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

　　经卷上说：前世受过的苦难，会以某种方式再重现，时空转换，平行世界中，同一段时间，同一段劫，交叠上演，怨念，恨意，皆是自我修行中一道劫。
　　忠和从杭州城超度回寺后大病一场，昏睡七天七夜嘴里说着胡话，柳清荷一死对他打击极大，仿佛心被掏空，空留一副躯壳，在人间众多牵挂，唯独柳清荷对他来说有别样的意义。一同长大，承载了他的整个童年，似妹妹，似亲人，甚至有喜爱之情，只不过从未表露罢了，出家之人，舍弃红尘牵绊是必要之事，他别无选择，陪伴多年的人忽然就这么走了，忠和接受不了，也不愿接受，说不出的心殇，那个在他跟前转悠嬉戏打闹的清荷仿佛还在，那个念叨着要吃白糖糕喝藕粉的清荷还在，他那时总爱笑她泡不开藕粉，藕粉在她碗里永远都是一汪水，成不了糊状，又爱吃又泡不开，回不去的旧时光，她活在了永恒记忆中。
　　宏元法师在床榻前守了七天七夜，闭门不出，亦不吃食，闭眼禅修。
　　忠和微微睁眼，一道强光刺进双眼，反复睁闭适应后，见宏元正盘腿在他跟前打坐，红色纱袍金线束之，头上戴以五冠法帽，他从未见师父穿过此衣，师父平日里都是素衣袈裟，就连外出讲座亦是如此。明明两人如此近的距离，却感觉很遥远，宏元身旁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整个人像是虚幻的，忠和甚至分不清这是现实世界还是梦，想张口叫唤喉咙却发不了声，他那天从刑场回来后大喊大叫加之超渡亲眼见柳清荷惨象打击深重，生了场大病，心力交瘁才会导致失声，挫败感油然而生，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也做不好，一直都是师父在身旁照拂，出家一事，可能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他拿得起却放不下，无用之人，他现在，只剩下恨。
　　宏元见忠和醒了，拂手轻抚忠和的额头，一番深语道：“圆机，你醒了，你心念过重一时失语，为师接下来说的话都听好了：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清荷是无辜的，无量塔下的尸身不是她，有些话不好明说，朝廷的事别去参与，切勿记住，未央宫皇座之人，莫去招惹，若有一天法门寺不保，可去元栖宫找齐长宴前来解围，江湖纷扰，无终无解，法门寺就交由你看管了，做好你分内之事，为师只能陪你到这儿，圆机啊，若得空，院内的槐树多去浇浇水。”
　　说完便闭眼西去，身后强光随即消散殆尽，宏元头部朝下，双手向两边垂落，身体仍呈打坐形式，忠和心一颤，强撑着坐起，颤抖着把手伸到宏元鼻翼，发现没了呼吸后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结果顺着床檐滚到了地上，等反应过来开始耸肩抽泣，爬到宏元跟前磕了数个响头，短短几天之内失去两位至亲，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他快承受不住了，泪水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几次被鼻痰呛到，情绪激动的用头撞向床榻，额头起了一个个血胞，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他的情绪他的悲痛他的一切都在空中飘荡，他觉得他快要死掉了，那种无能为力，崩溃绝望，一次次折磨着他，扎进他的身体里他的血肉中，他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宏元圆寂后法门寺敲起丧钟，连续一月闭寺哀悼，宏元生前有交代下除非忠和自己把门打开，否则任何人都不能强行进入，他若圆寂了院里的槐树会自行枯萎，七日后会长出新芽，弟子们在槐树下静坐守着，直到某天真的突然枯萎了，皆跪坐在树下掩面哭泣。
　　忠和把自己和宏元锁在房间里，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少天，醒了哭，累了睡。他想不明白，清荷错了什么？她才二十出头，正是大好年华，还未来得及感受大千世界就香消玉殒，就连死都未能收尸，压在了无量塔下。万事以众生为先，师父总是这么教导他，是啊，责任重担在身，却让他失了至亲，舍这一步，付出的代价太大，痛到他无以加复，他的双手已然沾满鲜血和仇恨，洗不去，更忘不掉。
　　日升又日落，像极了人生缩影，第一声啼哭，从一无所有来到这世上，经历爱恨别离，终又闭眼离去。匆匆数年，看似长远回望又觉短暂，他所珍视的不会永远陪伴他，清荷走了，师父也走了，以前想破脑袋也悟不出的道理一下子就明白了。
　　想起十岁那年和宏元坐在槐树旁月下研习经文，读到“恨”一词时疑惑不解：
