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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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母泪骨髓寒彻义士血扑面犹温(3)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没多远,就听得天边隐隐有雷声滚来,因而看过这一带的防卫后就掉头往回走。将将到了院门口,木昔就觉额头一凉,抬头看时,豆大的雨点子已“噼里啪啦”地急急砸落下来。一愣神的工夫,曹炎烈已将外袍解下来往她头上罩了,道:“跑着进去。”
      她忙一道烟跑上台阶,在门口跟刚跑进屋来躲雨的排云撞在一处,绊了个趔趄,站稳时曹炎烈也大步走了进来,头发早湿透了,水淋淋地贴在他脸上。木昔忙进屋拿了手巾,看着他使劲擦脸上的水,不由笑道:“你该跟排云学,把身上的水抖一抖。”
      曹炎烈不言不语地擦了脸,待她走近时,忽一摆头,束起的发辫一甩,水珠溅了她一脸。她惊得“哎呀”一声跳开了,他笑起来,道:“叶公好龙。”
      木昔道:“还不是你使坏!”笑罢却又懊丧起来,接过他脱下来的湿淋淋的软甲放好,换了一块干手巾给他,道,“将军,我先前说的你都听着了罢?你知不知我何时得罪了军师?打我见你第一眼起,他瞅着我就没顺眼过,连你多跟我待些都见不得,莫不成他当真是个断袖,恨我把你从他身边夺走了?”
      “瞎说八道,你整日尽是胡想。”曹炎烈眼皮都没抬一下,擦干身上的水后,解开头发来又擦了一遍,这才道,“他既不领你的情,往后你别理会他就是了,旁的事有我呢。”
      “可他心里是向着娜宁的。”木昔跟着他进了屋,找了条裤子递给他,撇着嘴道,“到桌前去换,你身上湿淋淋的,不准往床上坐。总听人说枕边风的厉害,我倒觉得厉害的不止枕边风,若他鬼先生日日跟你说娜宁哪般哪般好,而你这糟糠妻如何如何不好,你早晚得嫌了我去。”
      曹炎烈不接她的话茬,只是道:“你倒也没惹着他,是他性子别扭。你别往心里去,睡罢,睡罢。”便把她打发了。
      木昔愈发生气了,又是一夜没睡好,接连几日眼下都带着一圈乌青。好在曹炎烈倒乖觉,笑着收下了苏娜宁送来的点心,却是尝也没尝就着人给典忧捎了过去。木昔这才消了些气,这日在营中遇着苏娜宁时也没跟她拌嘴。
      苏娜宁刚从驭兽营回来,那名叫散花的小狼如今已有半人多高,却是把这曾养过它几个月的姑娘忘了个干干净净。许是到底伤怀,苏娜宁亦没多跟木昔说什么,两人并肩缓缓走了一段路就分开了。
      她朝东走,木昔往西去。待从伙房旁过时,木昔忽觉饿了,就去找了沈厨子,本想讨半个窝头吃,见树荫下放着几筐青绿的山葡萄,便转而要了一篮回去,拿井水湃过后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跟桃花一起吃,又酸又凉,极是爽口,叫人心里少了许多烦闷。
      排云早跟了过来,在木昔跟前蹲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手里的山葡萄,一只前爪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她裙摆上轻踩着,好似在撒娇。木昔奇道:“狼不是吃肉么,我怎么看它倒像是馋这葡萄了?”
