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吟[剑三]

作者:灰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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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亲骨肉刀锋对异梦伉俪共枕眠(2)


      ——那日给鲁有山的字条里,她写的是:若宣威将军思虑后决意前来,则叫人来劫她这个将军夫人。她要赌上一把,赌曹炎烈虽急切盼着宣威将军归来,却仍舍不得由着她去死;倘若他真舍得出她这条命,那也罢了,就此一了百了,也省得她眼看着宣威将军被捕,愁得白了头。
      来人木昔并不识得,生得人高马大,身上染着血,一进院就擒住她,把利刃往她颈间一横,拖着她到了前院,喝道:“都住手!否则即刻杀了这婆娘。”看这阵势,鲁有山倒未曾提前告知她的身份。
      木昔胆子本就不大,如今即便是自己的安排,可刀就压在颈上,岂会不怕,见外头院子里一地血色更是不敢细看,只紧闭着眼,被拖了也不知多长一段路,直到觉出那人手略抖了抖,听得他低声道:“贼妇,跟你那官人说两句话。”才睁开眼来。
      一行人已到了武牢关门前,木昔一眼望去,先看见的是护在两人身前的一个汉子,听动静身后身畔应当也只有至多两人。再算上这一路上被杀被擒的,仅不足十人便闯得中军营房,将她这位将军夫人一路劫至了大门之外,即便有防卫单薄之故,可想来屠狼会的江湖义士武功到底还是远胜过武牢关里的寻常兵士了。
      她再往旁看一眼,就远远地看见了四下里持着兵刃的山狼军,同被围在中间的宣威将军曹雪阳。
      上一回见曹雪阳,还是十数个月前了。那时两人隔得亦有这般远,她正跟个小师兄打闹,远远瞧见曹雪阳,忙住了手,跟那小师兄并着肩老老实实地站定了,谁也不敢再造次。
      短短十月,好似沧海桑田。
      木昔眼眶一酸,目光险些移不开。可刀剑无情,她不敢再磨蹭,忙逼着自己把目光移回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抖抖索索地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眼泪扑簌簌地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曹炎烈身旁一排弓箭手立时将弓箭对准了过来。他略摆摆手,猛地朝前迈了一步,却又止住了脚步,转头望向曹雪阳,冷笑一声,道:“好,好!雪妮儿可真是长进了,竟拿深闺妇人做起文章来。”
      曹雪阳朗声道:“大哥拿战俘做文章,又要毁约强留小妹,小妹只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曹炎烈听罢握紧了拳,半晌才又说出话来,道:“你就这般固执,即便要负上害死亲嫂子的恶名,也不肯留在我身边么?”
      “今日之事,是大哥毁约在先,小妹为求脱身,不得已出此下策,只为自保罢了。”曹雪阳冷然道,“即便她有个闪失,也是大哥害的,与小妹何干?”
      曹炎烈霎时大怒,骂一声“没良心的东西”,自箭囊里抽出支箭来便朝她瞄了过去。
      他二人说话的工夫,那人便拖着木昔朝着曹雪阳的方向慢慢地挪了过去,如今已只隔了一两丈远。见他这般动作,方松泛了半寸的刀子立时又往木昔颈上压紧了,那人高声道:“曹将军,且把弓箭收一收,小的禁不住吓,怕手一抖,要了贵夫人性命!”
      话音未落,杀机已现:曹炎烈确收了弓,可仍听得“嗖”一声响,紧接着便是箭簇没入血肉之声,木昔只觉有热血撒在后颈上,那把刀倏然往下落去。挟持着她的手臂却是一紧,带着她猛地朝旁一转,接着又把她猛地往前一推。她一头栽到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未想清楚发生了什么,甫一抬头,颈前又是寸余宽的湛湛青锋。
      她被人粗暴地拽了起来,方才劫持她的人已倒在了地上,一箭从侧面贯穿了他的喉咙,血溅得满地都是,想来已死了。余下几人亦尽数被射杀。而她正面对着曹炎烈同不知多少支朝她瞄着的箭,四下里伏兵尽数现了身形,已比方才靠得近了一两丈,将将犹疑着停了脚步。
      抓着她的那只手虽稳当,细觉来却仍有一丝颤抖,她听得耳畔曹雪阳喝道:“都退后,否则杨氏立刻没了性命!”声音里比方才更多了些恨意,也不知是为了同袍之死,还是为了兄长的狠毒,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曹炎烈立时一摆手,众人忙退了回去,独他一人慢慢走上前来,沉声道:“雪阳,你我兄妹分别已有十八余年,你就半点不顾念手足之情么?你可还记得当日苍雁坞里,大哥教你写字、习武……”
      “大哥说的,雪阳一日不曾忘过。”曹雪阳拉着木昔一步一步缓缓往后退着,话里的恨意愈发深了,“可我亦记得是谁从头至尾都在骗我,我身上这一处剑伤是拜谁所赐,我天策府三千儿郎又是命丧谁人之手!如今你以我军俘虏安危迫我前来,却尽断其双手,更是背信弃义、丧尽天良——”
      曹炎烈怒道:“你放肆!”
      “——曹炎烈!”曹雪阳一声断喝,字字铿锵,“你将阴险狠毒尽使在了我身上,哪还顾得半分兄妹之情?你我今日恩断义绝!你若对我出手,我必先杀杨氏,再取你性命。即便不能,也战死方休!”