　　忠和：“师父，何为恨？”
　　宏元：“由爱故生恨。”
　　忠和：“圆机要如何学会恨？”
　　宏元：“恨能另你永远记住一个人，圆机，人生在世，经历爱恨才算圆满。”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缝照射在地，忠和趴在地上，脸与地面紧贴，光线正好对准他眼眸，身上脏得不像样，满是汗味和灰尘，长期未进食加之自我折磨多日使他无一丝气力，忠和咬牙坐起，身形晃晃悠悠，眼神冰冷，顺着光线看向窗外，双唇微张，长久，用嘶哑的声音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嘎吱”声响，亲自打开了紧闭的房门，在外跪等多日的弟子见忠和出门皆上前问询并递上住持僧袍和法杖，宏元圆寂多日却尸身不腐，忠和命弟子把宏元尸身做成金身佛像供奉于佛堂前，在磕了数个响头后，正式接管法门寺。

　　四天过后，西湖的水又自动涨了回来，杭州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没有人再去提起这段往事，大家像是说好了似的心照不宣，继续过着平静日子，当作从未发生过。后世的人不知西湖地下有座无量塔，塔下压着一个名叫柳青荷女子的尸身，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会有人记起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还和从前一样美好安详。
　　在柳清荷被扔下西湖的一个时辰之内，吴落纷怕柳清荷逃脱，命弓箭手朝湖内放箭，数万发利箭直射湖底且箭身涂有剧毒，她柳清荷就算是不死也得死，再无生还可能。兴许是心念过重，吴落纷又派小厮跳进湖底一探究竟，必须亲眼见到她死亡，否则她不会罢休，夜长梦多，死绝了的好，要断就断得一干二净。
　　“怪了！湖底下全是血！甚是吓人！！！”下水的小厮慌慌张张上岸后跟丢了魂似的瞎嚷嚷，瞳孔放大惊恐异常朝人群冲撞，引起一阵骚动，吴落纷命人把他抓住按在地上，眼神迫切地询问道：“见到柳清荷的尸身没？”
　　“见.......见到了！！她七窍流血！！！眼未闭！！身......身上插着数根利箭！已经气绝！！！”那小厮吓得直打哆嗦，柳清荷的惨状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哪儿有人死相如此惨烈的！忽而群众大声叫唤，吴落纷猛然回头望见西湖水瞬间成了血红色！味道腥浓，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血水！柳清荷的血，染红了整个西湖！
　　“我说的没错！！大家快看啊！妖女的血染红了整个西湖！！！咱们做了一件大好事！！除恶还宁！！！”吴落纷本是胡乱编策的，没想到还成真了！好！太好了！成妖一事在这一刻完全说得通！心中暗喜！真是天助也！天助也啊！！！！
　　“快跑呀！！！！”百姓从未见过此等诡异情景，吓得纷纷逃离刑场，不看了！再看下去命都要搭进去！血红色的天空与西湖相映衬，炙热的太阳，漫天雪花，碧绿清澈的西湖被血水染红，四下逃窜的人们，这一天，是被新朝载入史册的一天。
　　柳清荷，是被世人所逼上绝路的。
　　云氏在清荷入水那一刻心跳仿佛停止，几近昏厥，她的宝贝女儿怎能受到如此不公待遇！惊慌过后拉着张婆婆离开刑场辗转周折来到后山，后山乃是西湖延边尽头，贯连着蜀冈山，再往前走便是蜀冈派的地界。云氏得知清荷被抓后想尽办法攀联上未央宫皇室中人，以南疆势力为筹码换柳清荷一条性命，那人答应她设法救下柳清荷，既要避开朝廷和汪家眼线绝非易事，多重商讨下最终决定在行刑当天找已故死囚易容成柳清荷的模样，提前把人送到西湖底，一旦行刑即刻替换。
　　约好在后山见面交人，车夫已在山外等候，只等那人出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仍不见踪影，急得云氏四处找寻，那人既答应就一定有十足的把握，无他就真的无人能救清荷，寻了许久也未寻到人，不会真出什么差错吧？！云氏穿过丛林来到河边，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心一紧！不禁大叫起来：“柔......柔柔！！！！”
　　只见柳清荷全身湿漉躺在草堆里，身上血痕累累，嘴唇发白，长久泡水导致手脚肿胀，尤其是右手红肿异常，有溃烂的迹象，看上去与死人无异。
　　“小姐！！！”张婆婆立马上前扶起清荷，连唤好几声都未有回应，双手放在其胸口用力按压，云氏在一旁帮不上忙，一个劲的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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