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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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军巧计乱敌阵叛将离心生嫌隙(2)


      木昔挑挑眉毛,低头缝着衣裳,心里大略猜了一遭:当是他前一夜对尹子奇松懈应对之举提出了异议,那尹子奇本就防备他,趁机给他安个“不从号令”之类的罪名,打发他回来叫他好好歇上一歇。
      睢阳可不比洛阳,不是他“山狼”曹将军的天地了,这十六万兵里他使得动的至多也不过三五万,尹子奇攻不下睢阳城,要架空他曹炎烈却是容易得很。而他自然不是个肯受气的,如今面上发作不得,心里想来记得结实,迟早要寻个时机找回场子来。
      真是场狗咬狗的好戏!
      木昔心中暗暗称快,稍一转头,见曹炎烈躺在床上睡得沉,却仍皱着眉头,两眼下青了一片,下巴、脸颊上也生出了不少胡茬,平白添了许多憔悴,不由又有些心疼,于是放下针线,去外头兑了一盆温水,拿手巾轻轻给他擦了一回脸。
      曹炎烈睡得极沉,一个多时辰下来,连她擦脸时都不曾动弹过一下。近晌午时珍珠进了屋来刚绕过那扇屏风,还未开口,曹炎烈便翻了个身,睁了睁眼,又拿手挡了眼,含混道:“什么时辰了?”
      木昔到:“快晌午了,看你睡得好,没忍心叫你。既醒了便起来吃饭罢。”
      曹炎烈道:“知道了。”却摸着她的手不撒。木昔朝珍珠使了个眼色,打发她下去了,曹炎烈这才坐起来,又低声道:“前晌没人来寻我罢?”
      “起码没寻到里间来。”木昔道,“我一直在屋里坐着……噢,当中出去打了一趟水,给你擦了擦脸。”
      曹炎烈忽朝她一转头,全然不迷糊了,脸色也变了。他狐疑地打量着木昔,摸了摸自己脸颊,道:“你给我擦了脸?我为何全然不知道?”
      木昔被他看得不自在,不由也变了脸色,怒道:“你自己睡得沉,怎么倒问我?”见他仍瞅着自己,便瞪了回去,道,“我看你几日没睡好,心疼你才拿热手巾给你擦擦,怎么倒好似有了罪了?——你还瞪我?你再瞪我我一个月都不理会你!”
      曹炎烈这才不看她了,却皱起眉来,两手扶着膝盖坐了半晌,也不跟她说话。
      木昔心道:“也不知哪根筋又搭岔了。”心头着恼,便撇下针线站了起来,一面唤了等在外头的珍珠、翡儿叫把饭端进来,一面隔着屏风说他道:“待不恼了就出来吃饭。”
      曹炎烈在里间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听得翡儿偷笑起来。木昔亦不由笑了,又低声道:“你们也去吃饭罢。”打发她俩走了,这才夹了两著菜到碗里吃起来。
      不多会儿曹炎烈就穿戴得齐齐整整地从里间出来了,默不作声地在正座上坐下,吃了一碗饭。
      木昔才吃了半碗,就问他道:“饱了么?还有。”
      他摇了摇头,朝外头看了看,道:“睡了一前晌,没那么饿。”又道,“后晌我去练兵,你就在营帐里,莫出去了。”
      木昔道:“这几日天好得很,索性我也无事可干,还想着去尹大人的两位如夫人处走动走动,旁的大人的夫人也见一见才好……”
      “不必。”曹炎烈只说了两字,却是下令的口吻。木昔心里有些不痛快,夹菜时筷子便使得重了些,戳在盘子上,“啪嗒”一声。曹炎烈又稍和缓了语气,低声道:“我着人问过了,旁人带的都是妾侍,多半也都是轻浮之辈,我是怕你吃了亏。”