      她的手在抖,带得那刀也抖起来,木昔死死往上仰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这才没被划破了皮肉。彼时二人退了有丈许远,曹炎烈步子大些,已快逼到方才木昔跌倒的那一处。曹雪阳拖着木昔,脚下不停,却喝道:“且站住罢,送得够远了!”
      然而在她开口前,曹炎烈已停了步。他慢慢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一物,上头有点点鹅黄,坠子叮叮当当地轻响着,是先前他送木昔的那支步摇,想来是方才木昔摔倒时落在地上的。
      秋风仍刮着,连刮了这几日,已将地面上的浮尘卷静了。如今日头正好,木昔就这般远远地看着他,没半丝尘烟遮掩,看得见他衣领上那道她缝了几个时辰的领缘,看得见他低着头,晨起她帮他束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了,遮了他的眼。
      他细细摩挲过那步摇,往手心里握了,两手扶着膝缓缓站起来,并不抬头,只抬起另一手往后摆了摆,四下里弓箭便都收了。伏兵尚在,却也都往后退了三步。他却依旧不抬头,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又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一物来,用手心擦着上头染的尘土。
      是曹雪阳为拔刀劫持她而丢在地上的那柄长枪。
      木昔识得他已近一年了,见过他欢喜,见过他暴怒,孩子没了后,他那不多见的伤悲她也见过了,却是头一回见他这般失魂落魄,似个失了至亲的孩童,又似个失了孩子的老者,那般高大的身形在秋风里都显得单薄。她心里一揪,霎时不忍再看下去了,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哪怕刀割断了喉咙都再挪不动步。
      她略闭了闭眼,泪立时沿着脸颊滚落,滴在那雪亮的刀刃上,“嗒”一声轻响。头顶亦有水滴滴落之感,天公不曾落雨,想来是曹雪阳落的泪,可后退的步伐却依旧不曾慢了,一路拖着木昔走了不知多远。
      直到远得再也看不见曹炎烈的身影了,有人出来接应拦下了后头咬着的尾巴,曹雪阳这才收了刀,把她朝路边半人高的野草里一推,低声道:“走。”
      木昔会意,故意打个趔趄,好似被推得摔进去了似的,站稳后立时拔腿朝前狂奔。里头是片林子,连条人踩出来的土路都没有,坑坑洼洼,跑起来极是费力。她本就不善奔跑,不多会儿工夫就上气不接下气,却又强撑着跑了一段路,才停下脚步,扶着树大口喘起气来。
      刚喘了没几口,额头上便被人弹了一下,她一抬头,就见跟前一张花猫似的脸,眉眼弯着,脸颊上血跟土却被冲开了两道,还冲她挑了挑眉毛。
      她看着他,心里忽念了一句,道:“到了家了。”
      这花脸不是旁人,正是跟她自小玩到大的师兄卢不穷,因只大了她不到一年,便一直被她叫作“小师兄”。卢不穷笑着往旁让了让,闪出后头又三个同袍来,有当日她在天枪营见过的,亦有没见过的,她虽都叫不上名儿,见了他们,却仍似见了家人一般。她连叫了三声“师兄”,哭得愈发厉害。
      “你们怕是都不知道,我这师妹有个诨号叫‘雨师娘娘’。”卢不穷笑道,“叫她哭,直哭得龙王爷都来相助,把武牢关淹了才叫痛快。”
      这话是小时候他们笑话木昔时常说的。木昔听得又是掉泪又是笑,有个师兄闻言却讷讷道:“哭伤了眼就不好了。”伸手要来帮她擦泪。
      她忙避开了,拿衣袖把脸一擦,道:“哪有几位军爷给俘虏擦泪的道理?”吸吸鼻子,又转身朝后看了看,见曹雪阳在不远处站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往她跟前单膝跪下,抱拳道,“天枪二营杨木昔见过宣威将军。”
      曹雪阳扶了她一把,待她起了身,就两手按着她肩膀,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挤出个勉强的笑来,道:“你受苦了。”话音隐约已有些不稳。
      木昔心里一酸,忽想起上一回离宣威将军这般近时,她才不过四五岁。那时孩子们相约去青骓牧场外缘跑着玩,她跑不快,落在最后头,转眼工夫已看不见同伴了。牧场上草生得好,几乎高过她头顶去,她坐在地上哭得上不来气,声嘶力竭地喊“婆婆”,这工夫眼前的草忽被人拨开了,尚不是将军的曹雪阳蹲在她身前,摸着她的头,笑嘻嘻地哄道:“这就是小昔儿罢?你婆婆找你呢。来,笑一笑,姐姐送你回去。”
      彼时的笑脸与如今的辛酸强笑叠在一处,木昔噙着泪仰头细端详,见曹雪阳那英气的眉眼一如往日,却少了些意气风发,多添了几分坚忍跟深沉,乍看跟曹炎烈的长相倒愈发相似。只是她脸上比曹炎烈更多了几分恨意,且比不得曹炎烈那被木昔细心梳理过的头发,她的长发缭乱地扎在脑后,鬓边的头发纠纠结结地打了绺儿,好似被血浸过,又干透了。
      木昔咬紧了牙摇了摇头,想似她那般挤出个笑脸来,到底没做到,只唇角略动了动,便又落了满脸的泪,哽咽道:“我吃穿皆不曾缺过。是弟兄们苦。”
      曹雪阳摇摇头,又点点头,朝旁侧过脸去,朝上头看着,指尖在眼眶上略揩了揩才又回过头来,强笑道:“当日英烈簿上你的名儿还是我写下的,如今却见你好端端站着,真真是再好不过。”
      木昔心里一紧,带得她浑身都打了个哆嗦。她心底一时涌出百十张脸、百十个名儿来,到了却一个没问出来——问了便再没法自欺欺人,梦里他们击敌的身影自此便都成了淌血的死尸。
      可她最后还是问了一句,道:“我婆婆还好么?”
