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送嫁队伍欢欢喜喜地进了未央宫，这一次，真的受到了刘彻诚心诚意的接待。或许失去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让这个即将花甲的老皇帝也开始珍视生命，和为生命创造的机会。他在承明殿上开设了更奢侈的宴席，把楼兰的送嫁使者，和一直在长安暂居的送信使者，以及尝归，都请为上宾。
　　至于独孤稔，她和卫子夫并列坐在刘彻左右侧。论身份，她不能和卫子夫相提并论；但如今她是楼兰王亲封的公主，所以不同往日了。

　　宴席上，刘彻亲切地和楼兰使者们交谈，调侃，甚至放声大笑。时不时亲昵地拍拍独孤稔。这样和睦的气氛，让独孤稔几乎忘却了之前所有的阴影：被南宫诀要挟着出卖大汉情报，被阿末设计堕胎和失去姐妹，还有各种她在未央宫遭人明里暗里欺负的琐事……
　　如果，如果楼兰从此不再遭受欺辱，如果楼兰能得到大汉的真心佑护……她愿意粉身碎骨！

　　宴席上，上官晏陪坐在末座。但刘彻也特意大力褒扬了他的英勇忠诚，和左右说，
　　“玉门关一战，上官都尉举国闻名。可把他父亲和大哥吓坏了。这上官桀虽然身为左将军，却是爱子心切，上书给朕，希望把小儿子也调回长安来。于是朕说，朕要问问上官晏自己的意思。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左右大臣笑着摇头说不知。
　　刘彻对着上官晏竖起大拇指，“这年轻人啊，回复朕说，匈奴人一日不放弃攻破玉门关的野心，他就一日不回长安来。”

　　面对宴席上众宾客的叫好称赞，上官晏只是淡淡一笑，起身拱手施礼算是谢过褒奖。目光扫视过大殿，不经意落到独孤稔精致妆容的脸上，看到她也是一脸钦慕地望着他。
　　上官晏愣了愣，避开她的目光坐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为何直到如今，她还是如此仰慕他，难道她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有百分百相信过她吗？他曾经是怜惜她，救护她，不愿她被人欺凌。可是一旦有任何牵连楼兰的危机，他立刻想到了她的可疑之处，甚至在奏折中暗示。

　　可如今她望着他的眼神，一如当年在玉门关城楼上他和她面对面，纯净地像一只森林深处的小鹿，望着步步逼近的猎人，好奇而钦慕，却忘了自身的危险。难道她真的不是匈奴人的帮凶么？
　　那日玉门关一战，冰雪凝固着鲜血，郁积在他心中，久久不化。如今，他却清晰地听到了心中碎冰融裂的细碎声响。仅仅因为她一个眼神。
　　上官晏有些承受不住。承受不住她的仰慕，也承受不住自己刹那的柔软。他一如往昔的坚强，为何在她面前变成了一层薄薄的脆饼。

　　他发现自己的胡思乱想很是可怕，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失态了，于是立刻以军令似的强硬，刹住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绪。他把一切都归咎于楼兰使者上供的西域美酒，太醇太美，所以虚化了眼前的一切。他坚信自己有些醉了，所以头脑不太清醒。于是他和身边服侍他的小公公说了一声，就起身离开了大殿，去外面吹吹风。

　　快过年了。这寒冬的风虽然依然料峭，但空气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大约是御花园里早开的春花吧。上官晏深深吸了一口芬芳凌冽的空气，觉得整个人都感觉清爽了些。眺望远处，整个长安浸浴在一片祥和温暖的昏黄光晕中。这样安然度日的家园，就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拼死守护的，以鲜血和生命守护的。上官晏感到了满足，满足于自己的付出。

　　不知道独自眺望了多久，猛然感觉背后有人。于是警惕地回头，居然看到了独孤稔不知什么时候也从欢声笑语的大殿里出来了，悄悄地站在了他身后，默默地凝视着他。她似乎也站了许久，发梢凝结着一滴小小的露水。

　　上官晏有些窘迫，立刻行礼，道，“见过独孤美人—末将，末将刚才没有留心到您。”
　　这样的基本礼仪他信手拈来。只是说完这番客套后，他就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中。
　　他想起在边疆时，无数个孤寂的深夜里，午夜梦回无数次，都是她的倩影。可她对他来说，始终只能是一个梦境。