      桃花往后退了退,离排云的爪子远了点,道:“有时也糟践庄稼。不如喂它一个罢?”木昔便从手边的一串上摘了一颗下来,对着排云一抛。
      排云把两只圆眼睛瞪了瞪,一跃而起,接在嘴里嚼了,又摆着脑袋四处看了看,不待木昔抛第二颗,就窜起来把木昔手底下那一串都叼了去,伏在地上吃得满地都是葡萄汁水。
      桃花看得笑起来,道:“这狼竟还真吃果子。”木昔又递了一串山葡萄给她,她摘了一个,还未抛出,排云已机警地仰起头来望向了她。她“哎呀”一声,忙把葡萄尽丢回给了木昔。
      “它识得你,不会咬你的,别怕。”木昔又喂了喂排云,忽灵机一动,道,“桃花,你帮我送些山葡萄给将军罢。”
      曹炎烈料理军务、跟外头来的人会面时总不许她跟着。她如今想的是借着关照他的名义叫桃花去打探一回,却不料桃花连连摆手,畏缩地道:“可不敢,可不敢。我是不能出这院子的,万一大人发起怒来……”
      “罢了罢了,我都忘了这事了。”木昔摆摆手,道,“不打紧,等他回来再给他吃罢。”
      却不料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直等到日头升到头顶上,又往西边落下去了,天整个暗了下来,才听得屋外脚步声急急而来。
      木昔心里漾起些不安的涟漪来,忙起身去门口相迎。这工夫曹炎烈带着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打门外进来,两人正打了个照面,曹炎烈却不跟她说话,只径自走到正座上坐下,待后头跟的鬼先生跟苏娜宁在他左右站了,才问木昔道:“听闻你前晌去了伙房。做什么去了?”
      他声音不大,却是平日里治下的口吻,且外头院里好似还有人被捆着,当是出了什么事,闹不好已把她牵扯进去了。木昔不由有些心慌,可她确实没做什么,便老实答道:“我饿了,想去拿点干粮垫补垫补,不想见了一筐山葡萄,就没拿干粮,只拿了一篮葡萄回来。——将军若不信可叫他们去井里看,现下还湃着半篮,特给你留的。”
      曹炎烈道:“谁与你去拿的葡萄?找谁拿的?你靠近过伙房的水井?”
      伙房是军中重地,伙房里头的井更是要紧。木昔听他这般问,心里一沉,看了苏娜宁一眼,道:“我跟娜宁一同去看了散花,在伙房东边那个路口分开的。”
      苏娜宁道:“是如此。我二人是背对而行,因此我也不知道嫂夫人在伙房里都做了些什么。”
      “都说了是去拿葡萄。”木昔剜了她一眼,接着朝着曹炎烈答他的话,“我自己去拿的葡萄,沈端他父亲叫一个小子帮我装的,你若不信可问问他。葡萄筐离水井不远,我许是从旁走过去了罢……我没注意。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
      曹炎烈还未开口,鬼先生就道:“沈厨子已死了。井里被人下了毒,多亏发现得早,死伤仅百十人罢了,只是查了大半日,还尚未查的元凶。倒是有个伙头兵叫刘尚武的……”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脸朝木昔转了转,慢条斯理地道,“他说他看见嫂夫人你在井边站了会儿,就走了。问了这许多遍,今日靠近那井的,没人看见做了什么的也就你二人了。”
      木昔心里忽的一跳,暗自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这厮与苏娜宁暗害我?还是屠狼会的暗间使了坏,正巧我去过,便栽赃到了我头上?”若真是屠狼会暗间所为,那可当真是暗间何苦为难卧底了。不过那周狗子是她亲手所杀,屠狼会诸人恨透了她倒也不奇怪。
      只是不论如何,木昔都不愿平白顶了这罪名去,当即发怒道:“满口胡说八道!叫他来跟我对质,他敢不敢?”
      鬼先生闻言朝曹炎烈转过脸去,曹炎烈冲外头一摆手,就有人提了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道:“大人,刘尚武带到。”
      木昔立时去看那刘尚武,见他满身鞭痕,竟已动过刑了;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旁人,就是前晌帮她去装葡萄的小子。彼时众人都忙着备晌午饭,只他二人走到树下去拿葡萄,他若打定了主意要诬陷她,她固然是不好把自己洗干净,他的话却也未必站得住脚。这般想着,木昔就稍稍定了定神,指着他骂道:“好小子,你一张巧嘴竟讲得出全然没有的事!我何时在井边站过?怕是你做贼心虚,故意来栽赃我!”