      曹雪阳道:“咱们抢在武牢关沦陷前送出了一车伤残妇孺,你婆婆就在当中,如今当与洛阳流民一同随屠狼会安置了。”说着又看了她一遭,面上颇有自责之意,张了几回嘴又闭了几回,最终还是迟疑着问道,“这些日子……我兄……那贼子他……”
      木昔低声应道:“他不知我底细,待我很好,没叫我受委屈。”
      “如此,他倒还算个男人。”曹雪阳黯然道,“十几年未见,不想他竟已这般的……无情无义。我与他的兄妹情分,也只到此为止了。”
      木昔忽想起那日曹炎烈说起“咱们一家人才真真算是团聚了”时的神情,不由想为他分辩一两句。可话到嘴边,她还是又咽了回去,道:“将军,此地离武牢关到底不算远,不宜久留,你快带着弟兄们走罢。”
      卢不穷闻言立时撵上前来,道:“那你呢?”
      木昔连眨了几下眼好不叫泪水落下来,勉力笑着道:“小师兄来日娶了妻,也不叫她跟着你,倒叫她日日住在娘家不成?”
      卢不穷不理会她,只朝曹雪阳道:“将军,小昔儿既已回来了,如何能再叫她回那虎狼窝去!”
      旁的两个师兄也道:“先前小师妹委身于他是情势所迫,自是算不得数的。来日狼牙军覆没之时,总不能叫小师妹殉了贼子去。”
      木昔拿衣袖抹一把泪,道:“师兄的好意我岂能不懂,只是我非无情草木,他救我一命,又待我好,我心里头该记着念着的自是没少了,可……可不该有的却也生出来了。”她说着望了曹雪阳一眼,跪在地上拜了下去,道,“还请将军放我回去。”
      曹雪阳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缓之又缓,给足了她思量的工夫:“来日若他身死……”
      木昔额头抵着冰凉的土地,两手往地上一抓,指甲缝里也尽是细小的土粒。
      “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心便是向着天策、向着大唐的。只恨我不争气,到今日才派上了一回用场,往后也不知能顶事几回。”她咬紧了牙关,将心里话一字一字吐来,道,“可夫妻一场,他要死了,我也必不苟活。”
      忽起了一阵风,林子“哗啦啦”地一阵响,碎叶子落雨般洒在她身上。她闭一闭眼,恍又回到了离家的那一日,几番回首,天策府到底远了,她已看不见了,她已回不去了,唯独心里还记得真真的,一时半刻也不曾忘记。
      曹雪阳忽道:“从此处出去,沿路往回走,片刻即到武牢关。”说着伸手来扶她。
      木昔没起,朝东北边转了转,磕了三个头,才起身道:“他疑心最是重了,我这般回去怕是不成。”她这话想也没想便说出了口,说罢不由暗自苦笑,心道不知何时,自己竟跟他曹炎烈一般的算计了,哪怕对自己也可这般狠心,真真是近墨者黑。
      曹雪阳轻叹了一声,道:“是了,他年少时也……”却不往下说了,只拿方才那刀来往木昔颈上压了一道血印子,略想一想,又道,“你忍着些。”说罢又照准她腕上划了一刀,道,“知道如何说么?”
      木昔咬牙忍着疼,道:“‘唐军深恨将军所为,要断我双手报仇,若非曹姑娘念在今日将军放她一马的份上,我便再没法为将军缝补衣裳、擦脸梳发了。’”说罢又往地上一扑,打了几个滚,才起身来,道,“将军,我去了。”
      曹雪阳点一点头。木昔再不敢多看一眼,背转过身去,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去。走出去十几步路时,忽听得身后卢不穷叫了一声,道:“小师妹!”声音不大,将将好叫她听清。
      她猛地住了步,却不敢回头。接着听见他又道:“今日多亏了你,先前你递的消息亦都是有用的。”
      木昔逃也似的拔步往前跑去,没跑两步却忽被绊了个趔趄,耳边好似是苏娜宁说了一句似的,道:“人活着就图个‘有用’。”她一时间泪如雨下,却又“扑哧”一声笑了,手上淌着血,带着一身的土与灰,拐上那条道,踉踉跄跄地背对着她日思夜想的家跑向武牢关去。
      一路坎坷自不必提,为把戏做真了,她又着意往山里逡巡了半夜,直到满天繁星都渐转淡了,才带着半身的露水从山里出来,走了没多远,便逢上来寻她的一队人。几个小子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也不顾什么妨跟嫌了,背起她就往回跑,刚到武牢关前的校场上,就见曹炎烈带着人跑上前来,张口就问:“人如何?”
