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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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亲骨肉刀锋对异梦伉俪共枕眠(1)


      白露将至,夏里的暑气渐消了,木昔晨起练武也更勤快了几分。一早一晚里四季变换最是明显,一日日地过着,秋意眨眼工夫浓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桩接一桩的事。
      当中头一个出乱子的便是斥候营。原来那日木昔听见的竟还真不是吹嘘——先前被那斥候刘斌始乱终弃的姑娘黄氏当真来寻他了。刘斌自然得意,趁着去营外探查敌情的工夫跟黄氏春风一度,好不快活,却不知这黄氏已身入红衣教,如今来寻他就是为了取他性命,一雪前仇。
      刘斌回营当日身上便起了三两个脓包,却没当一回事,照常睡下了。不料当日夜里众人被他的惨叫声惊醒,点了灯一照,却见他身上的脓包都已破开了,脓血横流,手臂上那一处已露出白花花的骨头来;而挨着他睡的两人,第二日一早身上也起了跟他当日一样的脓包。
      军中霎时炸了锅,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曹炎烈亲自监刑处置了十几个胡传谣言的,这份骚乱才堪堪被压了下来。
      木昔听闻这事时,整个斥候营都已被隔了开来,唯恐再有旁人染了毒。那刘斌据说已不堪折磨自尽了,死时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她只听陶功讲都觉惊骇,却还是大着胆子去寻了典忧,问他斥候营的情况。
      “这是红衣教的独门毒药‘妒夫人’。”说起此事,典忧摇着头连连叹息,“若是在青岩,这毒我还可试着一解,可如今军中只有寻常药草,我亦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将斥候营按营房隔开来,望没更多的人染毒罢了。”
      木昔讶异道:“青岩……万花谷?一向我只知典先生医术出众,原是师从名家。”
      典忧微微笑了笑,只是道:“这群混账连红衣教的女人也敢招惹,当真是不要命了。”
      这事的缘由木昔是清楚的,当即跟典忧讲了一遍,恨恨道:“这等登徒子,死了也该,却平白拖累了不少无辜弟兄。”
      自然了,这只是场面上的话,狼牙军出乱子于她来说是好事。可接着就又有消息递来:狼牙军生擒了一伍天策军,隔几日又擒获了一个屠狼会的暗间,都关押了起来,却未曾动刑拷问。
      周狗子这事赶得寸,木昔尚有万全的理由去除掉他,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杀不过来了。可如若不然,且不提他几人嘴严不严、会不会透了天策残部所在,只说万一当中有天枪营的出身,来日见到她这将军夫人,把她供了出来该如何?一时间木昔又是担忧他们的性命,又是担忧自己的前途,直急得火气上涌,发了两日热,之后也整日里咳个没完。
      营中诸多杂七杂八的小事自不多提。这般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半月,直到中秋将至,诸事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八月十五这日,军中与平日里没什么分别,照旧是操练、巡营、加固营防等,半点过中秋的意思也无。可即便如此,圆月腾到中天时,仍是不知有多少人起了思乡之情。
      曹炎烈巡营去了,木昔照旧是搬了椅子在院里歇着。人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这夜的月亮却是看不出哪里不圆,整个好似个玉盘,泛着带些暖黄的光,在落到地上前便消散了,只剩了一层水似的波光,映得院里平整的地面也好似缎子一般。月色大好,院中却连棵树也没有,除了那口水井外,便只屋门前、院门前各站了两名守卫罢了。
      排云在月光下疯跑,也不知是在追什么,跑了几个来回就一头扎到木昔脚下,爪子按住她拖在地上的裙摆,两眼瞅着她,昂头嗥了一声。军中规矩严,四下里没多少响动,它这还显稚嫩的一声长嗥便格外显得嘹亮,悠悠地传出去了也不知多远,却没旁的狼应声。
      木昔拍拍它的头,一下子想起幼时家里种的那棵桂树了。那时的中秋,婆婆带着她在院里赏月,月光下桂树上的花与枝叶都不分明了,幽幽的花香却融进了月色里,四处都是,染得衣裳都香。
      那是她还小,自然是安静不下来看月亮的,她性子安静些,也总缠着婆婆要听故事,而同龄里顽皮些的索性扯着嗓子怪叫几声,借着月色凑到一处去玩,或是连夜急行军,或是月夜敌偷袭,热闹得很,叫声一里地外都听得见。
      斯情斯景已是恍如隔世。木昔正想着,忽听得铁甲当啷声渐近了,忙抹了把泪,就见曹炎烈提着铁戟,怀里还揣着什么,匆匆回了屋去。不多会儿,他脱了那铁甲,兵刃也没带着,只提着油纸包着的一包东西又出来了,走到她跟前,抬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痕,讶异道:“怎么了?”
