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

　　群谣罪定，孤影残殇，三年时光，错付芳华，柳清荷背对着众人，身形摇摇晃晃，她早就支撑不住了，全靠一口气吊着，到死都未能见上害她的汪氏夫妇一面，倒也罢了，她也并不想见到嗜血夫妇的可怕嘴脸，有的人，此生不见比见得强，见了，彼此留下心殇，不见，只知道生命中曾有这么个人罢了。
　　可她心中的怨恨该如何放下？她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了？被定了罪扣上妖女的罪名，被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任谁都不会咽下这口气吧？黑石占位庞大，千肆红绕了几圈才走到刑台，此时的柳清荷已被刑卫塞进狭小的铁笼里，挪到堤岸前，十几条粗长的铁链正从她身前一一绕过与黑石相连，粗粝的链子把她肩背勒出一道道血痕，捆绑着她无法动弹，千肆红接过刑卫递来的铁锁，在手中顿了顿，忽而皱起了眉，望向坐席中央的汪氏夫妇。
　　哧链锁，皇家器物，专用来压扣朝廷罪臣，一旦扣上便再也无法打开，生死都与它相连，汪振诚是下了血本啊！千肆红撩起长袍在铁笼前蹲下，关起铁门把哧链锁放进锁孔内，视线无意间与柳清荷相对，把他一惊，铁笼内有着浓厚的血腥味，柳清荷被牢牢捆绑在铁笼里，身后连着黑石，也许是捆绑得太过紧密，柳清荷整个身子都向后倾，头朝后仰，面部被刀划得无法识别，白衣被血水浸红，身上尽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有的甚至深到见肉，铁链顺着伤口往下陷，她却能做到一声不吭，真是个烈女子，她正死死盯着千肆红看，眼里有愤恨，不满和绝望，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此倔强不屈，即使死到临头也不屈服不认罪，千肆红见过不少待死刑犯，惨烈程度不比在文书阁用刑的少，柳清荷是他见过最惨的那个，也是头一个让他产生异样情感的，这种情感无法言喻，说不清道不明，开口感叹道：“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他知道她听得见，千肆红向来不会多管闲事，他最怕麻烦，巴不得两袖清风乐得其所，在这刑场上，他是看得最透彻的那个人，哪儿有什么妖怪，看汪振诚夫妇无比上心的样子就知道是他倆儿搞的鬼，听闻汪家长子也师从弘文，同样是三年前入院，这个时间很是耐人寻味，基本上都不用猜了，定是情牵苏杭意正浓，一夕高中舍缘伴，负心汉和傻姑娘的配置，好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啊，中间发生什么他不想知晓也不想过问，见过此类的事儿多了，一桩冤案罢了。
　　能让巨毋霸到西渊把黑石带回，表明了新帝对此事是默许的，想必他也怕麻烦吧想尽快把舆论压下去，至于过程和结果如何，新帝是毫不在乎的，不过是死个冤魂罢了，以西渊黑石处罚确是有点过头了，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关在铁笼里已经无还手之力，这是铁了心的要她命啊，这事他想管还真不好管。江湖上五殿四派都公开声明支持汪振诚表明了立场，他那倆兄弟一个重伤一个去寻药救人且还不能声张，各派掌门都在场还真不好开打，没想到他千肆红还真有办不了的事儿，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还是头一遭，之前救兄弟时已损伤他一半的内力，强行开战只有一半的胜算，要说强行救人不是不行，可后续有一堆麻烦事，权衡再三，还是做个看客吧，叹了声气，“卡擦”上了锁，起身返回坐席。
　　可不知为何，每一步都走得特别沉重，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说不上是何感觉，不禁又回头看了看柳清荷，她正被几十个刑卫包围，只听廷尉高声叫喊：“正午到！行刑！”
　　不知是赶巧还是有异变，杭州城的天气突然骤变，行刑前突然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在手臂上是冰凉的，但一会儿就被烈日烤炙消融，气温却依然炎热，感觉不到有寒冷的迹象，天有异象，刚要把黑石往水里推的刑卫纷纷停了下来，皆抬头看天，天空中覆盖着一层灰色的小点，并且逐渐扩大，无数个晶莹剔透的东西正从天上下坠，“唰”的一下割破了刑卫的左脸，还有直接落坠到刑卫眼中瞬间血涌如注，疼得捂着眼睛满地打滚。
　　这并不是一场小雪，而是鹅毛大雪，雪花足足有巴掌那么大，如尖刀般锋利，正刷刷往下落，似是要人命，划伤了不少人，在场观刑的群众纷纷四处逃窜，有的被划到动脉当场毙命，现场一片混乱，明明还在冬季却忽然入夏，覆盖在西湖上的一层薄冰也被炎热干燥的天气融化，杭州毫无征兆地进入了三伏天。正午时分，烈日当空，气温攀升至最高点，按理说天气越热虫鸣鸟叫声就越多，可杭州城上下静得一片死寂，听不见一声蛙鸣蝉叫，场面很是诡异，当天无解的事太多了：居民楼上的瓦结上了厚厚的霜，任阳光如何曝晒没有丝毫消融的迹象反而越结越厚，相反其他地方的冰雪早已化成水风干殆尽，唯独屋瓦上的霜不减反增，血红色的云层，龟裂的大地......