      背着木昔的那个小子忙道:“回大人的话,夫人醒着,却说不出话,许是吓着了。”说着把她放下来,另有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曹炎烈已到了木昔跟前,摸过木昔的双手跟脸颊,忙解了斗篷围在她肩上,又将她抱了起来,快步往回走。他身上的铁甲冷得跟冰似的,抱着她的双手却暖得很。
      木昔不由打了个颤,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愈发说不出话了,只伏在他怀里动也不动,待回屋坐下了也死死拽着他衣襟,不叫他离自己远了。
      曹炎烈被她拽得坐都坐不直,朝她倾着身子,温言道:“你松手罢,我不走。”说着朝旁望了望。
      典忧便上前来,拉过木昔的手要诊脉。她腕上的伤口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如今稍一动,又裂开了,沁出些血珠来。她不由缩了下手,曹炎烈仿佛也觉出了异样,从旁拿起那燃着的蜡凑近了一照,方才还稳当的手便是一抖。典忧忙托起木昔的手臂细看那伤口,又跟曹炎烈道:“仔细蜡油烫了人。”
      曹炎烈不理会他,只追问道:“要紧么?”
      典忧朝他瞥了一眼,往他肩头扶了一把,站起身来道:“不大要紧。既已止了血,也不必多包扎,待上好药松松包上,仔细别沾水便是了。你留在此,我拿药去。”
      待他出去了,曹炎烈就略侧过身子,朝旁摆了摆手。有个少女迈着小步子赶上前来,服侍木昔换了衣裳躺下,又拿湿手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污。
      这姑娘不是桃花,也不是那边院子里的任何一个。木昔心一沉,霎时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敢立时问,只依旧装出惊恐的模样来,泪眼模糊地望着曹炎烈,挣着摸到他的手,紧紧握住了,道:“将军,我怕。”说话时亦是细声细气的,活似受了惊的狼崽子。
      曹炎烈低头不语,半晌才低声道:“是雪阳伤你?”
      “不是。”木昔摇了摇头,噙着泪望向他,小声抽泣着,慢慢讲道,“因那些俘虏……他们就说要砍我的手。她拦下了他们,放了我回来。”
      他闻言又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追问道:“她怎么说?”
      木昔胆怯地道:“她指了路与我,再没说别的。我问她可要给将军带话,她也不答。我怕她万一反悔,我再回不来将军身旁了,不敢强问,赶紧走了。”她说罢犹疑了片刻,又握了握他的手,添了一句,道,“将军莫伤心了……你还有我呢。”
      曹炎烈“嗯”了一声,别过脸去把蜡放下了,略略背朝着她,道:“睡会儿罢。”木昔就不跟他说话了,只拉着他的手闭眼躺着。
      这当里那姑娘轻轻地帮她擦净了脸上、手臂上的血污,给她腕上的伤上了药,又端了安神汤来一口一口喂她喝了,便静静地站在一旁,泥人似的,半点声响也无。屋里静得掉根头发丝儿都能听见,她却仍无多少睡意,心里绞着疼个没完,却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只得闭眼假寐。
      不多会儿工夫,曹炎烈慢慢地抽出手,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却没把门关实了,只虚掩着,许是怕关门的声儿惊扰了她。他心倒难得的细,却独独没想到木昔并未睡着,她手里空下来,心里也跟着一空,人还一动不动躺着,眼角却已沁出泪来。
      屋外二人这当里却说起话来。木昔听得典忧道:“你怕了。”这话不像是在问曹炎烈,倒像是径自给他下了定论。她霎时又把泪同满腹愁肠收了回去,竖着耳朵听起来。
      曹炎烈这回没撑什么架子,认得干脆,道:“是了。我只顾着那忤逆的妮子,竟疏忽了她这一头。”典忧没接茬,他就又叹道,“一别多年,雪妮儿倒也历练出来了。”
      典忧道:“杨氏一回来,武将军就依你的安排派了人去搜寻雪阳。”
      “该如此,只是多半无事于补。”曹炎烈轻叩着桌子,慢慢地道,“这妮子自小滑头,你亦是知道的。她既敢放人,想来早做了打算,如今已逃得远了,往后再想拿她可就没这般轻易了。”说罢叹了口气。典忧没接茬,两人便不言不语地待了一会儿。
      屋里的蜡熄了,更显得天黑沉,想来星辰已尽数隐去了,正是黎明将近的工夫。木昔仍无多少睡意,她听得外头那两人倒了水,也没去睡的意思,却仍是都不说话。直到喝过两三碗水,典忧才道:“你们兄妹的事,知道的人多了怕是不好,就别在面上显出来了。”曹炎烈“嗯”了一声,他就又道,“我还得多嘴一句:我知道你担心,却也别过了头,同床异梦的事不少,你前头也吃过亏,防着些总是好的。”
      “你也忒高看她了,她翻不起什么浪来。”曹炎烈道,“我自有分寸。”
      他平日里对木昔多多少少有些疑心,一回一回的试探也不曾断过,如今却又护起短了,真真是应了早先鬼先生说他的话——“好似条护食的狼”。
      典忧是个聪明人,想来也听得出,就没再提木昔,只是道:“既说起你吃亏了,我倒想问问你:小石给我讲的那事我总觉疑心,怎么十几年未见,你倒成了情种了?”
