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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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贼首相争藐忠义烈将玉碎断肝肠(1)


      第二日曹炎烈回来后脸色却不好看,垂着个眼皮,也不说话。木昔问了几句,他都不应,递过去的茶水倒是被他一仰脖喝干了。木昔担心起来,寻个由头出了营帐,却见平日里好说话的都没在跟前,只一个陈三水还眼熟些。她没了别的法子,只得压低了声音问陈三水道:“今日出什么事了?我瞧着将军不大痛快。”
      这陈三水果然坏事——木昔欠着身压着声,问得隐秘,他倒挺直了腰杆答得坦荡,慢悠悠地道:“夫人还是问大人去罢,我怕说了大人要怪罪。”
      话音未落,就听营帐里曹炎烈叫道:“我准你出去了?回来!”
      木昔气得跳脚,一面往回走一面指着陈三水骂道:“你平日里说话最不会拐弯,怎么如今倒学会了?!”
      陈三水挠挠头,道:“这一年一年的,小的总也得有点长进……”
      木昔险些被他活活气死,偏还没空多跟他计较,只一道烟跑进营帐里去,蹭到曹炎烈身边,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你又不跟我说,又不叫旁人说,我怎么知道如何开解你?”说罢略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道,“如今屋里除了你便是我,再没旁人了,我方才看过的。”
      曹炎烈眯了眯眼,偏过头去不说话。木昔心里一跳,猜着他这份不痛快多半跟前一日珍珠偷听的事有干系,便不追着问了,只起身绕到他身后,帮他揉了揉肩。
      其实她于什么穴位都是一窍不通,不过是胡乱揉的,他却很是受用,不一会儿就开了口:“今日就招降一事跟……跟他多说了几句,他就提及你我昨日所言,当着众人斥责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竟拿我自己的话来将我。”
      木昔听得奇怪,道:“你顶撞他做什么?锋芒毕露,也太惹眼了。若能招降,不费一兵一卒岂非更好……”
      曹炎烈摆了摆手,略侧过头来。她忙俯身来听,他道:“张巡心志坚定,是宁死不肯降的。招降必然不成,闹不好反被张巡摆一道,平白长了敌军士气——他这才真真是‘灭自己威风’。”
      木昔凑在他耳边道:“可他一再出岔子,方显得他本事不足。来日安庆绪看出这一点,若要换将,不就轮到将军你了?”
      “哪有那么轻易?这工夫可容不得他胡闹。”曹炎烈拿指尖在茶碗里沾了沾,往桌上画了几道,“咱们在此处,洛阳在此处,这一片是江南。江南富庶之地,若拿下了,兵马钱粮便不愁了,莫说安氏,就连李唐亦可不放在眼里;可大军若想南下,必得先攻下睢阳城。我这么说,你大略还听得懂?”
      木昔方知睢阳城竟这般要紧,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身处敌营当中,鲁有山又没跟来,因而她知道什么也是无济于事。曹炎烈说得话她一时也仍未听明白,她索性不多想那些了,径自道:“如今十几万大军围困睢阳城,就算他出些岔子也不打紧。”
      桌上的水转眼就干,曹炎烈蘸水描了描方才那几道,又往上边画了几道,道:“如今唐军正纠集人马反攻。郭子仪你可曾听过?”
      天策府外头的人与事木昔知之甚少,闻言茫然地摇了摇头。曹炎烈倒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接着讲了下去,道:“范阳、太原、东西二京如今虽在安庆绪手里,照如今这般情势,叫唐军夺了回去也并非不可能。”
      木昔忽懂了,道:“睢阳拖住了十几万大军,南下不成,回去相助洛阳、长安等亦是不成的。因而须得速速攻下。”
      曹炎烈道:“如今来看,若攻不下,围困亦可,却容不得他一再出岔子——若不慎漏了机会给敌军,叫他们抢了粮草回城,他们可要撑得愈发久了。”
      木昔于是又知道了一条消息:城中守军缺粮草。可于此她依旧半点忙也帮不上,就不多想什么了,只是道:“是了,更何况夜长梦多。这回我懂了,可将军今日怎么跟我说了这许多军中的事?”
