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而恶神之魂又来了。铺天盖地的黄沙被拔地而起，急速旋转着越转越大，以惊人的力量把所有靠近旋风涡的物体都撕扯得粉碎。大树被连根拔起，从半空中高高砸下，房屋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一切生活用具都变成了齑粉。
　　风暴过后，街上尸横遍野，幸存的人们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再加上暴民的洗劫，短短几日，楼兰都城面目全非，举目之处一片废墟。

　　越绝望越疯狂，剩余的百姓们更加不肯放过独孤稔。她被囚禁了一周后，暴民们一致同意，把她锁进东北佛塔下的地下墓室，让她代替神之子，镇在佛塔下，以安抚恶神之魂，以保楼兰国重归平安稳定的往昔。

　　六月的清晨，在短暂的宁静中，浑浊的海子渐渐澄清。海子上吹来沁凉的风，裹挟两岸盛开的野花的淡淡香气，吹入囚室窄小的窗洞。
　　独孤稔已经梳洗好了脸面头发。如今她身份上还是女王，待遇却是阶下囚。她的王冠，她镶有精致刺绣的衣袍，还有手上脖子上的珠宝首饰，都已经被暴民们抢走了。她如今只剩一件单薄的内裙遮羞。赤足趿拉一双草编鞋子。

　　她被带出囚室的时候，阳光还未刺眼，风吹在身上略有凉意。然而她的心早已麻木，毫无知觉。
　　就这样，她只身穿着一件素白的裙子，散着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缓缓走到了王宫门口。门外，乌压压的百姓聚集在一起，分道两边，执拗地等候着她前往东北佛塔的墓室。

　　她在王宫门口略停了一停。心中并无怨恨。这是她的国家，是她的臣民。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们怜悯他们也谅解他们。
　　“臣民们，”她轻轻说道，声音不悲不喜，带着一丝空灵，“我会按照女巫的方法，听从你们的安排，永远镇守在佛塔之下。我希望能用我的性命安抚住恶神之魂，换楼兰再得到一百年的富足安乐。这的确是我作为女王应该为国家所作的，无论是否成功。请跟随我最后为楼兰祈祷，祈祷我的镇守，足以感动上天。”

　　她的声音中带着的悲悯和安慰，稍稍缓解了那些暴戾的心灵。他们不约而同跪了下来，举手过头顶，一拜二拜再拜，和她一起，做最后的祈祷。
　　祈祷完毕，独孤稔站了起来，趿拉着草编的鞋子，衣裙飘飘，缓缓走过了人群聚集却鸦雀无声的集市街道，在空前的注目礼下，径直朝东北佛塔走去。

　　短短的一段路上，她回顾着自己的一生，曾经有多少次得到过这样的夹道注目。
　　第一次，是她跟随尝归远赴长安。他们一众小姐妹小兄弟们，在匈奴人的逼迫下，在父老乡亲的悲悯不舍目光中，离开了故土；
　　第二次，她和尝归成亲了，被封为楼兰的王和王后，在上官晏的保护下，得到了楼兰百姓欢欣愉悦的祝福；
　　第三次，这就是第三次，她作为楼兰的女王，将被献祭给恶神之魂，永远封锁在佛塔的地下墓室，直到红颜化为枯骨，而枯骨亦成灰。

　　她到达的时候，佛塔下的墓室石门被百姓们费力地推开了。里面黑洞洞的，一股阴冷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为首的官员施礼请她进去，略含歉意和愧疚，说，“女王，您毕竟是尊贵的王。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杀了您。所以请您进入这个墓室为楼兰镇守，生死由天。为免您走得太过于痛苦，里面为您准备了三天的食物和七天的水。请您自行安排使用，直到您能坦然地接受死亡。”

　　独孤稔点点头，抬头又看了一眼天上亮晃晃的太阳。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太阳了吧，那么金光耀眼的太阳，赐予万物大地温暖和希望的太阳，高高悬挂在碧蓝的天上，却照不穿地底的黑暗。她苦笑了一下，看到一只黑色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血红的眼睛映照着日光闪闪如红宝石。