      刘尚武跪在地上,叫道:“大人,小的冤枉!小的是个粗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但凡说出来的,那必然是看到的。”
      木昔冷笑一声,道:“听听这话,倒好似真的一般!我且问你:我是这武牢关的将军夫人,将军待我极好,我给诸位将士投毒,我能得了什么好处?怕是有人见不得我跟将军夫妻和睦,要给我使绊子。”说着瞪了鬼先生一眼。
      刘尚武仍是不抬头,却大着嗓门道:“我哪知道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过是看见什么说什么罢了。”
      他俩吵得热闹,鬼先生却好似闲聊似的,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跟苏娜宁道:“其实世上狼心狗肺之人也多得很。先前那位吃里扒外的嫂夫人就是一例,她过身后咱们才知道。”
      “我还不知道这回事……”苏娜宁惊得瞪大了眼,抬手掩着嘴,低声道,“枉费了大人待她那般情深,即便知道了,这之后也多年不曾再娶……”
      曹炎烈抿了抿嘴,垂着嘴角道:“人都已去了,莫说了。”
      木昔见他两人一唱一和地火上浇油,心里又急又气,转头朝鬼先生劈头盖脸骂道:“最狼心狗肺不过你鬼先生,我敬你年长,又因将军的缘故多关照你,嘘寒问暖、裁剪衣裳哪回少了你了?”曹炎烈叫她一声,她却只当未闻,接着骂道,“莫说你还该尊我一声‘夫人’,亲嫂子也不过如此了。你如今既妄自揣测,没大没小,我也就不给你留面子了,我今日就要打你这忘恩负义的好军师!”
      她说着扯下随身带着的短剑来,拿剑鞘去砸鬼先生。押刘尚武来的两人倒是机警,忙一左一右拉住她,把她生生拽开了丈许远。
      木昔倒不是真要打他,作势罢了。这时恼怒也给人看够了,她甩开两人的手,抿着嘴眨了半天眼,到底没把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哗”地淌了一脸。她拿衣袖往脸上狠狠一抹,望着曹炎烈,强忍着抽泣,泪却仍是很快又落下来了。
      天色已暗了,屋里虽点了几盏灯,却也暗得令人心里发闷。灯影下,又隔着一层面具,木昔看不清曹炎烈的神色,却知他正看着自己,指节轻轻在桌上叩着,也不知已生出了多少疑心。情势这般紧张,却不知怎的,她恍然间思绪竟远了,飘到了她刚到武牢关那日——刚巧也是在这间屋里,也是这般时分,她心底也是一般的忐忑与惊慌,唯独待上头坐着的那位山狼将军的心意,却是大不相同了。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听见曹炎烈道:“是不是你?”她没应声,只抽泣着摇了摇头。
      曹炎烈略一沉吟,道:“带她去后头屋里关起来,刘尚武也看紧了。接着查。”
      木昔见他没直接定了自己的罪,心下稍稍安稳了几分,更多的却仍是前途未卜的担忧。不过她仍是什么也没说,只把满心委屈与无辜摆到脸上给他看,又抹着泪点了点头,就跟着人往后头那间小屋里去了。
      自打她当上将军夫人,这间屋子就闲了下来,只偶尔曹炎烈在这屋里睡一宿。桃花虽平日里也歇在此处,却极是谨慎,只在外屋墙角铺了一床铺盖,旁的陈设一应未动,大多还是木昔当年养伤时的模样。
      木昔进了屋,那两人就来锁门。她忙扒了下门,道:“等等,把这铺盖拿出去再锁,不然桃花夜里可怎么睡?”两人相互看看,当中一个进来拿了铺盖,默不作声地走出去,仍把门锁上了。
      上锁的声儿也住了,屋里忽就静了下来,静得有些吓人。方才的事来得太过突然,木昔站在一团漆黑当中,头脑里仍是一片混沌,半晌才摸索着挪到里屋点上了蜡,坐在床沿上细细想起这件事来。
      那刘尚武这般坚决地要把这口黑锅扣到她头上,想来倒多半是他干的。而苏娜宁与鬼先生俱是狼牙中人,即便是要陷害她,也有的是旁的法子,犯不着用这杀敌一个自损一百的蠢招。木昔心里便渐渐明晰起来:刘尚武当是屠狼会的人,下毒前后赶巧了碰上她,胡乱拉了她当替死鬼;苏娜宁多半是因先前与她同行被叫来问的,鬼先生许是代曹炎烈查问此事,见机就来煽风点火,即便害不死她,只消曹炎烈心里多几分疑心,往后她的日子多半也就不那么好过了。
      这样一想就全都通了。好在曹炎烈虽疑心颇重,到底还有几分信她,没有因他们寥寥几语就对她动刀动斧。只是不知道他打算的“接着查”是要去查什么?像前一回那般严刑拷打么?那若是刘尚武受不住刑,将屠狼会、天策残部的所在吐了个一干二净该如何?