      木昔挤出个笑脸来,道:“没事,想家罢了。将军拿的什么?”
      她本以为这是万全的托辞了,却不想曹炎烈闻言竟又疑心起来,往她身边一坐,扳着她的脸细看她的神色,道:“本将就在这呢,你还想哪的家?”
      木昔不由怒道:“我想我婆婆,这都不成么?”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圆月,吸了吸鼻子,又道,“我小时候,每到中秋,婆婆总爱讲嫦娥、讲吴刚,如今她不在我身边了,莫非你能给我讲不成?”
      曹炎烈听得怔了一怔,抬手把自己脸前垂落的头发往头顶一推,讶异道:“原先到了中秋我亦会想家,今年却不知怎的竟不想了。”
      他这是已把她当作家人了——家人在旁,自然没什么好想家的。木昔心里一时又酸又暖,脸色变了几变,到底还是破涕为笑,道:“许是咱俩说着话,就顾不得想了。”
      曹炎烈道:“正是。”说着就把手上那油纸包打开一角,拿出块做得颇有些粗糙的小圆饼来递给她,道,“伙头兵都只会做些寻常饭菜,我就叫他们往饼里加了糖馅,诸营都分发了些。你只当这是月饼,吃两口罢。”
      木昔接过来,咬了一口,又把剩下半个举到他嘴边,嚼着糖饼含混道:“将军,你也吃。”
      那圆饼不过两寸大小,她一口咬去了小半个,剩下大半个拿在手里,曹炎烈一口全叼了去,门牙还在她手指上磕了下。她忙一缩手,笑他道:“竟还咬我,可真是排云它爹。”又道,“将军,你小时候听没听过‘嫦娥奔月’‘吴刚伐桂’这些故事?”
      曹炎烈咽下糖饼,正色道:“岂止听过这些,我还听过‘吴刚奔月’‘嫦娥捣药’。”木昔刚又从纸包里拿了个糖饼,闻言笑得手一松,糖饼就往地上掉。曹炎烈忙伸手接住了,一面吃一面讲道:“雪阳四岁那年,也是个中秋,我娘在院里给她讲这些个传说。我那时八岁,不耐烦听,就拿了个布老虎逗她。我爹回来后问她听了些什么故事,她就给我爹讲:‘吴刚吃了长生不老药,就成了仙人,飞到月亮上去了……’”
      木昔大笑道:“将军,你可是坏透了。分明是你逗得人家分心,如今却要笑话人家。”
      “我不过是逗一逗,是她自己要分心。”曹炎烈狡辩一句,又抬手比了比,道,“那时她也就这般高,我娘亦是上过沙场的,明知雪阳随了她的性子,却一有机会就要给雪阳穿罗裙,戴上一脑袋的绒花,好似富贵人家养闺秀似的,殊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雪阳穿着裙子亦能随我去打架。”
      木昔道:“时隔多年,将军竟还记得这般分明,可见心里是挂念的。”
      “我瞅着她从小长到大的,瞅了十一年,如何不记挂?”曹炎烈说得坦然,伤怀起来亦是坦然,“她却全然忘了当日的兄妹情分,也不知李唐给她灌了多少迷魂汤。”
      这话木昔自然不爱听,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趁着吃糖饼吃得满嘴发甜,好言好语地哄他道:“曹姑娘在天策府待了也有十七八年,比在将军你身边待得还久,一时心思转不过来亦是有的。来日若有机会,将军好好同她讲讲理,叙一叙手足亲情,许也就转过来了。”
      曹炎烈仰头望着那月亮,仿佛有些出神,缓缓地说道:“莫急,机会不久就有了。”
      木昔糖饼吃到一半,忽咬了自己的舌头,霎时“嘶”地倒抽了口冷气,却又忙着问道:“什么?”
