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接连数日，刘彻独自在宣室殿用了餐，谢绝了云光殿和椒房殿的盛邀。采薇榭倒没有派人来请，但独孤稔向来如此，淡然处之，极少会费尽心思地讨好他或者约束他。
　　想到这里，刘彻心中隐隐作痛。她是未央宫中少见的懂得自处的女子。她令他有时想起陈阿娇，那个自幼盛气凌人的年少妻子。他也爱过她，爱过她的娇艳，爱过她的明媚，爱过她的高贵。可陈阿娇过于骄奢，而且始终是令他心有芥蒂的政治把柄，所以才会被冷落。

　　而独孤稔该乖巧时自会乖巧，可也有一种小小的傲气，不会轻易低声下气，或者不择手段地博取欢心。这是未央宫中其他女子都做不到的。
　　他因而喜爱她，即使她没有子嗣，没有靠山，也从未冷落过，甚至更为怜惜。
　　可如今……

　　今日他在上官晏面前扬言要找借口杀了她，既是夸下决心，也是让自己下定狠心。
　　可上官晏小心翼翼的那句“倘若万一不是她”，如针锥心，让他进食时味同嚼蜡。
　　晚饭后，他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思，慢慢踱步去了采薇榭。

　　采薇榭里也刚用完餐，飞琼收拾了食具，云绡陪着独孤稔坐在灯烛下，用彩色丝线穿长命缕玩。辰光还早，腹中饱食，一时睡不着。见到皇上没有提前通传就来了，都惊讶地站起来行礼。

　　刘彻焦躁地挥挥手，示意她们都下去。云绡和飞琼奉上了一壶热茶和两碟馃子，就立刻退下了。刘彻坐在榻上，靠着抱枕，让独孤稔为他敲打敲打小腿，疏松筋骨。独孤稔依言跪坐在榻前，用一双粉拳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只听刘据不紧不慢地说，
　　“阿末联系的在宫外的胡商细作，已经被抓了起来。”

　　独孤稔手上的敲打力度并未犹疑，仍然一下一下恰到好处地敲着，口上闲闲回应，“那好啊，总算挖出了匈奴人的眼线，大汉从此安全了。”
　　“从此安全了？”刘彻反问，“可阿末不过是区区一个花奴，怎么能打探到重要的军事情报？”
　　独孤稔的敲打停顿了一下，又接上，仍然不轻不重，口上却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刘彻说道，“未央宫里等级森严，朝堂重地，不会让闲杂人等擅入。阿末在宫中也无权无势，更没有重金能贿赂他人。他到底是从哪里弄到那些重要的情报，出卖给匈奴人的？”
　　独孤稔停止了敲打，细想一会，说，“除非他还有其他联络人在宫内，而且这联络人比阿末的等级高，能接近皇上。所以--”

　　她缄口不言，而是扬起一张俏丽的小脸，细细地观察他，一双深而沉的眼睛里已然泛起了泪光，“莫非，皇上还是怀疑臣妾？”

　　刘彻从榻上翻身起来，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她的脸，口中安抚，“你何必这么气急呢？朕又没说是你。未央宫里有的是胡人，近者有尝归，远者有后来的安息使者在太子的博望苑里学习大汉文化，时常陪太子一起来觐见朕。论理，也不该怀疑到你头上，只可惜阿末已死，无法拷问，而宫外胡商又不知他的上线。也难怪臣子们议论纷纷。”
　　他这番话听起来是替她开脱，实则让独孤稔心中一紧，知道已无法脱身。

　　阿末被江充抓捕后，一死了之，断了所有调查。独孤稔原以为这件事一了百了，就此了断了。没想到，她依然不能金蝉脱壳而出。
　　如今既然没有人可以证明她的无辜，那她就绝对不是无辜的了。诚如刘彻所言，即使此事调查不下去，她也永远背负着外来细作的嫌疑，恐怕一世都清洗不干净了。

　　原来岁月静好的希望，从来都不必憧憬。她生是楼兰人，活着就一世是楼兰人。所谓的归附大汉都是表面寒暄，一旦发生任何可疑的事，无论是不是她做的，大汉的人们都会怀疑她。
　　想到这里，她不禁在心中冷笑：好歹她是做了，否则真是枉担恶名。

　　既然事情由她而起，她又收拾不干净，何苦连累别人。
　　于是她跪直了身子，郑重磕头，说道，“皇上，既然臣妾嫌疑最大，，何必再牵连他人？索性杀了臣妾，反正臣妾一世都要背负恶名了……”说着就哭了起来。
　　“哎，你这是何苦呢。朕怎么会不相信你。”刘彻一边扶她起来，百般软语安慰，却又絮絮叨叨臣子们如何疑心她，让他如何难做等等。
　　而独孤稔却哭哭啼啼，自述如何委屈，如梨花带雨哭倒在刘彻怀中，少不得红绡帐中一番云雨，极力表现恩爱缠绵无尽。
　　两人一边缠绵，却一边各自暗中打算。

　　刘彻即使没有证据，也要想方设法除去她，如今她自己愿意承担了嫌疑，也免得他用别的法子下狠手。
　　而独孤稔自知在劫难逃，再无得到刘彻信任的可能，还不如借着这委屈的台阶下了，也许刘彻还念在无凭无据和往日恩情上，能留她性命。