　　吴落纷见天降大祸顿时笑开了花，易远老道果真有两下子！听闻无稽易远有通天的本事，上能呼风唤雨下能执掌地界，她事前派人到无稽山请他出山帮忙，本以为会碰壁，没想到这易远老道也是个贪财好色之人，吴落纷花重金买通他让他到刑场后台坐镇施法，还特意在后台用红布为他搭了个法台，命他行刑前令气象骤变整出妖邪霍乱的场面！还真成功了！不禁喜上眉梢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铁伞并派人开仓把铁伞发下去，这易远老道也没个谱，差不多就行了，死伤太多不好向朝廷交代！她正愁没有现成的证据证明柳清荷是妖，现下好了，天象异变，所有人皆看在眼里，妖女施法作乱，她有足够的理由让众人心服口服，让她死有余辜！吴落纷激动得踩在高凳上打着铁伞高声叫道：“大家看见没！就是此乃妖女作祟扰乱天规！使得百姓受苦受难！杀了她！新朝将恢复原先的盛世景象！百年太平！”
　　“杀死妖女！百年太平！杀死妖女！百年太平！”得了铁伞的百姓皆纷纷喊起口号向柳清荷逼近，看着在场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民众，心中的愤怒被推向了至高点，他们无法再容忍柳清荷的种种恶行，死到临头还想着害人，应该即刻把她处死！百姓像着了魔似的走向柳清荷，黑压压一片将她团团包围，大伙儿不约而同喊起口号挪动黑石，那黑石却巍然不动，再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众人分列成数列以力借力，一齐向后倾使出全身力气一并向前推，“咯吱”声响，黑石真的有松动的迹象，正一点一点朝堤坝滚动。还未下水柳清荷便已浑身发抖，她怕水，怕窒息的感觉，对湖底有未知的恐惧，她竟想起与那负心汉的对话：
　　“我要是有一天落水了你可得及时救我！”
　　“我怎会舍得让我的宝贝清荷落水呢！绝对不会滴！放心吧！有我在！”
　　“团团，娘对不住你。”柳清荷自知此生命薄即定，逃不过此劫，只觉对不住腹中骨肉，她／他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走一遭，就要随她去了，团团是为她未出世的孩子取的乳名，她的孩子定是白白胖胖像个圆鼓鼓的汤圆球儿，可惜没法相见了，今生有缘无分，愿来生再做她孩儿，柳清荷绝望的闭上眼睛，等待赴死，恍惚间听见有人喊她乳名，是娘亲！只有娘亲才会喊她乳名！
　　蹭的一下起身抓住铁笼朝人群中望，铁链因拉扯间的力度穿进背脊，柳清荷早已痛到麻木无知觉，在堤坝上的石台上找到了云氏，云氏正被官兵拉着无法脱身，歇斯底里的喊着清荷，柳清荷慌乱地看着云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娘亲怎会出现在刑场！柳家已因她受了牵连，父亲革职且全府上下不得出门，重犯家人是不得观刑的，连收尸的权利都没有，死后不得入土更不得归乡，这个节骨眼上不该来的！她也不想让云氏见到自己这般模样，怕云氏被抓进天牢，想喊她却出不了声，只能张大嘴巴描绘一个“走”字，她应当瞧见了，此时铁笼已翘起至半空，柳清荷受重力影响“嘭”的一声向后砸，最后一丝气力被耗尽，心中默念道：“娘，女儿不孝，您的恩情，清荷来世再报。”
　　“哐当”一声入了水，并以惊人的速度向下沉，柳清荷不断呛水，漆黑幽深的湖水将她迅速淹没，恐惧感占据整个身心，她拼命拍打着铁笼，绝望，无助，意识开始模糊，头顶上的光圈愈来愈暗，她隐约听见岸上囹圄不清的话语，过往一切在脑海中瞬间划过：四岁在家门前把膝盖摔破时的嚎啕大哭，家里每次吃鸡肉外公总是把鸡头上的鸡脑剥给她吃，十岁生辰府上宴请庆贺，亲朋满座，欢声笑语，大年初一团圆之夜阿爹带她到院儿里放烟火，考上弘文学院时激动到彻夜未眠的心情，上元节花灯昼夜......二十三年的人间际遇，短暂一生，痴梦一场，身体沉沉下坠，似无数双手从湖底伸出拖着她下沉，直至呼吸停止。
　　一个铁笼，一双镣铐，一颗巨石，沉入湖底，含恨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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