      曹炎烈道:“你道我留着那几个唐军不杀是为了什么?”却不再给她机会往下问,重新起了个话头,道,“方才娜宁邀我去她处赏月。”
      木昔只顾着想他方才说的那话是何意,一时未回过神来,随口道:“那就去罢。”说完才忽醒过神来,连声道,“什么?她这般大胆,这可是中秋!你怎么说的?我方才说的不算数!”
      曹炎烈笑道:“瞧你这样子,我还敢怎么说?”
      木昔伸手去拍他,道:“你又笑我,你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堂堂山狼将军自然没什么不敢的。——到底怎么说的?”
      曹炎烈握住她的手腕,低头望着她,月光映在他脸上,叫他的面容比平日里平白少了几分威严,更多了几分柔情。他道:“我道今日是中秋,若离家远行也便罢了,如今既能见着家人,自然得跟家人在一处。”
      木昔心里一喜,脸上的笑压也压不下去,好容易才假意板起脸来,盘问道:“那么娜宁如何说?”
      曹炎烈道:“我看她失望得很,只不过这原本就是她痴念罢了。”又道,“她道今日既不成,不如改约明日,说是也请了鬼先生。我允了,明日咱们一起去罢。”
      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到底不是八月十五的正日子,且他主动说出来了,木昔心里倒不大计较。更何况如今不同往日,她巴不得有个时机独处,好细细思量一番他方才话里透出的打算,于是忙道:“罢了,有前头的事,我如今也不大想见军师,你叫我怎么跟他说话好呢?我索性大度一回:将军你独自去罢,记着别被外头的野花迷了眼。”
      曹炎烈却并无意料中的欢喜,淡淡地应了一声“也好”,竟同她说起些前人咏月的诗作来。木昔没料到他还懂这些,好在她虽武功不济兵法不精,闲书倒看了不少,如今多半也应得上。一时间月色朗朗,夜风轻缓,两人低声说着话,真真是难得的闲适。
      待说到一句“桂子月中落”,曹炎烈忽打量了下木昔,笑道:“你是有意穿了这浅黄裙衫么?若是这院里有棵桂树,桂花落在你身上,想来极美。”
      木昔听得直笑:“将军见过的美人怕是一屋子都装不下,笑话我做甚?”又道,“当日将军还误将我名字记作是这木樨花的‘木樨’,如今可记得怎么写了?”
      曹炎烈皱起眉来,朝她伸出一手,道:“已全忘了,你写来我看。”
      木昔知道他故意如此,就拉过他手来,道:“在下的大名是这个,将军可记好了,别再忘了。”说着就在他手心里先写了个“曹”字。
      曹炎烈一扬眉,道:“嗯?”
      木昔憋着笑,接着写了“夫”“人”二字,又将他手握成拳,正色道:“曹将军你可记住了?如今可是想赖也赖不掉了。”
      “我赖什么?”曹炎烈忽起身站到了她跟前,高大的身影将月光遮了不少,“倒是你,这辈子都是本将的人,跑也跑不脱了。”
      良辰佳夜,最是让人昏了头脑。木昔一时竟把什么都浑忘了,想也没想就脱口道:“只这辈子?”
      他背着光,神色都看不分明,唯独那双眼好似发着亮,木昔几乎能从中看出自己的影儿来,不由屏息望着他,果然下一瞬便被他拉到怀里抱了起来,听得他在耳边轻声道:“生生世世。”
      这盟约虽好,一夜良宵悠哉过后,木昔却顾不得多想这些了,先假借散心之名四下里转了一遭,仔细留意着营中布防等有无变动,又想同鲁有山再通个气,叫他提醒宣威将军仔细些。偏偏那陶功碍眼,她不论走到哪,他都在后头隔了两步跟着,一瞬也不肯离她远了。
      这般折腾了一日,木昔到底没寻得机会去找鲁有山,武牢关里的变化也没看出多少,只得悻悻地回去了,又寻了截木棍在院里削起来,借此打发时光。她刀工不精,到曹炎烈从外头回来时,她才将将削出个轮廓来,还看不大出是什么东西,却也举到曹炎烈跟前给他看,道:“将军,猜猜我削了个什么?”