      “想说就说了。”曹炎烈随意地应了一句,往椅背上靠了靠,忽又坐直了身子,正色叮嘱道,“这些个话万不可跟人说,更万万不可叫那俩丫头知道了。”
      木昔道:“这个我自然明白。”
      曹炎烈立时就道:“既是‘自然明白’,上回的话怎么还叫她们听了去?”
      这事木昔是理亏,可他再三提起来,她心里也不大欢喜,不由拉下脸来,道:“怎么又提这个?”
      曹炎烈也眯起眼直起身子来,道:“原就是你不仔细。”
      木昔心里窝火,先朝他坐着的椅子踢了一脚,又推了他肩膀一下,低声道:“原来你说得好听,心里还怨着我!气死我了,你等着看,我明日就发落了她俩,一了百了。”
      “不可,好歹也是那一位派来的人。”曹炎烈立时出言阻止,说罢又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揽住她的腰,道,“我看你也是出息了,竟也有了几分生杀予夺的魄力。先前……”
      “谁说要杀她们啦?”木昔惊得一跳,却没挣开他,倒被拽了个趔趄,只得顺势坐到了他腿上,捂着心口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纵然我心里恨得慌,也不至于喊打喊杀啊。”
      曹炎烈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你要如何?”
      木昔道:“你且等着看罢。”想了一想又道,“他今日驳了你的面子,我明日就发落她二人,怕不大好。过几日罢,你可瞧好了。”
      往后两日,木昔仍是如常对待那两个丫头,衣箱书桌也尽由着她们收拾。待到第三日上,她一早就起来造势,先叮叮当当地把衣箱翻了个底朝天,寻了身许久不曾穿过的衣裙换上,又拾掇了半日,找出自从得了就不曾戴过的一支碧玉簪子簪上了,随后端了碗茶水,坐在桌旁看书。
      一向翡儿倒老实些,珍珠却惯爱往里间来,不是收拾衣箱书桌,就是在木昔跟前站着。木昔胡乱翻着书,擎等着珍珠来自投罗网。珍珠也果真不负她望,在外头立了没一会儿工夫,就轻手轻脚地进了里间,倒还规矩,先朝她行了个礼,轻轻叫了一声“夫人”。
      等的就是这一声。
      木昔立时把手一抖一松,茶杯落在她膝上,温热的茶水洒了一身。她忙撇开书跳将起来,茶杯自膝上滚落到地上,“咔”的一声摔得是四分五裂。
      珍珠吓得不轻,忙上来扶她,连声问道:“夫人,没烫着罢?”
      “你吓死我了!”木昔甩开她的手,作势怒道,“我叫你进来了?滚出去!往后我不说话,谁也不准进里间来……谁也不准进屋来!若有不听话的就立时拖出去打!”
      珍珠跪在地上直哆嗦,道:“可奴婢若不进来,如何帮夫人收拾床榻箱奁……”
      “你还说呢!”木昔愈发怒了,一拍桌子斥道,“都是你们整日胡拾掇,每每我要穿的衣裳、要用的首饰都是找也找不着,不知多耗了多少工夫!往后我的东西你们一概不准碰,将军的亦是!出去,出去,碎瓷片一并拾掇了,别跪在这,我看着烦心!”
      珍珠忙收拾了那碎茶杯,一道烟跑出去了。
      她发这一通脾气可谓是立竿见影,这一整日下来,除了她喊人铺床倒水,珍珠跟翡儿愣是一步也没敢踏进营帐里来。入夜后她俩回去了,换了桃花,木昔把她叫进里间来,刚说了两句,正一块捂着嘴笑,就听身后曹炎烈清了清嗓子。
      桃花一下子跳了起来,低着头退到了屏风后头。木昔却不怕他,坐在床上也不起身,笑嘻嘻地看了看他,道:“我今日——”
      曹炎烈亦笑着,一面摘面具,一面应道:“我已听封孝和说了。”又道,“听闻你不准她们碰这屋里的东西?”
      木昔仰着头道:“正是。否则万一哪日有什么书信落在桌上呢?”
