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刘彻思虑了片刻，顿时喜上心头，忍不住夸赞道，“你小子，你若是不做武将，也是有谋臣的脑子啊。”
　　他突然从榻上翻身坐起，跳了下来，快步在殿内踱了几个来回，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了。

　　昨晚一场恩爱缠绵后，他并不忍心立刻下手，只是说明了先把她迁居宫外，至于将来如何，另做打算。
　　可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究竟要不要斩草除根？杀她，是有些不忍，也因为她是和楼兰邦交的见证人，怕被四海非议；可不杀，他心里这根刺就拔不掉。正在左思右想为难之际，想不到上官晏无意中为他出谋划策了。

　　一个绝妙的主意在刘彻脑海中闪过，难掩轻松和笃定的喜悦。
　　“朕决定了，就由你护送独孤美人，回楼兰，探亲！”他宣布道。

　　上官晏的脸上起初浮现迷惑的神情：他一时没想到独孤稔依然活着。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昨晚皇上还没有痛下杀手；于是莫大的惊喜照亮了他整个脸庞。但仔细琢磨之后，他容光焕发的脸又黯淡下来。他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刘彻露出了狡诈的微笑，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探亲为名，找机会，下手为实—无论她死在路上还是死在楼兰，都不关朕的事了。”
　　上官晏的脸上渐渐透出一层青灰。

　　此后一整天，他过得如行尸走肉，在家机械地打包行装，脑袋里却一团乱。
　　事情，怎么会，转变成这个样子？他想不通。
　　皇上怎么没杀她？自己只是提议送还她的尸骨，成全两国邦交礼仪而已，怎么反而要送她活生生地离开大汉？
　　最令他不寒而栗的是，皇上已经明示，让他在漫长的归乡探亲途中，得便下手。
　　杀了她！

　　杀了她？
　　上官晏不禁苦笑，在心里埋怨，皇上自己下不得去手，为什么让他下手？

　　他没有为皇上少杀过人。在玉门关戍边多年，死在他剑下的匈奴人和流窜匪徒不下百数。他以此立名扬威，成为玉门关的图腾。
　　可他从来没有杀过手无寸铁的良民。
　　不，她也算不得良民，假如她真是匈奴奸细的话。可她，可她……

　　他下不去手，想都不敢想。一想到皇上的密旨，仿佛大白天的就瞬间进入了曾经做过的噩梦中。
　　他做不到，他没法面对她鲜血横流的尸体，面对她失去生机和光彩的眼睛，面对她在他手下渐渐停止呼吸的一幕。
　　怎么办？

　　“不，我不要回楼兰！”在掖庭，尝归一听完圣旨，就忍不住惊叫起来，极力想抗争。
　　“只是让你陪独孤美人回楼兰探亲而已。”苏文宣完了圣旨，冷漠地转身离开了。
　　背后，尝归痛苦地抱住了头，哀哀地哭了，“我不要回楼兰去，我不要回去。我的弟弟尉屠耆已经做了新的王，他和匈奴人亲近，他会杀了我的，呜呜……”

　　独孤美人回楼兰探亲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未央宫，令许多不知情的人大感惊讶。原因在于探亲的内幕严密封锁在刘彻和上官晏之间，连江充都不知道内情。
　　刘彻放出去的风，是说独孤稔想家了，大汉也希望和新的楼兰国重建友好邦交关系，所以送她回去探亲，顺便传递大汉皇帝对新楼兰国的关切之情。

　　但这次探亲，只带了尝归和小慎子，以及几个低等的掖庭奴仆宫女，连采薇榭的侍女都没有陪送几个；与此同时，由骁勇善战的玉门都尉上官晏亲自护送。上官晏从来都不涉及任何外交或者礼仪之类的事。这类事务通常由大鸿胪和太常负责。
　　后宫里窃窃私语，认为这次探亲有点遣送楼兰人的意思。

　　本来，刘彻是让采薇榭的侍女们全部陪送独孤稔去楼兰的：几个侍女对未央宫来说实在微不足道，况且刘彻喜好排场，哪怕是遣送也要撑个排场。
　　但独孤稔婉言谢绝了，“皇上，楼兰路途遥远，穷山恶水，气候严酷，恐怕是长安的娇弱女子承受不住的。她们若是陪送过去，根本到不了楼兰，就会暴毙途中。臣妾不想坑害了她们，毕竟在宫中三年，我和她们情同姐妹。臣妾走后，请皇上善待她们，为她们另外安排好的去处。”

　　飞琼和云绡哭了几日，眼睛都肿肿的，一边哭一边为她收拾行囊，几乎把整个采薇榭里的东西都打包给她了。
　　独孤稔又一样一样捡了出来，除了几套随身衣物和四季的外套以外，其他的首饰和平素喜爱的摆设用具，统统都不要带了。

　　飞琼劝她都带上，说，“美人，这些都是你素日用惯了，还是带上吧。毕竟你回去探亲，代表的是大汉的颜面；何况皇上也说了，无论美人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就算搬走整个采薇榭，皇上都舍得。”
　　独孤稔翻检着首饰盒里流光溢彩的精巧物件，苦笑着摇头，喃喃自语，“何须这些奢华，最后还是一抔黄土，一件素衣而已。”