      曹炎烈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对她这木棍却是看也不看一眼,道:“看不出是个什么。——你进屋来,陪我坐坐。”
      这十六的月亮倒确实比十五的要更圆更亮些,可想来是不合他心意的。木昔不由窃笑,忙应了一声,收好东西跟着他进了屋,一面帮他解甲摘面具,一面故意凑近他嗅了嗅,问道:“既有好酒喝,将军怎么也不带一杯给我,莫不是娜宁小气不肯给?”
      曹炎烈抬起手臂来闻闻自己衣袖,一皱眉头,往外屋去倒了碗冷茶喝了,回来道:“算不上好酒,不过比之胡唱的淫词滥调,还是喝酒更有意思些。——我身上还有酒气没有?”
      木昔便知苏娜宁又碰了钉子,不由笑起来,踮着脚凑到他嘴边闻了闻,道:“没了。如此我身上也就没酸味儿,不信你也闻闻?”
      曹炎烈竟果真俯了俯身,许是二人体格差了太多的缘故,他接着又坐下了,这才拉过木昔来,将头埋在她怀里,道:“那若是我说:娜宁投怀送抱,邀我共度春宵呢?”
      木昔闻言惊得直瞪眼,半晌才道:“娜宁性子那般高傲,本事也大得很,如今竟这般耐不住性子,也不知是爱之深情之切,还是摘星长老相逼?”见他没应声,就又小声道,“其实若要探听将军心意,她原本也不必这般,当你的红颜知己也就是了……”说到此处,她心里对苏娜宁忽有了些隐约的揣测,不由惊了一下,却又没把握,就不往下说了。
      “如今倒闻着些酸味了。”曹炎烈倚着她,慢慢地道,“不论苏曼莎要她如何做,她如今都是愈发没分寸了。我今日斥责了她,来日还不知她会做出什么胡闹事来,得寻个由头早日打发她走才好。”
      他既已有了此心,木昔也不急着火上添油,转而夸他道:“将军倒真是有定性。我跟娜宁比起来总是自惭形秽,早先也偶然听见人说我不如她,却不料将军竟能坐怀不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曹炎烈嗤笑一声,从她怀里抬起头来,道:“与千古帝业相比,女色算得什么?”
      木昔帮他理理头发,笑问道:“那我算什么?”
      曹炎烈不以为意,道:“你自然不同。”
      他答得随意,木昔却为此喜了好几日,只是探查营防之事倒也照旧做着。娜宁一时倒还未被遣走,不过也老实了不少,深居简出,连木昔都未能见上她的面。
      秋分将近,大风刮了几日,直刮得沙尘漫天,迎着风走时几乎睁不开眼。待风住了,天也凉了下来,木昔忙把春秋里的衣裳被褥都寻出来晾晒缝补,见衣裳不多,又赶着给曹炎烈做了两身新衣好换洗。她白日里总要去四下里转一转,针线活就都留到夜里跟雨天了,因而过了七八日才忙完了这些个活计。
      待到终于得了闲,她又将那日削到一半的物件拿出来削出形状,是不到两尺长一把小枪,缚到排云背上将将好,愈发有“山狼将军之女”的气势。排云几日没在她跟前,许也是想她,如今凑着往她脸上蹭了半晌,才背着那小枪跑开了。
      木昔回屋歇了一晌,傍晚时听得窗外风声又大了起来,思前想后总是担心排云,又出去给它的窝棚顶上添了点稻草,折腾完已是亥时将近,曹炎烈竟还未回来,也不知去做什么了。好在这也不是头一回,她心道:“许是风大吹垮了什么工事罢。”便铺了床预备睡下。
      风声又急又响,刮得木窗都“咔咔”地响了好几声,是以木昔听出曹炎烈的脚步声时,他已将里屋的门一把拉开来,又重重关了个结实。他平日里甚少拿这门出气,木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又坐了起来,一声“将军”还未叫出口,后脑便撞得一疼,整个人被他结结实实压倒在床上。
      他好似喝醉了,身上却又没有酒气。屋里没点灯,他脸上还遮了个面具,因而即便近在咫尺木昔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的,也不知是不是在发怒。
      怎么回事?他为何这般?是因为她么?木昔一连想了几问,心里忐忑难安,心道即便是她这几日的行踪传到了他耳朵里,她堂堂将军夫人,总不至于四下里走走都不成罢?
      总不能是有人供出了她,她身份已败露了?
      可他如今举止虽粗暴,却也并不似要夺她的性命啊?