      敲桌子的声儿住了。曹炎烈道:“小石?你俩倒投契,这么快他就将真名姓告给了你。”
      典忧淡淡地道:“稀罕么?满心仇怨的人可不是最好懂了,起码比你好懂。”
      曹炎烈道:“你这本事,不做个军师真真是可惜了。”说罢又应了句什么,话音太低了,木昔隔得远,没听清,猜着多半是说起他杀妻一事,不由打了个寒颤,那姑娘忙给她掖了掖被子。
      接着就听布料索索作响,典忧起了身,道:“原是如此,我倒猜对了,你不糊涂就好。——走了,若杨氏有什么不好的再叫我。”
      铁甲当啷几声响,曹炎烈也起了身,道:“天快亮了,我出去醒醒神,一起走。”
      听了这一番话,木昔愈发睡不着了,心里乱糟糟地,也不知自己都在胡想些什么。好容易两人走远了,她索性睁眼坐了起来,叫那姑娘点上蜡,问道:“你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多大了?”
      窗外天色稍稍见亮了,同烛光一起映在那姑娘脸上,显得她模样那般稚嫩,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大小。果然她低着头,规规矩矩地道:“回夫人的话,我爹是这一带的大夫,如今在营里当军医。我下月就十五了,尚没名儿,上头有三个姐姐都嫁人走了,爹娘管我叫‘四丫头’。”
      她年纪小,木昔不由就把她当个妹妹看待,说话时也好似跟孩子说话一般,道:“丫头,先前这院里的有位姐姐,你知不知她去哪了?平日里都是她照顾我,怎么忽换了你来?”
      四丫头方才安安生生的,如今话倒不少,想来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她道:“我没见过。昨夜我正跟娘做针线,我爹忽急火火地回来喊我,只说是让我来伺候夫人。我来了后看见大人在门口站着,就给他磕头,他看也不看我,只说要伺候不好夫人就要我的命。夫人,大人可真吓人啊,我当时就想,你不怕他么?方才才知道,原来他在你跟前的工夫不吓人。”
      木昔略算了算,这四丫头被叫来时既在做针线,当还未到子时。她那时还未回来,曹炎烈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竟特意过问了伺候她的人,还对着个孩子这般吓唬,多半面上镇定,心里却是慌的。
      谁说狼是养不熟的?排云跟她亲热不说,如今就连这曾杀妻灭子的无情将军,竟也把她放在心里了。
      木昔在心里叹了一声“造孽”,却朝四丫头笑了笑,指着一旁的衣箱道:“帮我拿身衣裳罢。”
      四丫头瞪圆了眼,连声道:“夫人,你还是养伤罢,若是累着了,大人该杀我了。”
      木昔便抬起手腕给她看,道:“都是皮肉伤,早不碍事了。听话,快去罢,有我呢。”这才哄动那小姑娘。
      待换好了衣裳,她径直去了屋门口,看了一遭,见陈三水在院门口杵着,便过去问他道:“你见没见桃花?知道她去哪了么?”
      陈三水最是老实,半点也不会说瞎话,慢悠悠应道:“回夫人的话:她昨日叫屠狼会的伤着了,在军医帐里呢。”
      木昔原本猜着最坏不过是她因照顾自己不周到又被曹炎烈发落回先前那小院子里,却不想竟是这般,一时惊得顾不上遮掩了,出声问道:“伤得重么?昨日那些人是来劫我的,她不在我身边,怎会伤了她?”
      一旁的守卫忙朝陈三水使眼色,陈三水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兀自挠着头道:“若伤得不重,何必留在军医帐里照料呢?”又道,“有人说是见屠狼会的朝你去了,她赶紧喊人,就挨了一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昨日死了四个弟兄,伤了七个,谁又顾得上她了。”
      木昔闻言两腿一软,忙扶住四丫头的手臂才站稳了,手却哆嗦起来,把她心里的惊慌与惶恐透了个十成十——劫持她的人是她递信引来的,为了保住宣威将军,她非得这么做不可;可桃花却是为了护着她,才挨了这一刀,如今伤重躺在军医帐里,也不知还活不活得下来。
      为了天策府、为了大唐,她舍得出自己这条命。可桃花的命是桃花自己的,岂是她杨木昔说舍便舍得的?她做的是对的事,却因此害了旁人性命。那她到底算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当夜秋雨就下了起来,夹着风声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天,整日黑沉沉的,见不着天光。木昔被拦在院里出不去,就这般就着秋风秋雨想了几日,可到底也没想出个结果来,只一遍遍在心底想着往日跟桃花一起说过的话、做过的针线,到了归成一声叹息:不论如何,到底还是她害了桃花,如今好在是桃花伤势一日日地轻了,否则她往后余生怕是连安睡都不能了。
      她心里沉重,几日来也都恹恹地,莫说曹炎烈了,连排云凑来亲近她,她多半都只是敷衍地帮它挠挠耳朵根罢了。可许是失而复得之故,曹炎烈非但没为此跟她置气,反倒愈发殷勤,头天见她拿着针线发呆,第二日就带了几本书回来,托着她手腕看了一番,道:“你手上的伤既还没好全,这几日也别做针线,我从鬼先生处要了几本册子,你看了解闷。”
      彼时雨刚停了不久,风吹得起劲,地上的一滩积水眨眼工夫就干了半拉。木昔方去看过桃花回来,心里松快了不少,又因他这不寻常的殷勤有些动容,便不看那滩水了,转而仰头看着他,接过那几本书,道:“怎么,这是什么稀罕书么,将军你竟没有,还得去同他要?”
