来,问道:“你还想探听什么?直说罢。”
      木昔闻言委屈道:“将军可真不讲理,说恼就恼。我不过想多跟你说会儿话罢了,说什么都是好的,否则你不理会我,我去找旁人说话你又吃心,一日日的岂不要闷死我了?”
      许是她这话说得声音大了些,就听外头窗户根里“呜”的一声叫唤,木昔忙跑过去推开窗朝外看,果然是排云龇着牙在窗下转悠,一双圆溜溜的眼警惕地朝上望着。她忙安抚道:“没事,去罢,到别处玩去。”眼瞅着排云溜达远了才关上窗,爬到床里头,扯过被子背朝着曹炎烈躺下了。
      灯影一晃便熄了,曹炎烈接着也躺了下来,道:“我看你是太闲了,养一条狼还不够,还有闲心操心许多闲事。”
      排云这么一打岔,木昔已顾不得气了,转了转身,纠正道:“两条。”听他疑惑地“嗯”了一声,才捂嘴偷笑着解释道,“‘山狼’不算狼么?因而是两条。”
      曹炎烈慢条斯理地道:“那么,既然两条狼都不够你忙活,不如趁早再添一条罢。”
      木昔道:“那驭兽营那边——”话未说完,就觉眼前一暗,已被身边这条狼拿被子兜头盖严,紧紧抱住了,耳边尽是他呼出的气,暖得很。她听见他低声道:“用不着跟别人讨。你给本将生一个,不就好了?”这本是夫妻间浑说的情话,她却因这一句话做起噩梦来,睡下没多会儿工夫,就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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