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庄

　　午饭后，一壶清茶摆上了石桌，柳如烟道：“这是以云台山的瀑布水煎的西湖龙井，味道自与别处不同。”任、武二人一尝，起初只感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待饮过之后，便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漫于齿颊之间，实是不可多得的佳茗。
　　任平生问道：“在下寻找舍妹整整十五年，皆杳无音信，早已不存什么希望了，听说柳姑娘得知舍妹的下落，不知可否详细告之？在下感谢不尽！”
　　柳如烟听得此言，忽地一阵作呕，把方才吃的七荤八素全都吐出来了，又抱着头喊痛，开始说胡话。蓝田玉忧心忡忡地说道：“她的病又犯了。就是上次到积善庄去，受到的刺激太大，落下的顽疾。”蓝田玉又点了她的睡穴，送她到榻上休息，方才出来陪客，将柳如烟在积善庄的际遇一一道来。
　　“岂有此理！我若不踏平积善庄，誓不为人！”任平生将下唇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手中名贵的紫砂壶已被捏为齑粉！
　　“我蓝某人已于十几年前就金盆洗手，深居简出，但这次为了除去恶魔，不得不破例一次了。”蓝田玉将银虹剑往地上一戳，洞中立刻石屑纷飞，那单薄的身板已也显出几分老当益壮的瘦硬。
　　“事不宜迟，我们略作准备，明晚就走。只是令徒……”任平生有些犹豫，他本想柳如烟同去，可能更容易找到妹妹任小荔的下落，但柳如烟病得如此沉重，显然不宜沿途奔波。
　　“如烟病势沉重，而且事情的真相对她太残酷了，我恐怕她承受不起，还是回避的好。任大侠放心，我与武少侠一定帮你找到令妹的下落！”
　　“虎毒不食子，他简直比畜牲还不如，我一定要亲手宰了这个魔头！”武秋潮不自觉地握紧双拳，手心里捏出了一大把汗。
　　蓝田玉命苍猿又去采了些果子回来，喂给柳如烟吃了一粒甜梦丸：“这粒丹丸可以让她酣睡十二个时辰，到时我们早已走远了。”三人遂日夜兼程地赶往积善庄。

　　柳如烟一醒来，却见洞中空空如也，师父和任、武二位都不见了，仅石桌上留下一张草草写就的字条，用一方砚台压着。柳如烟忙就着灯火一看，上面写着：
　　如烟吾徒：
　　为师受任、武二位侠士之邀，前去铲除积善庄。因事起仓促，且汝体弱多病，须在家静养，故为师未惊动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为师若不幸遭逢大难，汝不必过于伤心。江湖险恶，切勿轻易涉足。
　　为师手书
　　戊子年庚申月癸未日
　　“师父，你为什么不让徒儿跟你一起去！”柳如烟烦闷地在洞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眼前一亮，她嘬起嘴唇长啸一声，那只游隼便一声清唳来到洞口。柳如烟拍拍它的羽毛，“阿灰，快带我往东南走，到积善庄去找师父。”这只游隼重逾百斤，驮起柳如烟来并不特别费力。只因柳如烟对它甚为爱惜，以前只玩儿似的在它身上坐过，还从未行过远路，这次事情紧急，便以它代路。一人一雕飞到积善庄悬崖边，却见刘总管背着一个看似不轻的包裹，鬼鬼祟祟地蹿进林中。柳如烟本想截住问个究竟，又担心不是他的对手，反而误了大事，便绕道走了。
　　柳如烟赶到积善庄的时候，杀戮已接近尾声，庄中一片狼籍，活像一座修罗场。“柳姑娘，你怎么来了？”任平生正在书房外细细查看，见到柳如烟，又惊又喜，“我翻遍了书房，都没有找到你说的那个石窟，是不是你记错地方了？”柳如烟道：“我来找找看。”柳如烟凭着微渺的记忆来到书房，左瞧瞧，右看看，哪儿都没有机关。她愤怒抄起一本书，使劲地向墙上砸去，却听“轰——隆——”的沉闷声如地雷从足下滚过，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随后便见墙角现出一个约一米见方的洞口，望之深不见底，说道：“应该就是这里了。”她又问，“我师父呢？”
　　任平生朝西边的仁义厅一指：“他们在那边。我先去救出舍妹，再去助他们一臂之力。”柳如烟本想喊他跟自己一起过去，他们兄妹已近二十年未见面，又何必急在一时？况且那边不时传来呼喝之声，想是激斗正酣。但任平生已纵身跃下，不见踪影，只得作罢。