      屋里有些闷,木昔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了一寸宽的缝,接着却有人赶到了窗下,道:“夫人,你要做什么?”
      木昔道:“透气罢了。你们若不放心,便差个人来窗户下守着。”这般说着,她不由苦笑起来,坐回床上,在心底骂自己道:“已是自身难保了,还想旁人做甚?”——两人去拿葡萄时既无旁人看见,这事多半查也查不清。也不知曹炎烈会这般关她几月几年,还是索性把她也拖出去,百十种刑罚上个遍?
      她原本没那么慌乱,想着想着却怕了起来,连骂自己大意:且不说她是个唐军来的卧底,即便她只是个底细干净的妇人,也不该这般看轻苏娜宁,以为自己拢住他曹炎烈的心就万事无虞了。像这回,她只身往伙房重地去只为了贪嘴,可不是给了人陷害她的大好机会?她越想越悔,可到底无济于事,只得吹熄了灯躺到床上去,翻腾了半宿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如是一连几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兼前路未卜的忧心,因而虽不受皮肉之苦,却极是难熬。木昔面上平静得有些木讷,心里乱糟糟地好似想了许多事,可细思来也没想什么,多半工夫还是靠睡觉来消磨时光,睡起来竟是不分白天黑夜。
      这日她被开门声从睡梦中惊醒时,才刚刚傍晚时分,屋里已暗下来了,夕阳却是灿灿的,从窗口洒落到她头顶。这工夫来的应当不是送饭的,她揉着眼起身去看,门口那逆着夕照的高大身影看不清面容,轮廓却是那般熟悉。
      这两日过得好似两年一般,她一时竟怔住了,又揉了揉眼,才犹疑地叫了一声,道:“将军?”
      “是我。”来人道,“出来罢。”
      他既亲自来了,想来事有转机,她的嫌疑多半已洗清了。木昔霎时清醒过来,忙跑到他跟前去,一头扎进他怀里去,前几日被压在心底的惊慌霎时全涌了出来。
      “怎么直发抖?”曹炎烈按了按她的后背,道,“是了,这屋里阴冷得很……”
      木昔紧抱着他不撒手,哽咽道:“将军,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了。”曹炎烈抚着她的头发,放缓了声音哄道,“走罢,先去吃饭。”
      木昔急切地想知道外头到底如何了,听他这么说却也不再问下去,只把头埋在他胸前,委屈地道:“将军,我再不贪嘴了。”
      曹炎烈道:“来日还叫陶功跟着你,想吃什么就遣他去拿。”
      木昔低低地“嗯”了一声,这才放开他,却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撒手。两人一同回去吃过了饭,木昔又赖着跟他去营中巡视了一圈,也不顾什么规矩,仍是紧紧拽着他。这倒也并非逢场作戏,两日来她忐忑难安,如今终于放下心来,一时只想找个依靠,顾不得其他了。
      回屋后她仍是不肯离他远了,待歇下后,更是要蜷缩在他怀里紧紧挨着他才能稍稍安下心来。她道:“我以为这事说不清了,将军再不会放我出来了。”
      曹炎烈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脊背,半晌才道:“要论贪嘴,倒有人比你更贪——却得多亏了他,此事才这般快有了结果。”
      木昔道:“谁?”
      “沈端。”曹炎烈道,“他爹是个不规矩的厨子,偷着给他留了些吃的,为此倒险些害他没了命。好在他今日一早醒转过来,就来替你作证,说是他见你进伙房时,那碗饭已全进了他肚子了,因而下毒之人不会是你。”
      木昔想到沈厨子,心里就有些难受,道:“他父亲去了,他定然伤心,不过多留一碗饭的事,将军别责罚他了罢。”
      曹炎烈淡淡地道:“赏罚总得分明才能服众,岂能因他伤心便随意更改?这事你不必操心。”
      木昔道:“是。那么到底是谁?我总疑心那刘尚武……”
      曹炎烈略闭了闭眼,道:“多半是他了。只是提他来的路上他触柱而亡,如今是死无对证。”
      木昔在心里暗暗叹了声,嘴上却道:“想必又是一个唐军的奸细。这厮倒真是好手段,事发了不立时自尽,倒想着搅浑了水,即便没能把自己摘出去,拉了我垫背也是好的。”又道,“将军莫非拿这些奸细半点法子没有,就由着他们一回一回地害咱们?”