　　她最终只挑拣出了一支玉簪，上面用镶珠的法子缀了一朵红梅，由碧莹莹的细长簪身映衬着，是那年那月的一朵芬芳新梅，绽开在她乌压压的云鬓上，凝聚了汉皇对这朵异域之花最初的喜爱。
　　纵然岁月不可回头，亦不可抹杀，不如凝结在发尖，任风雨蹉跎。

　　庚辰日，阴，不宜远行。
　　独孤稔穿上了她入未央宫来，最华美的一套衣裙：一袭蒲桃锦石榴红曲裾，外披藕荷色银丝散花绫披风，乌发挽成美人醉卧髻，除一支玉簪外不着其他任何点缀。轻敷薄粉，一点朱唇，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地坐上了四人抬的小轿，从未央宫高高的阶梯上，一步一步朝下走，走下龙首山最高的山势，穿过两道高大的城阙，迈出了未央宫的大门。
　　宫门口，以上官晏为首的一小支护送队伍早已整顿待发。上官晏一身崭新的银灰盔甲擦得锃亮，手持残虹剑剑柄，沉默地凝望着从宫内抬出来的一顶小轿，耐心地等候着它由远而近由上而下地靠近。

　　在宫门口，独孤稔下了轿子，转身，依礼三跪九叩，最后深深地望一眼未央宫。前殿台阶上，刘彻、卫子夫、钩弋夫人，乌压压一群人无声地排列环视着，百种心情，百种神色，都一一映在她眼中。
　　独孤稔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对一旁候立的尝归说，“走吧。”

　　尝归蹲下来，像条狗一样趴着，给她当脚蹬子踩。独孤稔扶起他，自己提了一下华美的裙子下摆，跳上了马车。
　　一旁的上官晏注意到，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他一眼。

　　即使刘彻什么都不会和她透露，即使他悄悄地潜伏在长安调查她，她凭着动物般的直觉，知道他并非“善类”，而是在这次“探亲”安排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什么都不用解释了，那晚宴席后的守护之言，言犹在耳，可转眼他就帮衬着卫子夫，用尚未证实的怀疑钉死了她。诚然他有他的苦衷和他的立场，她已经对他怀有本能地敌意了。
　　上官晏心里又有一千只蚂蚁在啃噬了，不是滋味。

　　探亲车队终于启程，把一众人等各种虚伪的辞别远远抛开在车后的尘烟中。独孤稔安静地坐在车里，忽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轻轻吐了口气，她觉得远离这些虚伪的汉人未必不是好事，虽然回去后要面对的也不是一片净土。

　　缓慢行驶到京郊时，有飞骑疾奔而来，赶上马车，送来一只锦盒，说是皇上送的一件礼物。
　　独孤稔打开锦盒，里面是一件软裘。送来的使者说，“这是皇上平日最喜欢的吉光裘，本是安息王国使者送来的贡品，水火不侵。皇上让独孤美人一路上好好照顾自己。”
　　独孤稔淡漠地道了声谢，就吩咐车队继续前行。心里一声冷笑，丢给略感诧异的使者。
　　纵然是无价之宝，不过是件贵重的裹尸布而已。

　　此时，长安这段时间的局势发展，才刚刚传到南宫诀耳中，完全超出了南宫诀的预料。
　　在青云观让张行声东击西吸引了羽林军的注意力，南宫诀九死一生，终于逃回了楼兰，之后他扶持尉屠耆上位，建立了新楼兰国。但他并没有妄动，他知道此时大汉正紧盯着新楼兰国。

　　但因为他行踪暴露，上次逃回来折了好几员熟悉大汉的得力手下，南宫诀暂时无法再潜入长安，也不敢派人进去。情报的来源也只能靠鹰鸽传递了。不料，鹰鸽也出了意外，竟然被上官晏追查到了李秉。李秉自尽，南宫诀在长安辛苦建立的一个情报据点被毁了。
　　再之后，阿末竟然被挖了出来，被江充施以酷刑折磨而死。这件事让南宫诀十分吃惊。经过几番查证，才得知，独孤稔借刀杀了阿末。

　　得知这件事后，阿胡尔十分愤怒，对南宫诀说，“王爷，这楼兰女子忒可怕了。她不仅不忠，而且还骄纵任性，竟然敢杀您安排的人。此女留不得！”
　　南宫诀坐在楼兰碧蓝的海子边吹风，想起当年初见独孤稔，也是五月美好如少女年华的时候。在深夜的火光中，他看到她一双明亮而不屈的眼睛，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女子不简单，但也没料到她居然反过来弄死了自己手下的人。

　　可他沉思着，说，“是上官晏和刘彻太狡诈了。那种情形下，她也不得已了。”
　　“可独孤稔始终对阿末害死羌裕和她腹中胎儿怀有怨恨，她分明是借机报复。”阿胡尔十分不满，“王爷，这些事都是您授意阿末去做的。独孤稔肯定对您也怀恨在心，若不除掉她，她将来说不定还会害死您。”

　　南宫诀却仿佛没有听到，面上流露忧虑，喃喃道，“完了，现在和她断了线索了。若要长安以外的细作再潜伏进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可行。如今她独自在未央宫中，孤立无援。若有什么事，恐怕，我根本无法照应她了。”
　　“王爷啊，她可从来未曾真心替您办过事。”阿胡尔实在是无奈，可无论他提醒多少次，南宫诀始终置之不理，决意不肯杀了独孤稔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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