      木昔一时想不出他这般失态的缘由,心里忐忑万分,瞪大眼看着他,往他胸口铁甲上轻推了一把,小声道:“将军,你……你怎么了?”
      他不应声,一手抓着她手腕到榻上困结实了,另一手就来扯她衣裳。他手劲本就大,如今又没个轻重,木昔觉得手腕被他抓得疼了,不由轻轻吸了口冷气,却不料肩头接着就被他咬了一口,咬得颇重,很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这情形竟好似几月前那个夜里,他举止里没半分温情,也丝毫不顾虑她,只像条饿疯了的狼见了肉般伏在她身上百般肆虐,比平日里粗暴了几倍不止。木昔心里是说不尽的惊慌,心底从未愈合的伤疤隐隐又被揭开来一道,一抽一抽地疼,却又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唯恐他愈发放肆。一时间她心里有千万种委屈发不出来,眼泪都憋在眼眶里,痛呼尽憋在胸口,直憋得她几乎气都喘不上来。
      直到过了也不知多久,他终于折腾够了,到一旁躺下时,木昔才“呜”地一声哭起来,拿手背抹着泪呜咽道:“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问罢却没人回话,转头一看,他竟已睡过去了,莫说衣裳了,连面具都还没摘。
      这也着实太过不寻常,木昔一时不敢惊醒他,捂着嘴一面哭一面想,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猜着许是喝醉了。她强撑着起了身,先摸黑拿手巾来帮他擦了脸,又试着去脱他身上的铁甲,却觉他死沉死沉的,推也推不动,于是只给他盖上被子就作罢了,自己在他里侧胆战心惊地睁着眼躺了一宿。
      这一夜曹炎烈睡得倒是极沉,一宿都几乎未曾动弹,木昔几番辗转他也未曾像平日里一般醒来。好容易捱到天光熹微,将将能看清他的脸庞了,木昔就抱膝坐在他跟前,看着他在睡梦中仍微微皱起的眉头,不由又在心里胡乱猜想了许多。
      直到他干咳一声,抬手捂着眼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她才止了思绪,闷声道:“将军终于醒了?已近辰时了。”
      曹炎烈缓缓地“嗯”了一声,不出声地躺了片刻,又起身不出声地坐了片刻,才转头看了她一眼,道:“我今日怎么起晚了?这衣裳怎么……你醒得倒早。”
      他满脸茫然,跟她说话时倒跟平日没什么分别,可见前一夜多半并非因她有什么过错,不过是他胡发疯。他如今竟好似什么都浑忘了,木昔一下子委屈起来,忍了半天的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沿着脸颊滑落到了衣襟上。
      她怒道:“将军不醒,妾身哪敢睡?不得尽心伺候着么。”说过了却仍是不解气,左右他穿着铁甲,索性攥着拳头往他胸口狠狠砸了几下,“哇”一声哭起来,道,“你就跟疯了似的,你个疯子,你这条疯狼!”
      曹炎烈仍懵着,还抬手来给她拭泪,道:“怎么了?一大早就……”
      木昔朝他的手狠狠打一巴掌,直打得“啪”一声响,自己手掌也发了麻,才勉强消了气,两眼瞪着他,小声问道:“你昨夜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如何,就跟疯了似的,一回来就,就……”她说着又红了眼圈,解开衣裳来,身上青了几块,肩头的几个牙印赫然已紫了一片。
      曹炎烈略眯了眯眼,便皱起眉来,扶着额头也不说话,想了半晌,忽涨红了脸,往床上一拍,恨恨骂道:“本将着了她的道了——好个苏娜宁!”说着把被子一掀就要起身。
      前一夜这委屈可着实受得不明不白。木昔自不肯放他走,一把搂住他的腰,极难得的撒泼道:“苏娜宁怎么了?你今日若不把昨夜的事说清了,除非把我打死,否则别想出这个门!”
      她整个人往后坠着,即便是曹炎烈,要起身都有些难。二人这般角力了一番,终究曹炎烈认了输,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懊丧道:“昨夜巡营时听闻她发了急症,便赶过去看一看,不料竟是算计。我连口水都没喝,却不知怎的还是着了道……”
      木昔不甚明白,追问道:“着了道?什么道?”