      曹炎烈道:“这都是杂书,像什么前朝志怪故事之流,亦有些是今人胡编的,看个乐子罢了,做不得真。”
      木昔自小好听故事,闻言倒阵起了些兴致,当即拿起书翻看了几页,待被曹炎烈叫回屋后,又挨着他看起来。到入夜时她已看完了一本,对着烛火又翻开了第二本。曹炎烈拦了几回,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又看了看自己腕上的伤,道:“将军,你且别把书还他,待这伤好全了,我把书抄下来,来日想看时就不必找他去借了。”
      曹炎烈从身后抱着她,下巴压在她肩头,低声道:“近来营中没多少事,我寻几个能识文断字的来抄也就是了。”嘴里说着书本文章,手却不老实,径直往她衣裳里摸。
      木昔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道:“灯还没熄呢,仔细排云看见了火光,又跑进屋来巴巴地看着。”
      曹炎烈探着身子吹熄了灯,笑道:“它看就看罢。如今它也不算小了,指不定来年开春便给你招个狼女婿回来。”
      木昔闻言怔了怔,接着却一狠心,将几日来间或模模糊糊想起的事提了一嘴,道:“待天暖了,咱们放它回山里罢,它到底是条狼,总跟着咱们也不是个事。”她说是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唐军来日迟早得收复这武牢关、剿灭狼牙叛军,到时曹炎烈这叛将身边就成了最不安稳的地方,她也便罢了,身旁的人譬如桃花、四丫头,乃至排云,若能躲过这一劫,早点走了也是好的。
      她狠下心了,曹炎烈倒替她考量起来,道:“倒也不急在一两个月里。待新一茬的狼崽子睁了眼,再给你抱一只来,到时再放它走。”
      木昔心头一热,回身伏到了他怀里,叹道:“只是排云总不像条狼,整日往你我跟前凑,也不知到时肯不肯走……”
      “到时的事到时在说,你如今操这般多的心,指不定到时山里头公的嚎两声,它便被招了去了。”曹炎烈笑她道,“如今还只是条狼,来日生个闺女,待到了嫁人的岁数,你不得愁白了头发?”
      “白头发不好看,那我就不愁了罢,且走一步看一步。”木昔道,“我看书里写了许多精怪,你说若是排云成了精怪该是什么模样?或许能变成个小丫头,圆眼灰袄,头上顶两个小丫髻。”
      曹炎烈托着她的脸细端详了一番,道:“我倒疑心那是你小时候的长相。”
      木昔闻言瞪圆了眼看着他,一面慢慢往他颈旁凑,一面故意压低了声儿道:“兴许我也是狼变的呢。将军,你怕不怕我?”话音刚落,人已被他只用一只手便整个按倒了。
      他笑道:“似你这般一手便制得住的,有什么好怕的?送来给本将加餐的罢了。”笑罢忽又摸着她的脸颊慨叹道,“这几日你总不精神,如今可算露了笑模样了。”
      木昔就势拉住他的手,轻声道:“那日若曹姑娘一念之差,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这些日子我一想起来就怕。”
      曹炎烈握了握她的手,道:“别想了,我就在这呢。”
      这话并非说说就罢了,往后几日他得空便早早回屋来,营中的军务、与狼牙军诸人的书信来往也都不再避着她。只可惜近来狼牙军没多少大动作,木昔日日挨着他抄书,除了曹雪阳已随天策残部离了洛阳这一条外着实也没听着多少消息,倒引得排云往两人跟前扎了几回,在抄下的书稿上按了几个泥爪印。
      闲适的工夫总是过得快,木昔把桃花迎回来,又抄完这几本书时,已进了十月里,立冬将近,天实打实地冷了。门前挂上了门帘,屋里点上了炭火,四丫头帮着木昔赶了几日针线,这才将将赶上冬的步子,缝了两身冬衣出来,一身木昔穿上了,一身给了桃花。
      一身衣裳自是不够的,起码得两身才好换洗。连带上曹炎烈衣裳上那些该缝补的地方,两人就又忙了几日。
      四丫头嘴上总闲不住,一面缝着衣裳,一面问木昔道:“夫人,你原先的旧衣没了么?怎么天冷了才紧赶慢赶做这衣裳?”