      曹炎烈稍稍扬了下眉毛,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自然有应对。”却不细说到底是何应对。
      木昔不敢追问,又道:“你着见了罢?军师一门心思置我于死地。”
      “离间罢了。”曹炎烈把她往怀里搂紧了,轻声在她耳边道,“他与李唐有仇,一门心思只在这上头。他知道了那婆娘是旁人派来害我的,却不知那婆娘是我故意杀的,如今见你我和气,唯恐我又耽于儿女情长,忘了大计……花招耍到我眼皮子底下,我已痛骂过他了。”
      不料闹了半天竟是这般缘由,也不知该说这鬼先生过于小心眼,还是该夸他曹炎烈装得太像,连这般亲近的兄弟都蒙骗了过去。木昔听得想笑,却又气得掉下泪来,一推他肩膀,扯过被子恼道:“早一个月你就该骂他!你们两个的恩怨,竟叫我受气,谁跟你儿女情长,你重拿床铺盖,去外头睡罢!”
      曹炎烈笑了两声,道:“夫人既发话了,那我可走了,你独个睡罢。”
      木昔憋着气不理会他,他竟当真翻身坐了起来。她只觉身畔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前两日的忐忑紧接着重又涌回心里来填满了。她于是忙起身拽住他衣角,道:“这不成!否则叫鬼先生知道了,只当咱俩不和气了呢。我偏不能叫他如意,气死他才好。”曹炎烈这才又在她外手边躺下了。
      即便如此,她这一夜睡得仍是不安稳,迷糊间总觉得好似自己的身份要败露了似的。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往后好长一段时日惊弓之鸟般,也不大敢出这院子了,听闻沈端挨了板子也没敢走那么远去探望,只叫陶功代自己送了伤药去。
      当中她倒是寻着了时机,叫住鲁有山说了几句话,道:“人心险恶,我可算是见着了。鲁大哥,依你看,将军他如今还疑心我么?”
      鲁有山垂着眼皮笑得憨厚,他道:“大人待夫人跟往常一般的好,夫人莫多想了。”
      “当真如此?”木昔疑道,“可……那日我问他有没有法子对付这些奸细,他只说有应对,却不肯跟我细说,不是因疑心我么?”
      鲁有山稍稍抬了下眼皮,开口时却仍跟先前一般,透着十成十的老实:“大人这是顾惜夫人。杀伐决断、阴谋阳谋的,怕吓着夫人了。”
      “原是如此?可我胆子没那么小啊。”木昔仍作出十二分的犹疑,看了他半晌,才道,“……罢了,你这话许也有三分可信。我再去问一问别人。”做戏做全套,她就拿“也不知将军如今是否还疑心我”这一句又去问了陶功等人。
      众人自是都哄着她的,唯独那陈三水不会说话,张口就道:“即便大人就是疑心了,夫人又能如何?问了也没用。”
      木昔险些被他这话噎死,好险没喊排云来咬他。跟在一旁的陶功忙上来打圆场,道:“陈哥这话不过是假设罢了,实际上大人自然是信任夫人的。陈哥,你说是不是?”
      陈三水挠挠头,道:“你说是便是罢,夫人爱听什么便是什么。”
      这话竟跟哄孩子似的。木昔霎时涨红了脸,叫道:“排云,扑他!”这自然只是虚张声势,排云是条狼,没那么听她的话,叫它十回,有一回肯来也是不赖的。
      不过她跟众人说的话会传到曹炎烈耳朵里,这是她一早就意料到的事,因而曹炎烈笑她跟陈三水置气时,她就摸着被他抱在怀里的排云,又问了他本人一遍,道:“将军,你当真不疑心我了?”
      曹炎烈学着陈三水的模样,一瞪眼,梗着脖子道:“你说是便是罢!”排云不知所以然,拿嘴去蹭他的脖子。许是被蹭得痒了,他连往后闪了两下,接着松了排云,撵它道:“去!”