      这话倒也算中听。木昔存了分疑心,面上却没显出来,只是道:“原是这般考虑,我只当你怕我生事呢。我可不是不稳重的人,你是清楚的。”
      “清楚,清楚。”曹炎烈应了一声,撂下碗筷起了身,道,“我前几日寻了几本书,尽是你好看的那些杂书,过会儿着人给你送来,你看着解闷。——我去了。”
      木昔点点头,目送他走远了,再看时盘里的菜已都凉了,也没了胃口,叫珍珠都收了下去,坐在桌前胡乱想起来,想了一遭也不知自己到底哪招惹他了,只猜着多半是他在尹子奇处受了气,心里不痛快。她左右不了尹子奇,只能由着他这般不痛快,再多操心也没用。她略略放下心来,拾掇了会儿衣箱,待书送来后又看了会儿书,就这般过了半日。
      往后几日也都是差不多的光景,睢阳守军仍是隔三差五地擂鼓唱杀,却从未真有过什么动作。尹子奇愈发懈怠了,听曹炎烈说着,他曾向众人笑说唐军黔驴技穷,只剩了这一招本事,这日后晌竟还召诸将至中军帐宴饮。
      他二人的矛盾怎么也是调和不得的了,木昔也慷慨起来,翻箱倒柜找了件没补过的衣裳给曹炎烈换上,一面帮他系腰带,一面抱怨道:“你衣裳消磨得最是快,不是袖口磨了边就是裤腿扯了口子。我每每看见的都是你气定神闲站着,也不知我看不见的工夫你都干了点什么。”
      曹炎烈扯了扯衣领,拿起面具戴上了,道:“一身衣裳罢了,他该防着我还是防着。不必这般讲究。”
      木昔给他捋顺了衣襟,又把铁甲递了过来,笑道:“那你只当是穿给我看的——你穿得好看,我看着喜欢。”
      曹炎烈穿好了甲,拉下脸来,故作恼怒,抓住她肩膀,俯身把侧脸凑到了她嘴边,道:“我要穿补过的衣裳,你便不喜欢了么?”
      木昔忍不住笑起来,道:“莫闹了,外头他们都瞅着呢。快去罢。”他却不肯动弹,木昔只得拿衣袖挡着些,往他侧脸上亲了一口,把他送走了才回里间看书。不多会儿天黑了下来,灯忽明忽暗的,看得眼都发酸,她往床上去闭眼歇着,片刻工夫就迷糊起来,好似睡着了,却又好似听得见四下里的动静,还看得见桌上忽明忽暗的灯火。
      直到耳边有人大声喊了几句“夫人”,她才发觉自己早睡着了,一个激灵醒过来,按着心口惊道:“怎么了?一惊一……”她话说一半便打住了——营帐外头已乱了起来,闹哄哄地,人喊马嘶,家当摔落在地上,火光从营帐门口照进来,晃得人心里发慌。
      翡儿径自拽住她手臂晃了两下,急道:“夫人,快别愣神了,快走罢,唐军杀来了,尹大人急令拔营后撤呢!”
      这倒跟先前猜得差不离,木昔心里也不大慌张,又因先前并未换寝衣,如今只把鞋子一穿,拿上随身带的短剑就可往门外跑,一面问道:“往哪走?桃花呢?”
      珍珠正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立时指着西边道:“回夫人的话,我已叫了她起来了,咱们只管往西走,前后自有人护卫。”说罢来搀她。
      木昔摆一摆手,没叫搀,先往前走了两步,往四下里望了望,果然火光尽是往西走的,前头还有几个妇人、丫头打扮的,正慌慌张张地快步往西跑,眼瞅着便有一个跌在地上崴了脚。
      十几万人的大营,似这般乱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一处尽是家眷还好些,旁的营帐密集之处,一旦乱起来,单是自己人互相踩也能踩死几百个。木昔又想着纵然睢阳守军突袭,可狼牙军十几万人,何至于这般慌张撤退,不由竟胡思乱想起来,心道:“莫不是张太守用了些手段,直取诸将性命,大军这才成了无头苍蝇?他可还活着?”