      曹炎烈道:“你道我想起什么来?”木昔摇了摇头,起身来帮他脱铁甲,他就接着道,“我想起你当日初来武牢关时……那时我也是胆量颇大,书桌、衣箱尽交由你打理着。”
      木昔心虚起来,一颗心嗵嗵地往心口撞。她忙趁着在他背后的工夫打岔道:“我可跟她们不一样,我待你自是实心实意的。且你屋里又有什么好翻的了?寒暑的衣裳,连上身上的也就三身,衣箱里头只占了一个底儿;桌上除去兵书便是字纸;床上是乱糟糟一床被子,也不知我来武牢关前有几个月不曾叠过。”
      曹炎烈故作沉吟,道:“算来也有几年没叠了罢。”说罢笑起来,又回头来看她,道,“甲也脱了,你还站在后头做甚?”
      这倒不像是在疑心她,想来方才不过是说闲话说到了。木昔心里稍稍安稳了些,把手心里的汗往裙摆上蹭蹭,低着头推了他一把,道:“你转过去,衣裳脱了——昨夜又摸着你背上的伤疤,才想起来都没在灯下看过你的脊背,也不知到底都受过多少伤……”
      曹炎烈乖顺地脱了衣裳,道:“留了疤的也不过四五道。刚从军时在前锋营,难免受些伤。”木昔半是就势、半是真心实意地心疼了一阵,算是把这一回事糊弄过去了。

      狼牙军到底人数众多,上回遭了突袭,如今不几日工夫重新整顿过布防,就又朝前开进了几里地,攻打了一回睢阳城。
      许是尹子奇打定了主意要报那一箭之仇,这一仗打得分外久,远处的喊杀声一茬接一茬,偶尔歇过片刻又响起来,从晌午到了凌晨方住了。
      木昔自然上不了战场、看不见战况,且有封孝和等人守着,她连出营帐远远地望一眼睢阳城都是难的,只能在屋里走一阵,坐一阵,心里又是焦躁又是担忧。饭自是吃不下的,夜里她虽躺在了床上,却也睡不着,一颗心悬着落不下来,一半念着睢阳城,一半念着曹炎烈。
      就这般昏昏沉沉地裹着薄被躺到了近晌午,她才披衣起身,令珍珠搬了把椅子放在营帐门口,坐下来朝封孝和招了招手,问他道:“如今没喊咱们拔营,想来攻城未成,却也没大败罢?”
      封孝和道:“守军不过几千人,若非奇袭,我军怎会大败?夫人放心便是。”
      木昔放心了曹炎烈,却不放心睢阳城里的守军,不由叹了口气,道:“这一仗打下来,又不知要死多少人。”
      “夫人只管歇着,这些事自有军中诸位大人操心。”封孝和微微笑了笑,安慰她道,“大人这般身份也不会亲上前线去,夫人不必这般忧虑。”
      天上的日头已有些灼人了,木昔虽是几顿没吃、一夜未眠,如今身上也暖和了起来。她点了点头,本想回屋去了,刚站起来却又想起一事,转头问封孝和道:“依你看,这仗还得打多久?”
      封孝和伸出手指来略算了算,道:“小的以为,若唐军没有增援,即便不攻城,只围困,再过至多两月城中也该矢尽粮绝了,到时任他再大的本事,也只得——”
      木昔虽睡不着,却也困倦得很,正费劲地侧着头听他的话,忽觉眼前暗了一暗,接着就听曹炎烈道:“你二人在说什么?”他生得高大,投下的阴影将木昔整个罩在了里头,声儿也阴恻恻的,好似还带着几分杀气。
      封孝和忙退开一步行了个礼,道:“禀大人:夫人问及而今战况,小的正在回夫人的话。”
      曹炎烈朝他略转了转头,很快却又转回头来对着木昔,面具眼睛一处的孔里露出一双狼也似的眼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接着,他很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道:“你整日探听军务做什么?”说罢也不待她回话,径自拽住她手腕,拉着她往营帐里走,道,“进来。”
      木昔被他问得愣了,竟消了几分倦意,却是又委屈又愤懑,走了一路也没想出该说什么来,待到了里屋才红着眼圈回了一句嘴,道:“你一打仗我便挂心得不得了。这日子也不知到什么时候算个头,我心里愁苦,问上一问都不成了?”
      说话的当里,曹炎烈脱了铁甲在桌前坐下了,蛮横地把她往怀里一搂,却不作声。他虽未亲上战场,可指挥着打了一整日的仗,身上也尽是汗,木昔往他怀里一靠,便觉脊背上的衣裳都被沾得潮起来,心里更添了几分烦闷,不由拿手肘捣了他一下,道:“你一身的汗,别挨我。”
      曹炎烈却不松手,连她两手一起箍了起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压着,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才低声斥道:“孤男寡女的站在门口说话,也不知道避讳。”
      这分明是无理取闹,可木昔急于知道战况,一时顾不得跟他理论,只是道:“你既不许旁人跟我说,那我就问你:这仗打得如何?还得多久才能攻下睢阳?”
