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他投奔雁王时，一开始也被后者鄙夷。
　　“听说你放弃了多年念念不忘的大匈帝国梦想，居然为了个楼兰女人去长安未央宫，想臣服于刘彻。结果被打成了重伤？”雁王嗤笑，手里的鸡腿骨头砸到他清秀的脸上，“你还有什么资本来投靠我？”

　　他对遭受到这种态度并不意外，用袖子擦了擦脸，平静地回答，“凭我知道匈奴部落秘密收藏的财宝。”
　　雁王愣了愣，扔掉了手里的食物，不相信地问，“真有这笔财富？”
　　他笑笑，“怎么没有。你以为大单于只知道杀人放火抢东西，不知道把抢来的东西收藏一部分，留待后用？实话告诉你，当年就是我出了主意，让大单于把一部分财富秘密收藏起来，用于大匈帝国建立的基金。”

　　雁王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还没有放弃帝国梦？”
　　他摇摇头，“没有--只是中原的汉家势力太稳固了，恐怕我有生之年都无法攻下长安了。不如西行远走。凭我们匈奴人的能力，去哪里都可以开辟疆土。”
　　雁王哈哈大笑，跳出坐榻跑下来，用力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说，“好小子，壮志未酬雄心未灭，好，我正需要这样的贤能。”

　　浑邪王留下了他，一半为秘藏财富，一半为了招个得力的手下帮他打理事务。他是个能干的左右手，以他的睿智和谋略，不会吹灰之力就帮雁王把地盘上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不断扩大势力范围。当年志在中原大汉的他，应付一个安息国完全不在话下。雁王从此高枕无忧，日夜笙歌。只是没想到，一年之内，他就悄悄培植了自己的实力，架空了雁王。

　　某一个夜半，这只匈奴本性的狼崽子趁雁王酒后熟睡之际，让两名训练有素的舞姬刺杀了雁王。从此，他正式收编了留在安息的匈奴人马，过上了天高皇帝远的地头蛇日子。至于当初承诺给雁王的那笔秘藏的财宝，他也没放过，找机会偷偷地从漠北带回了安息。这本来就是他的帝国基金。

　　虽然已在安息国安居乐业慢慢发展版图，他始终没有放弃过中原和楼兰的消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虽然没了反攻的实力，可打探些消息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些年里，他陆续收到她的消息，知道她不仅安然无恙地从未央宫中生还，还得到刘彻的恩准，回楼兰继位成了女王，不仅和大汉再次结盟，还稳定了政权。

　　他心中酸涩：这是他曾经信誓旦旦承诺给她的，可他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而她反而凭着自己的能耐走上了万人景仰的王权之位。
　　他觉得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祝福了。
　　他诚心诚意地祝福她。他祝福她，在没有他的岁月里顺遂安乐。

　　只是闲来无事，他会取下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把那冰冷坚硬的狼牙紧攥在手心里，反复咀嚼在未央宫的羽林军重围下，在刘彻的威逼下，她不仅把护身符还给他保佑他平安，还对他说过：只要他还活着，他们才能有机会相爱。
　　那只是句敷衍吗？他问过自己无数遍，惶惶然。
　　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她爱他，她一直对他的表白嫌弃至极。所以那句话听起来太像敷衍。

　　可她本用不着敷衍他。若是真的讨厌得不留一丝怜悯，任他死在乱刀之下，何苦拿自己换他周全。
　　所以一向筹谋精确的他，最后竟然用如此不靠谱的赖皮方式，唤醒了她心底沉睡的一丝爱意：真的不爱我吗，那让我死；你不让我死，那你肯定爱我。

　　想着想着，他又高兴起来。丢弃已久的大匈帝国梦也在脑海中浮凸呈现。纵然梦想是海市蜃楼，可她不是，她虽身在遥远的楼兰，却真实而鲜活，像一簇火苗，跳跃在他心里。或许，将来有一天，他还能复苏梦想，能风风光光地去接她来。
　　因为当年那句话不是敷衍，他坚信。

　　可是楼兰措手不及地乱了。
　　等他知道她因为激怒了暴民，被活埋进了佛塔地下墓室时，事情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半个月，半个月是什么样的时间概念？那是他半生的岁月，是他半条命的希望啊，都被埋葬了。

　　没有犹豫地，他带上足够的人手和钱粮即刻出发去楼兰。一路星夜兼程，跑死了一半的马，还有一半在进入荒漠后也累得跑不动了。手下们都累得够呛，强烈要求休整一下再走。他干脆撇下了人马在后面跟着，挑选了两个最强壮的手下陪同他一起不要命地继续赶路。他最后只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就从遥远的安息国，赶到了楼兰都城。