      他脸颊红了一大片,躲闪着木昔的目光道:“你昨夜不已见识过了么?若非我那时尚有几分清明,推开她赶了回来……”木昔霎时明白了,却顾不得脸红,先倒抽一口了冷气。接着就见他脸色一沉,恨恨道:“是我小看她了,她竟敢算计到本将头上。这一回是这个,下一回是什么——毒药么?我看得先要了她的性命。”
      “将军且消消气。”木昔忙拉住他,抚了抚他的后背,“先去找典先生看看罢。至于娜宁……她到底是摘星长老的人,遣她走也便罢了。”
      曹炎烈这气来得快,消得倒也快。他又坐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冷笑一声道:“摘星长老好手段,调教得这般好义妹。这许多年了,本将竟是头一回差点栽在女人手里。”说着拉过木昔的手摩挲了几下,又道,“无论如何武牢关容不得她了,我这就着人送信给苏曼莎,叫她把这得意门生带回去好生管教管教。——你昨夜受委屈了,且歇着罢。”
      木昔点点头,看着他出了屋,想着苏娜宁总算要走了,心里却不知为何总也欢喜不起来。
      窗外的风尚未住,窗户“哐哐”地响了两声。她忽又想起那日她跟苏娜宁一同去驭兽营时,散花已有半人高了,颈子上拴着两根手指那般粗的铁链子,一见苏娜宁就忽地站了起来,对着她“呜”的一声低吼,露出一口尖利的牙来。
      狼牙军可是个好地方,真真可叫人败了傲骨、失了心性。
      却偏偏曹炎烈身在其中十数年,心志竟还这般坚定。木昔一时竟不知该怨谁了,苦笑了一阵,脸朝里睡下了。待睡醒时,曹炎烈给摘星长老苏曼莎的信当日已递了出去。又过了两日,送信的人兴许还未见到摘星长老,沉寂了两日的苏娜宁就着人递了消息来,说是叨扰已久了,第二日就要动身回姐姐身边去了,念曹将军军务繁忙,便不再来辞行,也请不必相送。
      雨潇潇地下了一夜,一早停了,湿漉漉的冷气却还贴在人身上,任风吹也吹不走。秋日的日头亮而高,年轻的姑娘骑在马上缓缓走来,金黄的发丝同浅蓝的衣袂一起翻飞,影儿投在已被风吹干了的土地上,极是分明。
      木昔未曾见到她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却见她如今虽是失意而去,骑在马上时却仍挺直了脊背,昂着头,两道秀气又不失英气的眉毛往上扬着,一双蓝眼睛朝远处望着,眼波流转,却像是两块冰,叫人看了便失了亲近的勇气。
      她看也没看木昔,最终却还是在木昔跟前勒住了马缰绳,自上而下望了半晌,忽笑起来,淡淡地,又不失高傲。她道:“你是来笑话我的么?”
      木昔道:“我来送送你。”说着朝她伸出手。
      她却把手缩了回去,一翻身下了马,道:“跟上罢。”两人便并肩沿着那条大路往外走去。
      道两旁的树尚未落叶,树叶反着日光,白灿灿的,风一吹便“哗哗”作响。间或有一两片树叶被吹落了,到了二人脚下,却也仍是夏日的浓绿,脚踩在上头半分声响也无。
      “你看这树叶。”苏娜宁忽指着远处被风卷着乱飞的叶子,道,“长在树上时能给人遮一遮太阳,被风吹落了,便什么用也没有了。”
      木昔偏过头去看着她,道:“是如此。可人之所以不同于草木,就是因即使跌倒了,来日还可站起来,不似树叶,掉了就掉了,再没法长回树上去。”
      苏娜宁闻言笑起来,道:“你这话倒有意思,说了却跟没说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一颗真心无处安放,莫非你肯将你夫君让给我么?”
      “便是有真心,也不在此处罢。”木昔将几日来心里的揣测说了出来,道,“你对将军当是算计之心,并无多少情意,前几日这般疯魔,怕不是求而不得,只是不想在此事上败给我。对不对?”
      两人将将走出城门投在地上的影儿,明亮的日光落在苏娜宁的身上,愈发显得她肤白胜雪,美得不似是人间的姑娘。可这仙人一般的人物闻言却露出个透着无力的笑容来,道:“原先,我要接近的人,就没有得不了手的。”
      木昔道:“你走前去看过散花了么?”