      曹炎烈略停了停,道:“只消围困即可,他是求胜心切,才安排下这几日攻城。”
      木昔急急追问道:“听封……听闻若无增援,如是不足两月城中就矢尽粮绝?”
      “当是如此。”曹炎烈道,“如今城中粮草已见短缺……前一回唐军奇袭,我军急急退出几里地,后来点验军备才发觉唐军竟只掠了几捆稻子回去。”
      木昔心里一紧,忙使劲喘了口气方稳住了,强笑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你把衣裳脱了罢,我去给你洗洗,你快睡会儿。”
      曹炎烈这才松了她,一面脱衣裳一面道:“叫他们洗。你撂下衣裳就来我身边,哪也不准去。”
      木昔听得不快,拉下脸来,拿衣裳往他身上抽打了两下,气呼呼地出去了。待把衣裳交到了珍珠手里,她依言回屋来,却见曹炎烈已睡着了,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不比在武牢关里时,凡事还有个鲁有山可商量,她如今得了消息都没法子递出去,除了在曹炎烈抱怨尹子奇时故意说几句火上浇油的话,真真是半点也帮衬不上。尹子奇那两位夫人处原本也可使些手段,却不料曹炎烈如今这般不讲理,一整日一整日地连门都不许她出。
      正兀自恼着,她忽觉身畔曹炎烈的手指忽抽动了下,不由转头看了看他,见他微微皱着眉头,心里虽烦闷,却还是忍不住轻轻抚了抚。曹炎烈睡得沉,动也没动一下,全然不似两人刚成亲那段时日——彼时只消她稍稍一碰他,他立时就惊醒过来。想来那时两人虽同床共枕,他心里仍有好些疑心,如今倒是全然信了她了。
      木昔心头抽了一抽,忽又起了个念头,心道:“他既已不妨着我了,那若是趁如今杀了他……”
      若杀了他,睢阳之围虽未必能解,起码能给守军添一二分胜算。这念头将将一转,她立时将手按在了腰间短剑的剑柄上,却奈何紧接着又想起过往两人间的许多事。即便她扭着头不去看他,也觉心口一抽一抽得疼,疼到她直不起腰;眼泪也河流似的淌出来,沿着脸颊滴滴答答地落到衣领上,湿漉漉、黏糊糊的一片。
      她的心到底是肉长的。
      许是有泪滴到了曹炎烈脸上,木昔分明没哭出声来,他却迷迷糊糊地抬了抬手,将将好拍在她手臂上。
      他半睡半醒,也不睁眼,含混道:“莫哭了,方才是我说得重了……”
      木昔闻言哭得愈发厉害了。他眯着眼仰了一会儿,又颇带着几分无奈哄她道:“你若想出去走走也无不可。只是刚打过仗,营里处处是伤兵,乱得很,你待我得闲,你我一同出去。”
      他愈是这般,木昔心里愈是难过,泪珠跟落雨一般不住地往下落。她不想跟他多过话了,抹着泪道:“我想我婆婆了。你睡罢,叫我自己待一会儿。”
      曹炎烈睁眼看了看她,许是不放心,也不顾天热,偏要握住她的手,这才闭眼睡了。
      这事只得作罢了。木昔对自己是又气又恨,纵然曹炎烈一得闲便似这般哄着她,她还是一连几日都没睡好。待到五日后尹子奇再次攻城,她更是又像上回一般,连饭都吃不下了。
      好在这一回倒只攻了半日就作罢了。木昔听过禀报,得知睢阳城未破,心安了一半,顺口问了一句,道:“我们家曹将军如何了?”来人是个毛头小子,看着眼生,不像是武牢关里来的,挠着头不应声。木昔就提点了一句,道:“戴个面具,今日穿的是浅灰的衣裳。”
      “原是这位大人。”这小子方恍然大悟,道,“回夫人的话,曹将军受了伤,我领命时正包扎——”
      木昔挂心的另外一半竟应验了。她闻言两腿一软,却挣着立起来,一把抓住那小子的衣领,喝道:“带我去看他!”