　　她是异域的一个绮丽梦境，她是陪伴在皇上身侧的一个华丽梦境。她只能远远地或者高高在上地存在着，她似乎不该走到他面前来，咫尺之遥，有血有肉，呼吸馥郁，姿态袅娜。
　　上官晏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他略微急躁起来，她若是再这样有血有肉地靠得这么近，那他的梦境就要崩塌了，他就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独孤稔突然盈盈一拜，“多谢上官都尉，护送我的同胞来大汉。”
　　上官晏一愣，“哦”了一声，“这是末将职责所在，美人无需感恩。”
　　“上官都尉，其实我想感谢的，不仅仅是护送。”独孤稔仰面说道，她呼吸清冽，身上却传来一丝芬芳体香，“更是，上官都尉对我们楼兰人的信任。”
　　信任？这个词沉甸甸地落入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信任她和她的同胞吗？他回避了她恳切的目光，他不擅长欺骗别人。
　　独孤稔何尝没有看出他心里的想法，可是她假装不知，“我知道上官都尉和其他汉人一样，一开始是把我们当外族人对待的。可是，承蒙上官都尉不计较两国龃龉，不仅在马厩出手相救尝归王子和我，如今又一力促成两国邦交。我代替楼兰所有希望和平的百姓，衷心感谢都尉大人。”
　　上官晏微眯起了眼，他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了：
　　从前那个倔强、冷僻又怀有戒心的楼兰少女，原来已想转变成维持两国邦交的楼兰公主。所以，之前所有种种，她都可以既往不咎。

　　他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以往的纠葛：他曾经上书告诉皇上，楼兰使团可能和匈奴人有联系，还有楼兰王送贺礼给匈奴右贤王；可他也确实救过她，为了她向太子刘据建议善待楼兰人，以及在马厩制止李陵用刑……每一次都导致了她和她同胞的处境跌宕起伏。她在长安的境遇，他大致也都了解。尝归不再是王子，她失去了大部分的同胞，甚至，她还失去了她和皇上的孩子。

　　这一切，对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子来说，实在太累太累了。所以她不想再充满戒心地活下去了，她不想再被当做有嫌疑的外族人了。
　　在昏黄的灯烛投影下，她那双深琥珀的眼睛终于不再掩映在浓密纤长的眼睫后，而是热切地望着他，像是一个小女孩在和闹过别扭的小伙伴无声恳求：我们和好吧，不吵不闹了，好么？

　　“美人，”上官晏忽然庆幸他的酒劲还没全过去，否则他未必有这个胆量敢说出下面这番话，
　　“美人在末将心里，始终是很美好的女子，无论是作为普通的楼兰女子，还是皇上的嫔妃。末将知道美人自从到了长安后种种不易，所以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末将也一样，希望美人能在长安永远安康幸福。末将虽然是武将，却深知百姓都向往和平。末将承诺，毕生会守护美人的幸福！”
　　说完，他对着独孤稔郑重地稽首叩拜后，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回到了承明殿去了。

　　独孤稔独自又在长廊的昏黄灯晕下呆立了一会儿，有些愣怔。她印象中他是个少言寡语的男子，他一直以来也是她信赖而敬重的人。他的诺言，重若千金。看来，她主动示好这一步是走对了。像上官晏这样的人，坦坦荡荡，说过什么必定会做到什么。可是，还有的人，却像毒蛇隐藏在黑暗中。
　　想到这里，独孤稔慢慢地转过了身，带着沉重的忧思，也慢慢回承明殿去。她究竟该怎样，才能摆脱那毒蛇的纠缠呢？

　　这场盛宴直到深夜才结束。楼兰的使者们酒足饭饱，连连恭谢，在侍从的带领下，去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偏殿歇息了。
　　上官晏也喝得尽兴，喝得开怀。每次目光逡巡到独孤稔身上，就见她无声地朝他微笑。这一笑，足以让他下酒三大杯。

　　但宴席一结束，他拜别了醉醺醺的刘彻，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承明殿，大步朝宫外走去，只怀着心中千钧重诺。

　　走到宫门附近时，忽然一个守候在墙角阴影里的公公迎上来，低低地说，“上官都尉且慢，皇后娘娘有急事召见。”
　　“皇后娘娘？”上官晏有些诧异。他虽然是建章营中受到过卫青教导的将士，却从来不和卫子夫打过什么交道。
　　但他还是依言跟随公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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