      木昔道:“去年这工夫我还不认得大人呢。——你爹娘怎么也不给你起个名儿?老这么叫你‘四丫头’,多别扭。”
      四丫头指间丝线翻飞,转眼又缝好了一个袖口,一看就是自小做惯了针线的。她头也不抬,满不在乎地道:“除了大姐跟两个弟弟,我们姐妹四个都没起名儿。我娘说了,在家里就这么叫着,来日嫁了人,就称‘谁谁家的’,也叫不着名儿,起那个做什么?”木昔听得直咋舌,深觉怜悯,可看她自己混不在乎的模样,就什么也没说。
      不多会儿,四丫头又来往她跟前凑,小声道:“夫人,你为何会嫁了大人?我听人们说狼牙军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听着就怕。我爹被抓来武牢关时我还哭了一场,只当他去了就回不来了呢,却不料上头的大人们竟也厚待我爹,典先生听闻我家孩子多,还叫我爹拿了两匹布回来。”还真是孩子心性,童言无忌,也不怕她这个将军夫人转头就将这话说给那吓人的将军听。
      木昔自然是不会说的,却也看了她一眼,告诫道:“这话跟旁人可不能说,否则将军发起怒来,我可是拦不住的。”又道,“那时我遇着几个蛮子兵,动起手来,是将军救了我性命。”
      四丫头笑道:“这我就知道了——你便以身相许。”
      木昔忽想起自己初到武牢关那日,鬼先生刁难她时也是拿这“以身相许”做文章,她那时说着“使得”,心里却是不愿的,可不知何时假戏竟已成了真。一时心中颇多感慨,她笑了笑,道:“桃花的伤眼看就好了,过些日子你就能回家去了,也好帮你娘照看着弟妹。”
      四丫头忙道:“夫人若不嫌弃我手脚粗笨,就先叫我在跟前伺候着罢,帮那位姐姐打打下手也是好的。”
      木昔笑道:“你倒不怕日日看见将军那吓人的模样了?”
      “我几个姐姐最晚十五也说亲了,我若回去了,我娘定要把我许人。”四丫头苦恼道,“如今四处都在打仗,跟的男人指不定哪日就丢了命,我不成了寡妇了?”又拉着她的手央道,“夫人姐姐,我不想嫁。”
      她既这么说了,木昔也只得道:“罢了,那你留下来便是。”
      待赶制完了冬衣,木昔又将曹炎烈刚从鬼先生处借来的几本书也都翻了一遍,见仍是些她爱看志怪故事,便又着手誊抄。初九这日她抄完最后那一本,刚收拾好书桌,又往炭盆里添了火,就见曹炎烈同鬼先生一前一后进了屋。
      这可真是稀客了。这厮上回来还是伙同苏娜宁来栽赃的,如今不知又要来给她添什么堵。
      木昔起身迎了迎曹炎烈,挨着他坐下了,这才冷眼看着鬼先生,皮笑肉不笑道:“我正要把书给先生送过去,先生就来了,真真是巧。多日不见,先生好似清减了些,是天冷了吃穿不周全么?”
      鬼先生朝她拱拱手,亦是皮笑肉不笑:“劳嫂夫人挂念,小弟一切都好。大人方得了些消息要找我商议,我就贸贸然过来了,没扰了嫂夫人清静罢?”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四丫头,给鬼先生看茶。”木昔吩咐了一句,转脸看看曹炎烈的神色,见他扬着唇角自顾自地倒水喝,就又道,“你们说你们的,我在此看书,不扰你们。”
      曹炎烈亦没赶她走,只摆摆手叫四丫头下去,又叫门口的人落了门帘,道:“屠狼会那伙人昨夜突袭了葛尔东赞留下的两个营,毁了大半粮草。自打葛尔东赞死后,这两营人马一直由副将带着。那副将没多少治兵的本事,又与我不合,上头也没个安排,军心难稳,更何况出了这档子事……”
      鬼先生脸仍朝着木昔,半晌没应声。曹炎烈甚是不满,屈着食指叩了叩桌沿,他这才悻悻地道:“如今又没旁人,你也不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了。你的心思我清楚,你与他同为‘八狼’,若接管风狼营自然是名正言顺。只是安禄山本就对你颇多忌惮,怕是不会这般轻易就允了。”
      “我找你来就是为了想想法子。”曹炎烈道,“葛尔东赞手下虽良莠不齐,可数万大军里总也出得几千精英。如今还在长安的那些本将是够不到了,留在洛阳的这万数人若落进旁人嘴里,岂不可惜了?”
      木昔低头翻了一页书,上头写的字一个也没看到心里去。
      “自然不能。”鬼先生道,“只是辎重营主将本就是从我军出去的,这两营一交,整个洛阳几乎都交到你手里了。换做是你,你肯么?”
      曹炎烈仍不死心,道:“如今‘八狼’折损过半,大军被拖在潼关,他寻长生不老药亦靡费许多。这般算来,他手下已无余人可用,况且——”
      鬼先生 “啧”了一声,往椅子扶手上敲了几下,道:“‘树大招风’。我劝你还是别打这两营的主意了,他便是派个草包主将来,也不会平白为你壮大势力。”曹炎烈刚张口说了一个字,他就又道,“你太过心急了,若为此上书,只会叫他更为忌惮你。”
      曹炎烈千错万错,到底是自家夫君。木昔看不得鬼先生这般嚣张,亦有几分挑拨的意思在里头,立时拉下脸来,插嘴道:“非得将军亲自出面么?将军的门人、先前被将军提拔过的人便不成?那不也是到了将军手里么。先生替将军着想,我先谢过了;却也不必连他的话都不听完就——”
      “你插什么话?看你的书去。”曹炎烈往她背后轻拍了一下,截断她的话,道,“妇人之见,不必理会。不过若来的并非他的心腹,我亦可拉拢、收买——放眼狼牙军中,似如今风狼营那副将般处处不服本将的,到底也没几个。”
      许是见他斥责了木昔,鬼先生再开口时语气倒缓和了不少,道:“是了。只是安禄山一心在长生不老药上头,风狼营遭袭之事也不知放不放在心上。大人的意思是……”
      “这下一步如何走更有利些,是静观其变,还是给他提个醒?”曹炎烈道,“且安禄山偏爱幼子,安庆绪多有不满,这当中是否可做些文章?”