      这日并非封孝和当班,守着的是尹子奇麾下的两人同一个刚刚十六的孩子,自然拦不住她,只敢在后头跟着,来报信的那一个也不敢违拗她,忙引着她往前头走去,走得却不快,走两步就转头看看她。
      木昔心里七上八下的,见他这般犹疑,愈发疑心曹炎烈伤得重,心里便起了一阵火,拔出剑来,吓唬他道:“磨蹭什么?快些带路!”那小子吓得一哆嗦,再看她时眼里竟多了几分敬畏,走得也比方才快多了。木昔却仍嫌不够,又骂了他几句,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跑着往前线赶去。
      跑出约有两里地,木昔尚未明晰自己的所在,先闻着的却是一股血腥味,再听时,方才忽略了的□□声、呼痛声也都响了起来。
      那血腥味跟她自己的血、曹炎烈的血并无不同,那些个伤兵的呼痛声亦是人声。木昔心里一震,脚下不由放慢了步子,刚要往四下里看一眼,却见斜前方有人疾奔而来,连声叫道:“闪开,快闪开!”
      木昔惊得往旁一跳,紧接着就有两人抬着一架流水一般淌着血的担架,擦着她奔了过去。她并非有意去看,可只粗粗一扫,就见担架上那人的左臂已整条都没了,肩头的伤处白花花的一块,像是骨头。这人还未昏死过去,说话的声儿却已近乎低不可闻。
      抬他的两人跑得快,转眼工夫就奔远了,只余下极微弱的一声萦在木昔耳边:“救……救……”
      木昔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眼前是又干又硬的土地,上头洒上了血,仿佛正往旁漫开来,漫得她满眼都是血红血红的,只有那么一小片白。
      她忽想起许多事来,却又不知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事,只觉浑身都在打哆嗦,好容易借着身边人的手站了起来,才发觉身边已围了一圈人,尽是比她高的,都在问:“曹夫人怎么了?可还站得住?快叫大夫来!”
      “不妨事……不妨事。”木昔揉着额头胡乱应了两声,又拽住最近一人的衣袖,道,“我家将军在哪?”
      众人忙道:“就在那边军帐里。”七手八脚地扶着她过去了。又有人进去通传。她却等不得这许久了,甩开他们的手,一掀门帘就进去了。
      屋里坐着五六人,正座上一个许是尹子奇,木昔没顾上细看,只在屋里扫了一圈,见曹炎烈坐在他下手,左手拿块布包着,正搭在椅子扶手上。那布上血迹斑斑,木昔眼前一晃,又是那一截白花花的骨头,是以想也不想便径直冲了过去。
      曹炎烈站了起来,低声呵斥道:“放肆——”
      她只当没听见,一把拉起他手臂,隔着布细摸起来,直到把他五根手指头都摸了个遍,知道他还是囫囵的一个人,这才稍稍放了心,却又不知怎的悲从心来,“哇”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只当你手叫人砍了去,可吓死了!”
      一旁几人都笑,便是正座上那位都笑了两声。木昔却笑不出,把多日来心里压的惊惧忧愁尽诉在了这一场哭里,直哭得两眼都时不时发起黑来方稍稍止住了。
      曹炎烈早把她拉到了营帐外头的阴凉里,斥道:“不是说了叫你在营帐里待着?莽莽撞撞跑来此处,你可知里头坐着的是尹大人?”
      木昔拿他衣袖擦了擦泪,轻轻托着他受伤的那只手,抽噎道:“死了那么多人,伤了那么多人,我怕,我怕。将军,手还疼么?还伤着哪了?”