      排云一跃到了木昔膝头。木昔哭笑不得,道:“没跟你玩笑。我这几日心里总七上八下的,非得听你亲口说才能放心。”
      曹炎烈这才不跟她闹了,道:“我若疑心你,你给我倒的茶水我哪还敢喝?”说罢,他看着在两人膝上跳来跳去的小狼,又道,“你早日养好了,来日再生个孩子,也省得你整日胡乱想这些有的没的。”
      木昔闻言不由垂下嘴角来,略踌躇了下,趁机把先前问得的事说了出来:“我问过典先生了,他说还得略养上一年半载的,一时半会的怕是难……即便有了,多半也保不住。”
      曹炎烈倒劝起了她,道:“你才十八,本将刚过而立之年,咱们时日还长着呢,你急什么?”
      木昔略略放下了心,说起自己白日里的见闻来,道:“我今日往外头去走了走,过斥候营时听见几个小子瞎说八道,站住听了会儿。”
      曹炎烈极是捧场,道:“听着什么了?”
      “当中一个叫刘斌的说,他当年跟邻家富户的女儿私定终生,孩子都怀了,于是东窗事发。那姑娘被自己爹爹打了个半死,他却脸都不敢露,连夜逃出村子,跟着大军跑了。”木昔说着愤慨起来,“将军,咱们军中竟有这般可恨可鄙的人!”
      “他们是上战场打仗的,又不是论道德纲常的儒士,这有什么稀罕的?”曹炎烈道,“若是品格极佳才可投身行伍,那军中也不剩几个人了。”
      木昔心道:“那可未必。我天策府中虽也有讨人厌的,却没这等败类。”她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道:“这倒也是。不过此人还爱吹嘘,来日他探路得的消息,还得细细斟酌为佳。”
      曹炎烈道:“记下了,来日叫斥候营队正去查一查此人。不过你怎知他爱吹嘘?陶功说给你的么?”
      “是我听他跟人说起:那姑娘千里迢迢来寻他再续前缘了。”木昔道,“那姑娘必定恨毒了他,再续前缘?不寻来杀他就是好的了。可见他这话是浑说的,只为了在众人前有脸。”
      曹炎烈听得直笑,也讲道:“我想起我刚从军时见的一回事来:那时有个老兵姓吴,脾气最是窝囊,又兼惧内,却好吹嘘。一日他跟人说起家里婆娘,那人说自己婆娘一日能织一匹布,他道他婆娘两日能织三匹布。那人就说自己记岔了,家里婆娘干活利落,一日就织得两匹;老吴便发怒道:‘老子婆娘一日能织五匹布!’”
      木昔“扑哧”一声笑出来,道:“真若如此,他婆娘的手动得怕是比飞跑的马还快。”
      曹炎烈奇道:“怎么,你也懂织布么?”
      “织布是个苦累活,我婆婆向来舍不得劳动我,却也教了我织布的法子。”木昔道,“她说否则我来日成了家,若不会织布,一家人都穿不上衣裳可如何是好?”
      “你婆婆想来没料到如今的光景。”曹炎烈笑着讲下去,道,“那时老吴家恰离驻军不远,我们就使坏,闹着去看他婆娘织布。他婆娘听闻他又说大话,当即跳起来,拿着织布的梭子去打他,直打得他满地乱窜还不罢休。他婆娘织布利不利落我等没见,打他时下手倒是蛮利落的。”
      木昔听得笑了半晌,道:“不想将军竟也会跟人一起使坏。”
      曹炎烈笑道:“我也并非生来就是将军,年轻时使坏的工夫可不少。还有一回……”
      两人就这般闲闲说着话,直说到近亥时方回屋歇下了。
      只是这般悠闲的时日到底不多——没过几天,听闻狼牙军里来了个红衣教的圣女名叫月华的,捎带着洛阳也多了不少红衣教的教众。这红衣教的大名木昔早有耳闻,也听说她们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所习功法的路子、乃至用药用毒的路子亦与中原武林各家不同。曹炎烈想必也知道这些,因而为此很是烦忧了两天,再三叮嘱属下众人要仔细着红衣教那些姑娘,万不可因色心引来杀身之祸。
      这一波还未平息,几日后却是风波又起。
      这日夜色已深,木昔遭不住困意在床上躺下了,曹炎烈却不知为何还不肯歇息,也不跟她说话,自顾自地坐在桌前看书。桌上烛火的光被他遮了大半,木昔转眼便迷糊着睡了过去,这当里却忽听得外头有动静,一众人说了些什么,就有人跑到里屋门前拍一拍门,道:“大人,武将军有要事禀报!”
