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

　　“放开我！师父！清荷她是被冤枉的！求您放我出去！”宏元法师知晓圆机定会去刑场救人，命人把他捆绑后锁在殿内，柳清荷一事牵连甚广，已不是他区区一届僧侣能管的，他去不过是送命罢了，忠和即便喉咙都喊哑了也无人应答，照着从佛殿窗缝照进的光线移动推测出正午就快到了，再不下山就来不及了！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是师父您教我的！清荷被恶人所污蔑！众人都说她是妖！我与她打小一同成长！她为人品性我最为了解！她平日里连蝼蚁都不舍得踩踏怎会是众人口中杀人嗜血人头蛇身的妖怪呢？！荒谬！简直是荒谬！妖鬼蛇怪皆存于人心邪念里！！恶人煽动舆论说她是妖她便成了妖！我若说我是佛我便能成佛了么？！那岂不是人人都能成妖成佛！不用我们去渡去助了？！愚昧无知！！！愚昧无知啊！！！！我们存在的意义究竟为何？！看着众生所冤一个一个在眼前结束生命却不能救！到底官职权利大还是生命本就不值一文？！她就快被舆论所淹没了！！她就快被恶人所杀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是人！活生生的人！清荷她不是妖！师父！您杀人！你们都杀人！！黑白颠倒不辨是非！人比鬼邪更为可怕！！！”
　　忠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他经历了清荷被诬陷被造谣的整个过程，他比谁都清楚事件真相为何，何故对一弱女子进行如此大的诬陷？！
　　“开殿门。”宏元法师盘坐在殿外闭眼禅修，任忠和如何叫唤也不为所动，直至正午过后的四个时辰才命人把殿门打开，他深知忠和未亲眼见到是不会罢休的，风波过后，正好让他去见一见人间疾苦，听一听逆耳忠言，他已时日无多没时间再等其慢慢历练，这是忠和悟醒等升的最好时机，法门寺能在风雨动荡历经几个朝代中屹立不倒，是有缘由的，忠和虽未历省自得，却有一颗难能可贵的怜悯之心，他这颗心，比寺里任何僧人都大，大到能装下无边苦海深渊尽头，是法门寺下一任住持的不二人选，有人性，有时是坏事，也是好事，忠和一旦参悟放下执念，将能脱胎换骨舍去凡心，渡人与苦海，看众生苦乐，是为得道高僧。
　　忠和得了自由，飞快向山下跑去，且料跑得太急一个踉跄绊倒在寺门，索性扔了僧袍跑得比较快些。僧侣向来都被禁止到刑场观刑，他的身份也不能对外暴露，牵连到法门寺就不妥了，个人恩怨应当个人还，随即在途中扒了一位正要上山到法门寺烧香拜佛男子的外袍披在身上遮去里衣，里衣上绣有法门寺的标志不能外露。忠和到刑场时，人群早已散去，没有执行官员，也没有柳清荷，刑场上未留下一滴血，杭州城还是行刑前的模样，气温攀高，天色依旧血红，雪势比之前更大。