      她两眼哭得发涩,睁眼都费劲,曹炎烈看了她两眼,叹了口气,到底没多责备,只把那布解开来,露出手背上血淋淋的一片来,道:“不过是抬伤兵时蹭了下。给你递消息的那厮忒不稳当,这等小伤原不必说的。”
      “这么一大片,如何算是小伤?”木昔看着他手上的伤口,只觉自己心里都在疼,泪汪汪地看了他一眼,又掉了两行泪,小声道,“我心疼。”
      曹炎烈把脸沉了沉,接着却又笑了,把伤口包上,道:“还有些事要料理,我今日早些回去陪你。你却不许再四处乱跑。”又把陶功叫了来,道,“你送夫人回去,再叫上两个咱们的人,要可靠的,跟封孝和轮班护卫,万不可再叫她跑出来见血见伤的。”
      有了他这一道令,往后几日木昔愈发出不得门去,可许是这一场哭得痛快的缘故,她后来竟睡得好了些,也不总烦闷忧愁了,只每日多记挂着了一样事,便是待曹炎烈回来后亲自给他的伤上药,又叫他每日换一块干净的布来包那处伤口。
      他却总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刚过了两日,新结的痂还透着血色,木昔一时没看住,他就把药往手背上胡乱一洒,拿过块手巾草草一绑,道:“费那许多事做什么?这不就好了么。”
      木昔气得炸了庙,两手一起攥住他左手手腕,一面解那手巾,一面怒道:“这是给你擦脚使的,你怎就扎在伤口上了?我看你手是不想要了。”硬拉着他又坐下了,把他胡乱涂的药粉轻轻擦了去,挑着这一日下来又裂开了的地方稍稍上了些药。
      曹炎烈拗不过她,往前伸着手,无奈地笑了笑,道:“原先也就是被枪挑了、被刀劈了,才似你如今这般细细上药。”
      “原先我又没在你身边。”木昔气还没消,动作却放得很轻,又是拉着他的手到灯下细看,又是轻轻按那一片结好了痂的伤口,道,“还疼么?我今日叫封孝和去问了大夫,大夫说不必整日包着了,你仔细些别蹭着。”
      “知道了。”曹炎烈缩回手来,略动了动手指,忽叹道,“虽是小伤,尚未好全时,若动得不对了还是有些疼。”木昔不知他想说什么,就拿手肘支着,托着腮看他。他却没看她,只盯着自己的手心出神,半晌才道:“当日雪阳受的伤,也不知有没有人似这般替她上药。”
      木昔不意料他竟说起这个来,一时猝不及防,愣了一愣。好在曹炎烈已起身往床边去了,没察觉出她神色不对,她忙吹熄了灯,跟着过去往他身边躺下了。
      这般又过了几日,曹炎烈手背上的伤口全结了痂,边缘处已剥落下几块来,露出新长的肉,倒比周围白了几分。木昔看了就笑:“只看这一片新肉,就知你平日里风吹日晒雨淋的都遭了不少。生来原是白嫩嫩的,生生晒成黑的了。”
      “什么白嫩?说女人似的。”曹炎烈斥了一句,耳尖却红了。他一面落下衣袖来遮住自己的手臂,一面道:“我不算白,典忧小时候才白呢。有一回雪妮子跟他比,没比过,为这个还跟他打了一架。”
      木昔把自己的衣袖挽过了手肘,横着手臂到他眼前,指指手肘处,又指指手背,道:“我原先也白,自打跟了你,也晒黑了。”这其实是瞎话:她原是当日在天策府里练兵晒黑的,自打到了武牢关、当了将军夫人,虽过得俭省,却还是养白了不少。
      曹炎烈是见过她刚来时的模样的,如今她要耍无赖,他也不多论辩,只笑道:“既如此,往后几日更别出门了,好好捂捂。”
      木昔方觉出自己竟给自己挖了个坑,忙改口道:“我记岔了,是你把我养白了——原先我还跟着我婆婆去种地呢,哪比如今好过?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闷出病来了。”
      曹炎烈故意偏过头去不理会她,待她快恼了,才转回头来朝她摆了摆手,凑到她耳边道:“过了这一仗罢——尹子奇执意三日后再攻一回,如今整军备战,军中嘈杂。”
      木昔心中霎时堵上了。她低声恼道:“城里不是快没粮了么?非这么一回回的攻城,无非就是折损自己人马。”曹炎烈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她就不再说了,只拉起他左手来看了一遭,叮嘱道,“我听你的。只是你也得顾好自己,可别再伤着了。”曹炎烈应了,又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来安抚她,可她一颗心却依旧悬着,怎么也放不下。
      三日后一早,曹炎烈出去了,木昔草草练了一遍枪法,就在屋里坐下了,虽拿了本书在手上,却是看两页便要跑到门口问一番当下的情况。
      最好狼牙军大败,而曹炎烈半点别受伤。
      原以为世间并不会有这等美事,却不料近晌午开战后过了不足半个时辰,就听得营帐外有人纵马跑了来,就在近旁停住了,接着在马儿的嘶鸣声中扯着嗓子吼道:“所有人即刻撤退至三里外,不得延误,违者军法处置!”