      四下里皆是乱的,她心里也糟乱如一团,刚刚还在为狼牙军受挫欢喜,转眼想起曹炎烈,“刷”就是两行泪,心里也急得不行。可如今情势紧迫,她纵然挂念,却也不敢拖延,忙叫封孝和在前头引着路,一行人也往西跑,跑了不知有多远,见前头众人都已停步了,这方停了下来。
      近处立着坐着的多半是诸将家眷,不时有低声抽泣传来。木昔还算稳得住,先打发了封孝和等人去寻曹炎烈,接着在地上坐了下来,又拍拍身旁的地面,叫那三个丫头道:“你们也坐下歇歇罢,跑了一路,想来都累了。”
      桃花立时瘫坐在了她身边,揉着脚腕小声道:“如今算是太平了罢?我腿都吓软了。”
      木昔搂了搂她肩膀,借机打量了一眼珍珠跟翡儿,见她二人虽跑得喘不匀气,倒还不算慌张,不由奇道:“你们两个胆子倒大,半点不带怕的。”
      她二人相互看了看,接着珍珠应道:“原先也似这般撤过兵,退了几里地。头一回还是怕的,第二回就不怕了。”
      木昔不由往旁看了看,道:“曹将军带的三万人里只我跟桃花两个女人,再没别的家眷了。那边哭泣的莫非也是后来才来的,没见过撤兵?”
      翡儿蹲下身来,小声回道:“倒不是怕这个——譬如前锋营诸位将领家里的,自然怕家里男人丢了性命。”
      木昔闻言,方压下去的慌乱又涌上了心头,眼里也泛起泪花来。她忙拿衣袖擦擦脸,强笑道:“我家那个大小也算个将军,自是不上前线的。”也不知是说给翡儿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方才只顾着逃命,如今四面八方的乱象都渐渐平息下来,她坐在地上抹着泪,听到一旁的抽泣声又多了几处,身子就不由跟着抖起来,心里惴惴的。睢阳守军这场突袭打得漂亮,若能有百十人突围出去请上三五万援兵那就更好了。木昔却不敢笑,亦笑不出来,一颗心好似半边浸在冰水里,半边架在火上烤,绞得她几乎喘不匀气。
      许看出她心里难过来,桃花来宽慰她道:“我原先亦见过大军败退……大人也是打过败仗的,那回倒没听谁说过他受伤。”
      木昔吸了吸鼻子,逼着自己不再多想,跟着道:“那他受过伤吗?”
      桃花道:“想来是有的,只是不是回回都赶巧了能听上。”
      木昔亦不由笑自己,却又掉下泪来,道:“他身上伤疤可不少,脊背上横着好几条。如今大军这般慌乱,我生怕……”
      桃花忙道:“夫人,可别说不吉利的,也莫想不吉利的。不多会儿大人就该回来了。”木昔胡乱应了一声,抱住两膝,低下头缩成了一团。
      好在又过了不久,封孝和尚未回来,陶功倒先来了,行过礼就道:“夫人,大人着我来告诉你一声,他一切安好,你莫挂心。”说着四下里看了看,又骂道,“那几个混账小子跑哪去了?竟不在夫人身边护卫着……”
      木昔喜得站了起来,道:“我打发他们去寻将军了,还没回来。我生怕他……我怕他受伤。战况如何?是突袭?可唐军的守军……莫非来了援兵?”