      木昔一个激灵惊醒来,睁眼时见曹炎烈已到了屋门口,不由问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曹炎烈顾不得跟她说话,一闪身出去了。她定了定神,也起了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上,贴着门缝听外头的动静。
      只听得武思南道:“大人,咱们派出的三百人遭了埋伏,几乎全折了。”
      曹炎烈道:“生还?”
      “回来了两人,军医赶到时一个已没了气。剩下一个叫齐山的新兵,胳膊废了一条,性命倒没大碍。”武思南道,“我已问过他话了,这一遭是中了屠狼会的计:咱们的人不知怎的露了马脚,敌军不动声色,使了一出‘将计就计’,将我军诱入了伏军包围。”
      木昔听得直欲叫好,细想来却是不由心惊:听这意思,竟是曹炎烈着人扮作唐军或是屠狼会的暗间,跟那真暗间取得了联络。若非屠狼会机警,他怕是已探得了屠狼会营地所在,将他们一网打尽了。枉她日日跟他同床共枕,竟全然不知这件事,他可真真是好深的心机!
      山狼将军到底不似她这般没见过世面,乍闻此事倒还端得住,却也疑道:“屠狼会再大的本事,到底是江湖人,咱们三百精兵即便中了埋伏,怎会全军覆没?”
      武思南道:“那伏兵乃是天策军残部。齐山慌了神没看清,只道‘人多得很’,却没说明白到底多少人。”
      “没用的东西。”曹炎烈冷笑一声,沉声道,“天策军……领军的是何人?”
      “若不是为了这个,此事末将也料理得来,不必半夜惊动大人了。”武思南道,“领头的是个天策军的女将军,想来……”想来也不是旁人,正是他曹炎烈的亲妹子,天策府的宣威将军曹雪阳。
      只听外头“砰”的一声,木昔忙把门推开一道缝偷偷去看,见曹炎烈紧握成拳的手上青筋暴起,正砸在桌上。
      武思南朝他一抱拳,道:“还请大人定夺。”
      曹炎烈扶着桌子站着,呼气时胸口的起伏连木昔都看得分明,他本就凌乱的长发毫无章法地垂在脸侧,平白给这不可一世的将军添了几分落寞。木昔屏息着,手紧紧扶着门扇,唯恐门扇一动扰了他思绪,惹得他朝自己发起怒来。
      这般耗了半晌,曹炎烈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加强营防这些自不必我说。他们既已发觉了,就不陪他们耗了,查出的暗间抓起来审,我偏不信个个都是铁打的口舌,撬不开!”武思南道一声“是”。他又叹了口气,道:“武牢关周围亦得警醒着点,若遇上唐军……杀无赦。”
      武思南一愣,道:“那若是遇上……”
      “杀!”曹炎烈忽发起怒来,抬手往天策府的方向一指,瞪着眼龇着牙,凶得好似条被夺了食的狼。他道:“若遇上她,杀了便是,带她尸首来见我!”
      武思南忙道:“是。”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再说话,又道,“若无旁的事,末将告退了。”
      曹炎烈点点头,也不待武思南退下,立时快步朝屋里冲来。木昔已不及逃回床边,索性只后退了一步,待他一进屋就忙拉住他的手,翻着去看,心疼道:“我听得好大一声响,就知是你拍了桌子。疼不疼?”
      他把手往回一缩,重重坐到床沿上,瞪眼盯着地上一处,咬着牙运气,直气得出了一身汗,背后的衣裳湿了半拉。木昔忙又拿了扇子来,轻轻给他扇着,轻声道:“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
      “是雪妮子。”曹炎烈从她手里夺过那扇子,猛扇了几下,往一旁地上一甩,又重复了一遍,道,“是雪阳。——这妮子可真真是翅膀硬了,竟敢算计起兄长了!”