　　一番缠绵过后，刘彻便告知她，会让她先迁居别处，等风平浪静了再接她回来。
　　独孤稔含着泪谢恩，知道这句承诺，恐怕再无兑现的可能。但她若能像陈阿娇那样独居冷宫，也算是最大的恩典了。

　　下弦月，如弯钩，勾住沉重的心事。
　　已是深夜，一桌美酒佳肴也杯盘狼藉。陪酒的兄弟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倒卧案几旁，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可上官晏圆睁着一双带着血丝的醉眼，却睡意全无。

　　傍晚从未央宫出来，他双腿沉重如灌铅，浑身都没了力气，脑袋更加昏沉沉的，理不明白纠缠其中的思绪，不知怎么到了建章宫中。
　　建章营中驻守的将领，自李陵去后，换了人。但也是他多年好兄弟，见到他来，自然是好酒好菜一顿招呼，难为他多年戍边辛苦，恨不得一顿酒喝上三天三夜。

　　上官晏知道此地不比玉门关，他无须再小心谨慎节制，于是放开了怀痛饮，意欲用烈酒压下满腹心事。
　　只是豪饮至深夜，灌倒了两个善饮的兄弟，却没把自己灌醉了。

　　以他往日的酒量，这一顿豪饮，足以让他沉睡到日上三竿。他也屡次几近沉醉，只是每每醉得神思恍惚起来时，心底却有一根无形的针在不断地刺他，让他快要麻木的神经又清醒过来。

　　将醉未醉，睡意昏沉时分，仿若踏入虚幻梦境。
　　梦里，她巧笑倩兮，赤足涉水而来，临到岸边，却被水草缠裹，渐渐下沉；她伸出玉藕似的手臂，苦苦哀求，“都尉，救我！”
　　他情不自禁伸手，她却一把拖住他，死命往水里拽，瞬间变脸，青面獠牙，怒骂，“本就是你这个狠毒男子，害我性命……”

　　他悚然惊醒，浑身冷汗透湿，再不敢入梦。
　　于是圆睁醉眼，仰望挂于中空的一弯弦月，不知这命运之钩，钓的究竟是谁。是她，抑或是他自己。

　　白天和皇上的密谈反复在脑海闪现。若一切无意外，恐怕她今晚已经人头落地，或者秘密关押在深狱中，再也见不到明日太阳，经年后，红颜化为白骨，埋入黄土废墟，无人知晓，销声匿迹。

　　莫名的愧疚萦绕在他心头。他已劝过皇上，此时只有嫌疑，并无凭据，不宜武断行事。可他在举报她有嫌疑之前就知道，皇上生性多疑，即使没有证据，也不会饶过她。
　　说他害了她性命，并非虚言。

　　于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听着打更的梆子声，一下一下如重锤敲击，煎熬如炼狱中受刑，直到东方鱼肚白，直到日头白晃晃地挂上树梢。

　　营中早已热闹起来，士兵们按时出操，将领们也要督促指导商议军务。一夜未睡却愈发清醒的上官晏，只好告辞，拖着依然沉重的双腿，朝未央宫走去。
　　昨日已过，他心如死灰。冤也好，悔也好，他都认了。她命已休，此事已了，他只想向皇上辞行，背负一生的愧疚，回到玉门关去。
　　从此永别长安！

　　骑马一路慢行，颠簸到日中才回到未央宫。穿过未央宫高大的城阙，一切都寂静庄严如常，仿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没发生过。或许，她的性命，本就微不足道，根本不会撼动未央宫一块地砖。
　　想来又心生怜惜和不忍，琢磨着是不是可以问皇上讨回她的尸骨，好歹送她回到家乡楼兰，让她落叶归根，魂魄安眠。

　　于是让人通报了，在宣室殿等候。此时皇上上完了早朝，正在用午膳。听闻他来辞行，请他进去，一起用餐。这在其他官员看来是莫大的荣幸。皇上也的确高看他一等，虽然他常年在玉门关风餐露宿，但每每回到长安，都受到皇上亲自接见，可见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

　　但此时上官晏毫无胃口，只说昨晚在建章营中喝多了，今日腹中依然饱食不适。刘彻于是自己吃着，顺口问，“都尉今日就要离开长安，回玉门关去了吗？”
　　他腹稿已打好，想讨要她的骨骸，只是看到皇上在吃饭，不敢开口，怕触怒皇上，影响他食欲。于是只是寒暄着几句，确定是要启程回玉门关去了。直到皇上吃饱喝足，四肢摊开成一个大字仰躺在榻上，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他才敢提。

　　“皇上，那，独孤美人，她，毕竟是楼兰人。不管如何，是否还是把她还给楼兰国。如何？”不知为何紧张起来，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你说什么？”刘彻一时没听明白，追问。

　　“皇上，微臣的意思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独孤美人毕竟是异邦来的，是否也要给楼兰国一个交代。”上官晏理清思绪，解释自己的提议，“眼下没有凭据，皇上自然不好对外说是匈奴细作的事情败露；可独孤美人若是在大汉殁了，外界必定有些闲言碎语，不如就假称抱病身亡，再送她回楼兰安葬，也算是全了大汉的礼节，不至于遭人非议。”
　　这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事了。心中凄然，却决意无论如何都要把她送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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