      苏娜宁仍淡淡地笑着,却低下了头去,道:“就算去见它,它也已不认得我了。”
      “来日散花上了战场,必是条极英勇的战狼。”木昔道,“可这般的狼有数百条,到了会围着将军蹦跳打滚的,只有排云一个。”
      苏娜宁闭了闭眼,不再理会她,一路走出去近两里地,才黯然道:“如今是乱世,有时若真心太多,倒活不下去,日日徒增烦恼罢了。——杨木昔,你是个寻常的姑娘,却也是个幸运的姑娘。就到此处罢,别送了,送得远了,他又要担心你了。”
      木昔就住了步,帮她稳着马,待她上去了,才道:“既如此,我便不祝你来日寻到值得用真心的人,只愿你此回之后事事顺遂,再不会像如今这般,要舍出自己的傲骨来达到目的。”
      苏娜宁道:“承你吉言。只是要事事顺遂,那头一件事,就是再也不要见你了。”说着纵马便走,走出几丈远忽又停下了,转头望着她道,“只是有一样你说得不对。”
      木昔道:“什么?”
      苏娜宁两眼越过她望着武牢关,嫣然一笑道:“曹将军武功谋略皆是上乘,心志还这般坚定,任谁会不动心呢?”说罢,道一声“后会无期了”,一抖缰绳,叫马小跑起来,转眼就远了。
      木昔站在原地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最终被风卷起的一阵沙土掩了去,才慢慢地往回走,一路想着二人说的话,心绪起起伏伏,又是大半日方平静了下来。
      这桩事就此埋在了心里,她没跟曹炎烈说,曹炎烈也没问,他亦不在意苏娜宁所想,只晌午时喜孜孜地逗了半晌排云,笑道:“如今可算是安生了。过几日把雪阳盼了来,咱们一家人才真真算是团聚了。”
      木昔闻言手一抖了,手里满满一碗凉茶洒出来了一半,尽数泼在了膝上。
      曹炎烈一扬眉毛,道:“怎么了?”
      木昔忙放好那碗茶,掰着指头真事儿似的嗔道:“你终于说动她啦?可‘过几日’是几日,你怎么不早说?若迎曹姑娘回来的话,衣裳、被褥、住处、伺候的人,样样都得安排。”
      “这些都还不急。”曹炎烈脸色沉了沉,又伸手去排云眼前虚晃了一拳,排云“呜”地低吼一声,照准他的手扑咬了两下,没咬着,就一头扎到墙角里去刨土了。曹炎烈拍拍手上的土,又道:“说自然是说不动的,来日抓了她回来,怕还有好一段时日的折腾,备这些倒不如多备几条麻绳。”
      “既如此,将军不如且缓缓。”木昔试探着劝了一句,道,“否则若是咱们捆了她来,她一心求死,那可如何是好?”
      曹炎烈嗤之以鼻,道:“看紧了便是。缓缓?照这妮子的脾气,还不知会缓出多少事来。”
      “是。”木昔忙道,“那将军打算如何擒她?”
      曹炎烈笑而不答,冲排云拍了下巴掌,拿起那日木昔削的小枪来摆了摆。排云机警地扭头看看他,又刨了两下土,忽猛冲过来,一口叼住那枪,死命往回拖,直咬得木头都“咯吱”了一声。木昔忙照准他手臂拍了一下,道:“我好容易削的,仔细掰折了!你就别逗它了。”
      他这才松了手,看着排云跑远了,拍拍手站起身来,道:“我把屠狼会那奸细放了。”
      木昔闻言皱了皱眉头,道:“放了?将军从他处得了消息了么?那么那几个唐军……”
      “我叫他给雪阳带一封信回去,叫她这月初十前来武牢关见我。”曹炎烈两手按在她肩头,昂首望着远处。木昔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虽只看得见群峦叠嶂,却赫然是天策府的方向。他道:“否则那几个天策军,同先前誓死不降的神策军战俘,我一日杀一个。”
      他手上的人命又不止一条两条了,如今他既说得出,显然是做得到的。木昔听得打了个哆嗦,又问道:“那若是曹姑娘来了,将军会放了他们么?”