      有了早先的事作例,木昔心里虽火烧火燎的,却也没敢在他气头上的工夫劝他,只拾起扇子来放好,又坐到他身边抱住他,一言不发地轻抚着他后背。
      曹炎烈两手捂住脸,手肘支在膝上低下头去,喘了好一会儿气,才渐渐平静下来。木昔这才敢跟他说话,却仍绝口不提这事,只轻声问道:“将军捂着头,是头疼么?”
      他摇了摇头,往后仰倒在床上,一手按着眉心,缓缓地道:“若只忘了祖训也便罢了……她总不明白我的苦心。”木昔没应声。他躺了一会儿,就又道:“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木昔嘀咕道:“你们又没压低了声儿说话,我自然听得见。”
      曹炎烈看她一眼,抬了抬眉毛,道:“你也觉得我不该那般下令?”
      这许多日子下来,木昔已相当清楚该如何哄他才能哄住,瞎话更是张口就来。可如今她犹疑了下,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跟他推心置腹道:“将军,你平日里喜怒不惊,每每碰上曹姑娘的事却大喜大怒,可见心里是极在意的。”
      曹炎烈反驳道:“那这仗便不打了么?她既已成了本将的软肋……长痛不如短痛,早日除了也罢。”他虽自称“本将”,可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又透着低落,可说是可怜极了。
      木昔看出他不忍心,忙趁热打铁,道:“将军这是气话,方才下的令多半也是。唐军也便罢了,我怕哪日你当真见了她的尸首,心里受不住。”
      曹炎烈拖长了声儿“嗯”了一声,揉着眉心,若有所思。
      见他听得进去,木昔胆子更大了些,俯身凑近他些,又道:“若是有机会将天策残部一网打尽,将军怕也不会因曹姑娘身在天策而手软罢?”
      曹炎烈打量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躺着道:“自然不会。”
      “那依我看,你们兄妹原是一样的脾气。”木昔试着伸手帮他揉了揉眉心,道,“武将军似也不赞成将军这道令。朝令夕改自是不行的,不如我去跟他说说……”
      她话说到一半时,曹炎烈就睁眼看着她。这时他忽伸手到她脸侧揪了一根头发,道:“整日操这许多心,才这个岁数,头发就白了半根。……都这么晚了,先睡下罢。”
      他话是这么说,可这一夜两人俱是难以入眠。直到了四更天,木昔终于迷糊着睡过去时,他还在旁翻来覆去,没个消停。第二日一早他倒是照常早早起了,两眼下青了一片,幸好有面具一遮,这才又是个神采奕奕的将军模样。
      木昔又躺了会儿才起来,练了半个时辰的枪法,过后就留在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排云玩着,细把前一夜的事想了想,尤其是曹炎烈跟她说的那些话。
      彼时她提起要去跟武思南说一说,对宣威将军网开一面,曹炎烈虽未应允,却也未曾因此对她发怒。想来即便她自作主张去说了,曹炎烈也不至因此多责难她,最多不过关她两日不准出门罢了。将才难得,若为了宣威将军的安危,她便是因此被他疑心乃至厌弃又如何?养兵千日,用兵不就在此时了么?
      想到此处,木昔当即带上陶功去找武思南说了一番,道:“若武大哥真碰着曹姑娘,与其伤她性命,倒不如想法子带她回来。将军嘴上说得厉害,心里终究是挂念的,这般既可全他们手足之情不至生憾,且来日若曹姑娘回心转意,将军麾下也多了个助力,岂非两全其美?”
      她到底年纪轻,行伍之人脾气又直,武思南看着她就发笑,听罢更是道:“末将记下了。不愧是夫人,年纪轻轻,竟也能打算得这般周到。”木昔连道“谬赞”,武思南就又道,“我与大人相识已有一十二年,那时他就已找了曹姑娘多年了。”
      木昔忙附和道:“将军最是重情义了。”
      二人说话时,陶功就在近旁站着,想来今日她说的这些话也会传到曹炎烈耳朵里。木昔为此很是忐忑了大半日,好在几日下来曹炎烈从未提起过此事,待她也仍似平时一般,看来她这自作主张倒确实合了他的意,她这才渐渐安下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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