      陶功略摇了摇头头,往四下里看了一看,亦低声道:“敌军人数不多,可来得突然,一时不及应对,西向防线乱了阵脚,溃不成军。”又道,“夫人放心罢,大人麾下皆是进退有度,并无多少折损。哪怕真有个万一,我等也会誓死护卫大人周全。”
      木昔又喜又忧,不由又掉下泪来,忙捂着脸应道:“那我便放心了。你快去罢,护好将军,叫他别挂念我。”
      陶功领命去了。
      木昔稍稍安了心,抱着桃花哭了一会儿,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直到清早重新扎营时才又被吵醒了。她跟曹炎烈住的营帐已搭了起来,待吃过几口饭,封孝和就带人将原先营帐里的行李搬了出来,依着她的安排一样样往里头摆。
      一旁的众人亦这般忙活着,只不远处一个妇人被人搀着坐在椅上大哭不止。木昔想着能带家眷随军的自然都有些身份,不大会亲上前线,因而这妇人当不是死了丈夫。她着珍珠去问,不多会儿珍珠回来了,轻声道:“是右军一位将军家的姨娘沈氏,她侄儿昨夜战死了。”
      木昔闻言再看沈氏,只觉心里又是怜悯,还闷闷地疼,好似被钝刀子割了。她心下不忍,送了碗水过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道:“喝口水罢。”
      沈氏泪汪汪地看了看她,低声道了句谢,嘴唇略沾了沾碗沿就放下了,仍是不住地哭泣。木昔一向不大会劝人,拉着她的手站了一会儿,看她哭得不那么厉害了,才回了自己营帐中,叹道:“昨夜也不知死伤有多少人。我军如此,唐军亦是如此,尽是家破人亡的事——若不打仗就好了。”
      桃花道:“正是。”说着往外头望了一眼,道,“也不知唐军那些兵怎么这么硬气,我听说咱们的人已将着城围死了,便是只老鼠也跑不出去,他们若即刻投了降岂不好?不必死人了,你也不必日日挂念大人了。”
      木昔闻言便觉一股火从心底冲上来,好容易才没斥责她,却还是把她撵开了,道:“去烧些热水,将军回来后必定饥渴劳累,泡茶、洗脸都用得上。”桃花应了一声,刚要往外走,就听得“呼”一声,门帘被人掀了开来。
      只见曹炎烈大步走进屋,四下里看了看,径自到桌前摸了摸水壶壁,提起来就往嘴里灌,喝了足有半壶方放下了,抹抹嘴,问木昔道:“昨夜没吓着罢?”
      木昔忙去接了他手里的铁戟,道:“我没事。你没伤着罢?”
      “倒还不用我亲上前线。”曹炎烈头发乱了,脸上有汗,衣袖也挽了起来。他往椅子上一坐,道:“这张巡用兵精到,原本只是听闻,昨夜方见着了。若非我军人数众多,里外三层围将起来,指不定还真放走了去求援的。”
      木昔放轻了声音,道:“听陶功说咱们的人没什么折损?”
      “原本也多半在南边。”曹炎烈又倒了碗水喝了,略犹疑了下,才低声道,“只是我倒疏忽了一条。”
      木昔道:“怎么?”
      他道:“唐军突袭,前锋溃不成军。只是唐军人少,这仗倒也打得,可尹子奇急令大军后撤也不算多大的错处。咱们的人却待我号令才撤退,想来尹子奇看在眼里,日后该愈发疑心我了。”
      木昔正想着该怎么宽慰他两句,忽听得屏风后头“扑”的一声响,心里一凛,喝道:“谁在后头?!”
      屏风后头一阵脚步声,接着珍珠绕过屏风跑到了前头,往二人跟前一跪,低眉顺眼地道:“夫人,是我。我方才收拾床榻时碰落了枕头,不料惊着夫人了,还望大人、夫人恕罪。”
      若是收拾床榻,为何方才半点声响都没听着?这丫头是尹子奇派来的,木昔心里暗暗发惊,两手攥紧了膝上的裙子,朝曹炎烈看了看。曹炎烈倒也没发作,只摆了摆手叫珍珠下去了,这才朝她转过脸来,低声道:“往后仔细着些这俩丫头。”
      木昔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道:“是。”想想却还是不放心,待跟着他到了里间,帮他脱了衣甲,又忧心道,“就这般放她走,不会出什么事罢?方才我们倒也没说什么……却直呼了他尹大人大名。”
      “她要是听见了什么要紧事,自然就不能留了,如今些许小事倒还不必杀她。可若尹子奇真为了方才那几句话要跟我过不去……”曹炎烈眯了眯眼,拿食指挑起她下巴,笑道,“我可得好好发落你。”
      都说起浑话了,可见这事在他看来并不要紧。木昔这才安稳下来,拍开他的手,推着他坐到了床上,道:“快睡罢,仔细后晌军中有事,那就睡不成了。”
      往后半日倒是安稳,夜里也并没出什么事,就此一日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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