　　结束了？人去哪儿了？清荷，死了？？他还是来晚了......她是以何种方式被行刑的？火刑？斩首？勒死？忠和不停回想着所能想到的刑罚，大风刮过，一股浓烈地血腥味扑鼻而来，猛然回头发现西湖水竟成了血红色，清荷不会.....不会被扔入这西湖底吧.......猪笼......被浸了猪笼活活淹死的？怎会有这么多血？多到把整个西湖都染红......忠和心中没来由地慌乱，手脚不听使唤地剧烈抖动，他害怕！内心的恐惧被释放到最大化，他有罪，他是个罪恶至极的人，他没能保护好她，他已无法控制面部表情，嘴唇抽搐泪水直落，在岸边徘徊再三，忍住胃里的翻腾纵身一跃跳入西湖中，檐帽和外袍被巨大的冲击力冲离身体漂浮在湖面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清荷的尸身！誓不罢休！
　　湖里的环境远比他所想的要复杂得多，水草遍布缠脚不易游动，再加上被血水染红视线极低，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忠和在水下潜了许久毫无收获，消耗了极大的体力早已筋疲力尽，最后一次换气游到湖底寻找，在快要放弃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幅肿胀且七窍流血的脸吓得他倒吸一口气在水中呛到差点晕厥，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调整好心态再次潜入湖底朝着刚才的方位游去，走得越近越看得清楚，是清荷！！面部虽已无法识别但身上衣物却能辨认！那是她离开法门寺时穿的白色罗裙！腰上的平安符是忠和给她的，错不了！
　　忠和想试图把她拖出湖底试了好几次都无用，她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顺手摸去除了困住她的铁笼外，她全身上下还捆着数十根粗壮铁链，双手被扣板扣在腹部前端呈罪人模样，双腿向左弯曲，铁链身后链接着一颗黑色巨石，那石头大到忠和绕着游了两圈都未游到头，黑石因为冲力与湖底撞击后一半陷进了淤泥中，清荷被绑在石中心所以未被埋入淤泥中刚好落在湖底，忠和在湖底摸到一根铁棍趁势想撬开铁链救出清荷，当把铁链撬开后却扔未能把她从巨石身上拉出，由于尸体浸泡过久已发软泡成巨人观，骨头和肉身能轻易分离，忠和用手一摸才发现她身上的骨头已与黑石生长在一起，手腕上还带着他为她祈求的平安结，绳结一半已嵌入黑石内，身上插有弓箭数只，有的受湖水浸泡冲击掉落在淤泥中，留下数个血窟。
　　也就是说，清荷在离开法门寺后的十多天里未曾换过衣物，忠和无法想象她在天牢里受了怎样的刑罚，她手上的伤才刚好.....那些人怕她沉不到底也为了防止她逃跑给她关在铁笼里不说还在她身后连上了巨石，在她被推入湖中后那些官员还下令朝湖□□箭，每一步，都在致她于死地，他还是来晚了。
　　湖水的腥臭加之体力的耗尽使忠和不得不放弃打捞，上岸后扒着邻近的柳树干狂吐不止，说不出一句话，待状态有所缓和后发了疯似的往山上跑，嘴里喃喃自语像是在念佛经，又像是在念着某个人的名字，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法门寺。
　　“师父，我有了愧疚，有了恨。”圆机全身湿漉漉地跪在佛殿前，声泪俱下。自打他入寺为僧以来没憎恨过任何人没与谁结过仇怨，唯独在清荷被诬陷一事上执念颇深，太惨了，实在是死得太冤太惨，清荷最怕水了，她当时该有多绝望。
　　“万事自有定律，因果循环，生死皆定，圆机，你可悟得其中真谛？”圆机乃宏元法师一手带大，圆机自七岁就到法门寺，吃穿住行皆与他一同，圆机悟性虽高，对人世间悲欢离合尚有心性，未做到断舍离，是其等升途中的阻碍。忠和在佛前一度哭到昏厥，最后实在撑不住倒在宏元脚边，宏元放下手中经卷，望着他狼狈模样，轻声叹气，替他掸去身上尘埃，云云道：“圆机，有时放下未必是件坏事。”

　　柳清荷死后的四天时间里，杭州城下起了血雨，雨水来自于西湖，湖中央有个大洞窟，天从那洞窟中吸水降雨，形成奇特的景观，因降雨量极大，西湖曾一度见底干涸，柳清荷的尸骨及巨石均露出水面，死状甚惨，吓得当地人不敢出门。
　　朝廷曾派人去清理，想把她的尸骸从西湖底挪出却无法撼动那块巨石，它早已顺着她的骨骼经脉与她生长在一起并生根于底部万丈淤泥中，未免百姓过于害怕，朝廷又特派官员加急到杭州成立专组，冒雨修建塔寺罩住柳清荷的尸骸，动用工人数万名，在短短四天内把塔寺造好，并从法门寺调取僧人数千到场超度。
　　“圆机，朝廷特地点名要你前去住持，为师年纪大了，纵使有再大仇恨也应放下，法门寺僧侣数千你不得不顾，这是你肩上的担子与责任。”以死拒绝前去的忠和在听到宏元一席话后拿起衣钵带着弟子下了山，僧侣依次围着黑石列坐围成数十圈并齐念经文，圆机在最里面，正对着清荷的尸身，天下着血雨，诵经木鱼声在四周回荡，据说在超度时尸骸一度渗出鲜红的血液，瞪目怒视，吓晕好几位工人，封塔进度一推再推，已到了第五天，忠和一行人也足足渡了四天四夜。
　　“师父，她不渡。”忠和用唇语说道，泪水模糊到看不清坐在正前方的宏元。
　　“她无错，所以不渡。”宏元亦用唇语回应他，反手从袖口掏出一串菩提法器，双手合十默念经文后，那菩提串珠竟脱离宏元掌心自行漂移到尸骸下，亮起点点佛光，宏元点头嘴角噙笑，没人知道他在和谁点头是为何意，高深莫测，令人猜不着头绪，众人疑惑间只见他起身走到尸骸跟前，闭眼读心道：“杨氏，我知晓你此刻正经受苦难，善恶自有因报，和过去做个了断，开启你新的生活，未来者，现世劫，放下吧，回到你该回的地方，你可听见你父母在唤你？”
　　这是只有尸骸和宏元才能听见的对话，原本睁着的双眼在听见宏元一番话后竟缓缓合上，指节也由原先的握拳状变为放松下垂的状态，手心印出一朵金莲，细节太微小无人察觉。“封塔，取名无量。”宏元当即下令封塔，数十名工匠奋力合上石门，宏元当场咬破手指在纸上写上经文贴于石门间，手上的菩提串珠经他旨意飘到塔尖落定，生生世世守护此塔，封塔一事终于在第五天清晨完成。
　　时间在这一刻得到转换，塔下封着的尸骸，是柳氏，也是杨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