      木昔闻言一惊,忙跑到门口朝外看,见营帐周围已多了数十精兵,各个营帐也纷纷派出了人来外头看。这当里为首那一个把这话又喊了两遍,众人都迟疑着未动,那人四下里瞅了瞅,朝手下使个眼色,便有几人冲上前去,各挑了一个妇人扛到肩上,朝撤兵的方向跑去。
      被人抗在肩上自是不雅,立时就有人尖叫起来:“放肆!我是左军副统领冯将军的人——”
      这般情形下自然没人多理会她。一时间四下里众人都忙乱起来,却又不算无序:有自己朝前跑的,有被扛着带走的,亦有抱了妆奁出来的,被引路的兵丁夺下来掼到了地上。木昔没多少要带的,只把头上簪的那支桂花步摇拔下来握在手里,这就是所有的行头了。她吩咐了陈三水等人护着桃花,一行人跟着往前跑去。
      这一回撤兵比上回急,看样子狼牙军受挫不轻,比之上回更甚;可这一番却比上回更少了些乱象,哪怕是这些女眷都有斥候在前头引着路,跑不动了的也有人背着或是架到马上护送,左右护送及断后更是不曾少了。
      是有计划的诈退,还是尹子奇转了性子?
      抑或都不是,而是另有旁人在指挥?
      木昔心里有了个揣测,一时间冷汗直冒,待跑出近三里地后立时去找了护送的这一队人中领头的那个校尉,开门见山道:“我是曹将军之妻,如今他可还好?没受伤罢?”
      那校尉并非武牢关来的,如今满头大汗,对她倒是分外有耐心,回道:“曹大人无恙,而今正统领大军撤退。”
      木昔的揣测应验了一半。她一下子握紧了拳头,又道:“那尹大人……”
      那校尉忙道:“尹大人受了伤,小的已请了二夫人、三夫人前去照顾。”
      另一半倒没应验,尹子奇这厮到底还留了条命——如此甚好,否则十几万大军落入曹炎烈之手,只怕更加难办。
      她心里安稳下来,却还要做出不安稳的样子,捂着心口道:“尹大人的伤可要紧?只两位夫人前去恐人手不够,不如我也去帮忙照料着,只当替我家将军尽心……”
      这话话还未说完,就又有人跑了过来,是个武牢关来的小子。他在两人跟前停住了,看看那校尉,又看看木昔,最终是先朝木昔行了个礼,大声道:“曹大人请夫人过去。夫人快随小的来罢。”
      木昔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忙一把拽住他,厉声道:“怎么突然叫我过去?莫不是他受了伤,你们都瞒着我?!”
      “大人无恙。”那小子忙道,“小的也不知大人为何请夫人过去,夫人别为难小的了。”木昔心里仍不安稳,忙跟着他一道跑了过去。
      撤兵已完成了,远远有一队断后的人马正喝水、吃干粮休整,旁的正清点人马军备,尚未扎营。这一带亦属前线,远远尚能看见被踩得几乎都伏在地上的草,风一吹,就有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木昔踮脚看了看,离得远,还看不见睢阳城,倒是见了一辆马车,车旁围着不少人,当中就有二夫人桂香、三夫人翠柳,想来尹子奇当在那辆车里。
      曹炎烈亦站在近旁,却不似众人那般围着,而是在几步外站着,仿佛正听人禀报军情。这一番吃了败仗,又这般紧张地撤了几里地,他心里许也着些急,又兼暑热,因而木昔看时,见他已草草束起了头发,衣袖挽过了手肘,铁甲领口露出的衣领也被掖进了铁甲里头,露着脖子跟锁骨。
      寻常人若这般,定显得狼狈了,可他拄着铁戟站在那,浑身上下的威风竟是半点不见少。木昔一时看得愣了,在原处站着没动,直到身旁那小子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忙道:“将军无恙我就可放心了。你去告诉他我到了,我先去尹大人那边问一句。”
      那小子领命去了,木昔便过去看了尹子奇——说是如此,其实更多是宽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桂香、翠柳二人。
      尹子奇是这两个女人全部的依靠,木昔心里明白,看她二人哭红的双眼,纵然平日里有些不对付,也不由可怜起她们来。二人断断续续地哭着,道尹子奇是被守军一箭射中了左眼,伤势凶险异常,稍不小心便有性命之虞。木昔听够了消息,陪着二人哭了一会儿,翻来覆去说了几十遍“吉人天相”,待到曹炎烈也来看尹子奇,才起身站到了他身旁。
      众人面前,夫妻两个也没多说什么话,曹炎烈递了块干粮给她,她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慢慢把那干粮吃完了。
      过了有半个时辰,有人来报尹子奇中的箭已拔了出来,血也止住了,曹炎烈就令大军缓缓往后撤出三里地去,这才就地驻扎。
      这一夜曹炎烈忙到子夜时分方闲下来。木昔被他扣在中军帐里,在屏风后头听他部署了半日,尽是些扎营时再寻常不过的军中事务,直听得头昏脑涨的,虽有满心的话想说、想问,可刚被他叫到身旁坐下,就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到凌晨时分方醒了。
      曹炎烈连甲都没脱,挨着她睡着,把她搂在了怀里。她稍稍一动,他也醒了过来,略朝外转了转头,沉声道:“什么时辰了?”