      木昔抬眼瞅了瞅,鬼先生果然脸仍朝着她。她便朝他温柔地笑了笑,极尽大嫂的包容,接着低下头又翻了一页书。
      半晌,鬼先生才道:“屠狼会这般放肆,也该给他们些教训了。至于那安庆绪……”他轻声嗤笑了一声,道,“他可好哄多了。”
      “他有心拉拢我,我却只表对大燕忠心。”曹炎烈说罢,同鬼先生会心地笑了几声,就又轻声道,“斐存,你我虽目的不同,要做的事却是一样的,亦都不是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子了,你着实不必似惊弓之鸟一般。”
      木昔时至今日才知鬼先生真姓大名原是石斐存,只是她拢共也没离过几次天策府,见的人着实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就只跟“狼牙军要对屠狼会出手”一事一同往心里记下了,预备着来日说给鲁有山听。
      “是在下失礼了,大人恕罪。”鬼先生低着头告了个罪,起身道,“若没别的事,小弟先告退了。”曹炎烈朝他摆摆手,他就退出门去了。
      这姓石的小子诡计多端,如今对她这般戒备,难保来日不会又给她下绊子。木昔看着他走出去,暗地里咬了咬牙,忽有了些主意,就故作惊诧地起身道:“呀,将军,这书我还不曾还给先生呢。如今他还没走远,我跑两步当还赶得上他,你且待我一待,我送了书立时回来。”
      曹炎烈倒没拦她,却道:“不是什么大事,着人喊他一声就是。”
      木昔已抱着书跑到了门口,转头嗔道:“我又不是没手没脚,跑两步便累散了不成?”说罢掀开门帘追了出去。
      鬼先生虽是个文人,走得却也不慢,木昔追出半里路方追上了他,双手把书递过去,道:“先生,这是先前我借来看的书,如今看完了,完璧归赵。”
      “又不是什么孤本,竟也值得嫂夫人亲自来跑一趟。”鬼先生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一伸手接过那书,转头就要走。
      木昔忙道:“先生请留步,我还有句话同先生说。”鬼先生闻言站住了,却没回头,背朝着她。木昔亦没跟他计较,见四下里诸人都在营房、军帐门口等处守着,没人理会他二人,就道:“我如今知道先生为何这般看我不惯了,只想跟先生说两句话:一是我与将军乃是夫妻,这辈子都捆在一块了,若将军成就大业,则我吃穿无忧;若将军不能得偿所愿,我亦难独活,因而我绝不做将军路上的绊脚石。”
      “先前那位跟大人不也是夫妻?”鬼先生幽幽道,“第二句呢?”
      木昔不想他竟又提起曹炎烈前妻之事来,心里不由膈应,发怒道:“她嫁与将军是受人指使,是也不是?我与将军相见却是偶然,是天赐良缘。——这第二句就是:你信与不信都由你罢,可你若再设计陷害我,最忧心的头一个便是将军。好军师,你好自为之罢。”说罢不待他再应声,就提起裙裾来转身一道小跑回了屋去,把方才的话添油加醋地跟曹炎烈讲了一个遍。
      曹炎烈闻言就笑道:“他怕的是我沉溺酒色。要想叫他放心,我得好好疏远你几日才行。”
      外头天冷,木昔刚回了屋,一时半会手暖和不起来,就伸过去叫他给捂着,故意道:“倒不如你写一纸休书,他更安心些。”
      “怎么,你还想跑?”曹炎烈一把攥住她的手,摩挲着笑道,“先前不是说下了么,生生世世是本将的人。不就是想听这么一句么,如今可安心了?”
      木昔笑着点点头。而后他拿出张地图看起来,她巴望了几眼,见上头仍是半点标记也无,就不再看了,去里屋拿了针线出来,依偎着他将前几日自己抄的书稿订成了册子,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消息递到鲁有山手里。
      只是这机会却是难得了——往后几日曹炎烈总把她带在身边,巡营、练兵乃至与诸将商议军务都叫她跟着。几天下来,武牢关里的军务她知道了不少,跟曹炎烈手下诸将也比先前更熟识了些,却愣是没机会去跟鲁有山说半句话。
      眼瞅着突袭屠狼会的日子一日日近了,她仍被曹炎烈在身边拘着,心里火急火燎的,却偏偏半点不能在脸上显出来,直急得嘴角起了个燎泡,不得已拿面巾遮脸遮了几日。直到山狼军突袭屠狼会归来,听闻那个据点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了些枯草破布在里头,她嘴上的燎泡这才渐渐消下去了。
      只是她先前总以为只消曹炎烈肯疼她爱她,她便能在这武牢关里站稳脚跟,得些消息递出去,却不料如今曹炎烈待她上心过了头,反倒碍手碍脚。如此想来,若有个苏娜宁那般的人物隔三差五请他去喝酒吃茶,分分他的心倒也是好的——她气性虽大,只想想那般情境就觉心里酸得紧,可若为了大唐倒也并无不可。只是苏娜宁已回去了,那位苏长老也未曾派旁的姑娘来,这个法子自然也不成了。
      木昔想了半夜,最终想到这一处时,心里有些失望,却又不由松了口气,翻了个身朝着曹炎烈,在被子下摸索着握住他的手,闭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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