　　那一夜在沙丘上仰望星空时，远处的楼兰城仍然神秘遥远却熟悉，仿佛十四岁的豆蔻年华还会站在碧蓝海子边迎风起舞；仿佛那个野心勃勃的匈奴小王爷还是个白衣飘飘的少年郎；仿佛相距较近的玉门关那里还有个英气勃勃的死脑筋都尉冷着脸巡查边防。
　　一切的回忆呼啦涌进了沉寂多年的心田，五味杂陈。

　　他仔细翻检这些年的记忆碎片，才发现许多许多的细节都物是人非了。
　　上官晏死了。
　　独孤稔继位成了楼兰女王。
　　而他也不再是以前的他了。现在的他，瞎了一只眼睛，被漠北王庭驱逐，令他心境比以前阴沉，行事也比以前更为狠辣残酷。可是他希望，无论他怎么变，无论世事如何蹉跎，她始终会等着他。

　　可是当他终于走进楼兰都城时，一颗心仿佛被绑上了千钧铅块，死沉死沉地往下坠：眼前满目苍夷的楼兰城，让他这个习惯了掳劫的匈奴人都感到吃惊和恐慌。
　　哪里还有完整的房屋，有一半陷塌的就算不错了，还有许多房屋已经是零散的土堆了。树木花草都被拔光了，街道上丢弃着所有的垃圾，在七月的烈日曝晒下发出阵阵恶臭。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风暴，掩埋都城的沙尘已经堆积到了膝盖处。

　　而人呢？人踪绝迹，只有在堆积较厚的沙尘处，才能看到零星的白骨。
　　楼兰，已经是个死城了。
　　楼兰国，已经灭亡了。

　　“去佛塔！”他一声吆喝，不管不顾率先朝东北方向跑去。
　　两名手下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跑了。他们极目之处毫无生机，那佛塔里被活埋了一个月的女王，怎么可能还活着。两名手下一边跑，一边打了冷颤。

　　他们跑到了佛塔下，这里不出意外，也是一片狼藉。甚至，因为鲜有人顾及，更加荒僻凋零。整个佛塔都已经被沙尘掩埋了一半了。地下墓室的入口根本看不到，完全被覆盖在厚厚的沙尘之下。
　　见此情形，他凄厉地嚎了一声，扑过去就开始用双手奋力地挖。

　　两名手下赶紧在附近就地取材，找了些被丢弃的锅碗瓢盆当做挖沙工具，一边劝说他别再用手。他取了个大瓢，一手用瓢一手还是赤手去挖。一只手很快鲜血淋漓，染红了片片沙土，指尖钻心的疼痛，他浑然不觉。
　　他们花了大半日，才把地下墓室入口处的沙土清理了，露出了那扇厚重的石门。可那石门当初是十个人合力才能推开又合拢，他们三个人拼尽全力都推不开一条缝隙。

　　他扑过去，拼命拍打着石门，一边大吼，“阿稔？阿稔？我来了，你回答我！！！”
　　喊了半天，里面一片死寂，毫无动静。
　　他后退了两步，嚎啕大哭，“我来晚了，阿稔，我来晚了……”

　　当晚，等他哭得累了昏厥过去，两名手下才敢把他背到附近一个勉强残留的小屋内，和衣守着睡了。
　　次日醒来，他又带着他们去佛塔那里挖沙。三人既然推不动石门，打算把佛塔周边的沙土都清理了再看有没有突破口。

　　昨日一天劳累加上哭号，他累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是沉默着不断地挖挖挖，发泄着他内心的绝望。可是不知为何，没有见到尸首之前，他始终不相信她已经死了。他的内心，死死抵触着眼前沉甸甸的沙尘，厚重的石门，死寂的现实。他的内心始终顽固地持着一星明灯，在无望的黑暗中摸索前进，寻找着她若有若无的气息。

　　三日后，后续的人马终于赶到了楼兰都城，找到了他们。他的一只手都快废了，手指血肉模糊。所有人马一起发动，终于把佛塔周围的沙土都清理干净。环顾四周，这佛塔的地下墓室确实是用岩石结结实实地垒在了地下，毫无其他突破口。于是人推马拉，终于把墓室的石门缓缓地拉开了。

　　“轰”地一声，石门扑倒在地上，拍起灰尘一片。手下们还没来得及抹干净眼睛，他已经首当其冲，冲进了墓室内。墓室口的灰尘和里面的陈腐气息熏得他顿时剧烈咳嗽起来。因为阳光不能充分照射进墓室，他的眼睛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他适应了黑暗，手下也点起了火把，陪着他下到了地下墓室，有些胆战心惊地四处张望。这是个狭小的墓室，里面除了一张窄小的案几放着残留的油灯盏外，几乎空无一物。靠墙的地上铺着一张草席，冰冷湿腻。
　　他第一反应是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原本他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想法，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可如今他突然害怕了。
　　他怕见到红颜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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