　　柳如烟赶过去，大厅中遍地死尸，连一个账房先生都没有幸免于难，倒在不远处的墙角，算盘珠子半倚在他身下。蓝田玉已与武秋潮将刀架在梅正卿的脖子上，蓝田玉喝道：“你恶贯满盈，今日即将引颈受戮，还有何话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又何必多言！”梅正卿的眼里现出一丝极恨的怨毒之色，令触到他目光的人不寒而栗，“人生在世，无非‘名利’二字。想当初，我梅正卿无权无势之时，那些街坊是怎么欺压的？他们一次又一次拿我寻开心，把我当马骑，要我从他们□□钻过；还……还逼着我仰起头来喝他们的尿。我发过誓，无论使用什么法子，都要成为一代武林高手，挖出那些耍笑过我的人的心肝下酒，将他们剁为肉泥喂野狗！不错，我在你们眼里是罪孽深重，十恶不赦，但我又向谁讨回公道？”
　　“死到临头，你还要狡辩！”蓝田玉正要一剑刺去，“师父！”柳如烟喊着跑到他身边，蓝田玉握剑的手松懈下来，责备中不乏关切：“如烟，你身体还没康复，怎么就过来了？”
　　“师父，我还有话要问他。”柳如烟怔怔地盯着那张死灰的脸，似极熟悉，又似极陌生，一声“爹”终于喊不出口，她只是不胜悲凉地问，“你……为了练魔掌，真的忍心杀害亲生女儿么？”
　　梅正卿被柳如烟清亮的目光逼得一点点低下头去，忽而又猛地抬起头来：“别怪你爹狠心，怪只怪这个世道竞争太残酷，一个人的成功不得不拿很多无辜的人来垫背……我今日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要杀要剐由你们，行了吧！”
　　“师父，饶了他吧，他也有他的苦衷。”柳如烟哀求道。
　　“柳妹，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这种人决不能饶！”武秋潮急忙阻道。
　　“唉……”蓝田玉正在犹豫间，岂料梅正卿一个急滚离了刀刃，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了柳如烟的咽喉。
　　“如烟！”“柳妹！”蓝田玉与武秋潮同时惊呼道。
　　“你们都给我往后退，到厅内去！否则我就杀了她！”梅正卿手上掐得更紧了，柳如烟顿时感到一阵窒息。
　　“我们这就往后退，你不要乱来，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蓝田玉口里答应着，脚下却没有移步。梅正卿的身体抖动了一下，锁紧咽喉的手指不由松了些。
　　梅正卿也并不真指望他们能听话地退回厅里，他心里盘算着，只要一出这间厅，就没有人能拦住他了。梅正卿正要跨步出去时，蓦然几十颗算盘子劈头盖脸地向他袭来，他猝不及防地连挥衣袖，好容易将其打落了大半，仍有数粒打在腿上，所庆幸没有大碍；他正暗自庆幸，十几道锥子似的铁签又分袭而来，将他浑身像筛子一样刺穿多处，铁签上还喂有剧毒，却不正是算盘的档格。
　　“你……卑鄙！”梅正卿艰难地回过头去，却见账房先生翟二翻身坐起，惨笑道：“我与阿淇结发十几年，想不到就因为你，她死后连骨殖都没留下一块，我发誓要为她复仇的。多年来，我们夫妻跟着你丧尽了天良，每日夜里都梦见有冤魂来向我索债，这种日子我早就受够了！”
　　带着极度的愤怒和不甘，梅正卿使尽平生的气力挥出一掌，哪知由于毒性发作，他已辨不清眼前的目标，那一掌正打向柳如烟。柳如烟傻呆呆地忘了躲藏，“如烟……”一个蓝色的身影将她拼命一推，随后如断线风筝般飞落好远。
　　“师——父——”柳如烟飞跑上去，搀起蓝田玉，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打出来，眼见是活不成了，柳如烟悔恨地哭道，“师父，都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阻止你杀他，你就不会成这个样子……”
　　“傻孩子，别哭……这都是天意……请武少侠过来一下。”蓝田玉气息微弱地说道。
　　“哈哈哈……黄泉路上，又多了个垫背的……”梅正卿话音未落，武秋潮便补了他一剑，才来到蓝田玉身边，“小侄在这里，您怎么样？”
　　“我不行了，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如烟……她太柔弱、太善良，我怕她以后受人欺负……求你……帮我照顾她……一生一世……”柳如烟面色没来由地一红，想要嘟嘴顶撞，见师父病势沉重，却又于心不忍。
　　她正犹豫间，只听武秋潮道：“前辈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武秋潮紧紧握着那双枯爪般不失秀气、本应舞文弄墨的手，蓝田玉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后的微笑，猛然间头一歪，便放下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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