      立时有人靠近营帐门口来,应道:“大人,还差不到一刻就卯时了。”
      曹炎烈“嗯”了一声,道:“退下罢,卯时过两刻再来喊我。”
      那人应了一声,退远了些,木昔就揉揉眼,坐了起来,道:“你再睡会儿罢,我去叫他们打水来,一会儿好给你洗脸。”
      曹炎烈一把抓住她手腕,把她拉回了自己身边,叫她躺下了,却又半天不说话,足足过了有半刻钟,才低声道:“张巡……”
      木昔便知他亦有许多话想对自己说,且多半是昨日打仗的事,立时精神了,道:“如何?”
      他仍仰面躺在床上,只脸朝她侧了侧,道:“此人机敏非常,是个统兵之才。可惜啊,若能为我所用才好。”
      木昔顺着他的话道:“如今看来怕是不成,否则跟谁打拼不是打拼?他早投了安氏了。”又道,“昨日怎的竟战败了?城中又没添什么兵马,咱们的人吃过一回亏了,总不能再吃第二回罢?”
      “这就是我佩服张巡之处了。”曹炎烈叹了一声,把木昔揽到了自己怀里,在她耳边道,“尹子奇怕死,每每亲临前线,总要叫四五个下属都打扮成他的模样,借此鱼目混珠。可敌军自是想擒贼擒王的,你猜猜张巡是如何认出他的?”
      他竟学会卖关子了。木昔有些想笑,却还得敷衍着猜了一猜,道:“莫非是往咱们军中安插了人手?”
      曹炎烈道:“昨日大军攻城,睢阳城上自是派出弓箭手应对,不料射来的竟非羽箭,而是蒿。”
      木昔心里“扑通”一下,脱口而出,道:“怎么是蒿?难不成,守军……唐军已没箭可用了?”
      曹炎烈闻言笑了起来,摸着她的脸颊,轻声道:“如此看来,爱妻领兵的本事已与尹子奇无二——”
      木昔急得轻轻踢了他一脚,骂道:“少胡说八道了,到底是如何?仔细一会儿旁人来喊你了,你故事才讲了一半。”
      曹炎烈这才不闹了,道:“前锋诸人跟你是一样的想法,即刻捧着那蒿来禀报尹子奇……”
      他这么一讲,木昔忽就明白了,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道:“不论他信不信这疑阵,城墙上的弓箭手却已知哪个是他了。”
      曹炎烈点了点头,又叹了一番张巡的本事,就起身道:“端水来洗脸罢。”
      木昔依言喊人端了水进来,看着他洗好了脸,帮他理好了衣领、头发,见他仍没再说什么旁的事,不由疑道:“你方才叫人晚了两刻来喊你,只为了跟我说这个?”
      “是又如何?我跟自家的婆娘说些闲话,又不算什么过错。”曹炎烈提起他那铁戟,坦然应了一声,走至门口忽又回转过身来,叮嘱道,“我这几日许忙些,你就在此住下,切勿四处走动。”
      木昔撇了撇嘴,道:“是,是——这话你都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一面送了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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