      曹炎烈摸摸她的脸颊,笑道:“若是再没法上战场,那放了倒也无妨。——我先去了,后晌还有些事要料理。你且歇着罢,这些日子也当心些。”
      木昔哪里歇得下,却偏偏此事曹炎烈是摆到台面上来做的,她即便找鲁有山说,左右也不过是他已知道的那些事。她拿了针线出来,在窗前给曹炎烈的一件衣裳补袖口,却不料心烦意乱间竟把袖口缝死了,不得已又拿着小剪子拆了半天。
      她思前想后,几位同袍及神策军俘虏的性命固然要紧,可曹炎烈刚被宣威将军设计坑了一回,如今防备心最是重,想来即便宣威将军涉险来了,那几人的性命也难保住;且听曹炎烈方才那话,他们即便保住了命,怕也已成了残废。
      这话说来总觉过分狠心了,可木昔如今身在局外,想了几遭,心里却还是一句话:“良将难得,宣威将军不该为此涉险。”可她也清楚,曹炎烈也清楚,宣威将军是必会来的。
      木昔霍然站了起来,便往门外走。可刚出外屋,那陶功就快步跟了上来,也不说话,只隔了两步远跟在她后头,半时半刻都不肯走,烦人得紧。她不由发脾气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陶功道:“大人吩咐过了,叫小的寸步不离夫人,免得有人又构陷夫人。”
      木昔闻言忽动了心思,回屋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写了道字条,叠好了捏在手心里,出来道:“我想做些吃的给将军,你随我去伙房罢。”陶功老老实实地应了,随她去了伙房。
      有了前头一回做铺垫,这回她做的饼倒比先前好了许多,虽看起来还远算不上好吃,却起码不似石头一般硬了。她讨了几张油纸来,将那五个饼分作三份,三个包给曹炎烈,一个给了陶功。最后她把剩下一个并手心里的纸条一起包好了,问陶功道:“今日不该鲁有山当值,你可知他在哪?”
      陶功道:“鲁有山么?应当在营房里。夫人要送什么,我替你送了去罢?”
      木昔笑道:“我左右闲着无事,又是顺路,咱们一同去。”一面走着,又道,“想当日我刚来时,不过是将军身边一个小丫头,那时还跟弟兄们围坐在一块吃过饭。如今却没人敢跟我似那般称兄道弟了。”
      陶功向来安生,听了这话却不由笑道:“如今跟夫人称兄道弟,岂不成了跟大人称兄道弟了?小的们自然不敢了。”
      “我却觉着这般才亲切。大不了,我跟他各论各的。”木昔故意问他道,“我记得你仿佛有二十一了?那我该喊你一声‘陶大哥’。”
      陶功忙朝她拱拱手,连连告饶,道:“夫人饶了小的罢。”
      木昔这才不逗他了,却捂着嘴笑了一路,直到有人将睡眼惺忪的鲁有山从营房里叫了出来,她才敛了笑,把那纸包交到他手里,道:“鲁大哥,这饼是我亲手做的,你拿去吃罢——得趁热吃,别放过了夜。”
      鲁有山忙躬了躬身,道:“多谢夫人。”说罢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木昔道:“我怕是扰了你清梦了。你快去歇着罢。”待他回了营房,她便带着陶功往回走,故作失落道,“鲁大哥跟我同乡,如今也一口一个‘夫人’‘小的’,真真是生分了。”
      这一回陶功说什么都不肯接这话茬了,一路安安生生地送她回了屋。
      往后几日风平浪静,直到初七夜里,有支去了头的箭射进了武牢关,箭的杆子上绑了一块粗布,展开来上头写了字,是“九月初十申时必来相会”。
      曹炎烈一见就笑开了,展着那布去给木昔看,道:“你看看她,都当将军的人了,字还这般秀气。”
      木昔心里一沉,却附到他耳边笑道:“总好过将军你那字,一笔一划都像是伸着胳膊伸着腿的,可见区区武牢关囚不住你,非得天大地阔才容得下。”曹炎烈听罢极是受用,直到吹熄灯睡下时都带着一脸的笑意。
      可往后几日木昔却都睡得不安稳。初十这日,曹炎烈未时刚过便带着人赶去了武牢关前约定的地方,木昔将排云关到了后头小屋里,又着意将门口的守卫打发了几人去前头看情况,就在院里背朝着门忐忑地坐着。直到听得前院里吵吵嚷嚷地动起手来,接着有人闯进院来到了她身边,这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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