　　她终于擎着一盏小小的风灯走进了墓室。
　　她的身后，厚重的石门又被费力地推上了。最后一道日光越关越狭窄，直到变成一丝细缝，直到连这细缝都彻底消失，连同外面细碎的人声。
　　她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死寂中。连手中擎着的风灯，小小的烛火跳跃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一个月后。
　　风依然狂暴，沙尘弥漫，几乎掩盖了半个楼兰都城。人们走的走，死的死，这里渐渐变成了像墓地一样死气沉沉的地方。没有人种庄稼了，没有人打渔了，没有人放牧了，没有人编织衣物器具了。
　　能走的都走了，没有走的是那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他们每天游荡在都城里，像孤魂野鬼，在角落旮旯里搜罗剩余的生活物资，活一天算一天。

　　绝望已经把他们变成行尸走肉，他们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这个国家，苟延残喘着，只等着再来一场恶神之魂，最终毁灭一切。
　　原来，即使献祭了女王，还是不管用啊。有些人在闲暇之余会这样想到。
　　可是没有人会想去把东北的墓室石门推开，放女王出来。
　　那扇门太厚重，不是几个老弱病残能推动的。何况已经一个月了，女王早就死了。没有人想面对她的惨状，他们都心虚了，都选择了遗忘。

　　楼兰城的汉人驻兵都被撤走了。
　　楼兰女王被献祭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据说，汉帝刘彻十分震怒。据说他已经古稀高龄缠绵病榻，可他还是生气地下令撤回所有驻守楼兰的屯兵，并从此和楼兰绝交。

　　汉庭的朝野上下都对此表示理解，因为原来放走楼兰女王，就是建立在双方友好结盟的基础上。这样才能让汉军帮助楼兰人稳固西边的屏障。如今，结盟使者已死，楼兰已经废国。大汉和楼兰从此再无瓜葛。

　　风沙无停息地肆虐着，仿佛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这里没有生机，人迹鲜少，无论偶尔留下过什么，都会被身后的风沙瞬间掩埋一切痕迹。所以，何必再执着，何必再前进，前方并没有路。
　　可是他还是往前跑，顶着迷离了眼的风沙，冒着随时陷入流沙的风险，跌倒再爬起，爬起再跌倒，就是不肯后退。
　　他的方向，是楼兰都城。

　　两名侍从跟随着他，一声不吭地在沙堆里翻滚着。他们劝不动他，若是能劝动，早就不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了。作为忠勇之士，只能跟随着主子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二话不说。
　　在茫茫沙海里，一个白衣少年，带着两名魁梧的汉子，连滚带爬地艰难前行。

　　走了一天，风沙渐渐弱了，满天星星都亮了起来，他们离楼兰城却还是那么遥远。
　　少年终于累得腿都发抖了，只好坐在沙丘上歇息。虽然走了一天已经精疲力竭，他却累得吃不下手下拿来的干饼子和肉干，只是接过羊皮囊里的水，一气喝了大半，才觉得缓了缓，仍然一言不发。他仰起头，望着漫天星斗，仅剩的独眼眨呀眨，少了些意气风发，多了些消沉和阴霾。

　　手下们把干饼子和肉干分着吃了些，也缓过劲来，见主子脸色尚好，小心翼翼地问，“小王爷，那女王，她还能活着吗？”
　　他们倒是不怕挖出一具白骨来，就是怕挖出来是死人，小王爷又受不了刺激。

　　他还是不说话，他也不知道答案。手下只好叹口气，相互低声地嘀咕起来。
　　他们是在半个月前收到消息的。是一个被买通的汉人士兵传递出来的。

　　那年他在阿胡尔的保护下和独孤稔的恳求下才杀出未央宫的重围，又在一百多死士的护卫下逃出了长安。可是当马儿冲出长安城门的一瞬间，他不顾危险还是回头望了一眼，结果被流矢射中了一只眼睛。曾经那双黑亮如宝石又意气风发的漂亮眼睛从此黯淡下来，成了黑暗中的孤灯独火，幽幽地只能照见晦涩的心。

　　对于匈奴部落来说，失败是奇耻大辱。他为了一个女人落到如此境地尤其为人不齿。
　　他在漠北王庭再也待不下去了，疗伤完后就如被打败的孤狼，悄悄地离开了狼群。虽然此刻的狼群内部也是一团乱。

　　他仍然一路西行。但再也不能在楼兰附近逗留。他唯一留的一手，就是把当年用来打探汉军情报的鹰鸽留在了楼兰。他用高价买通了一个汉军士兵，不求汉人的军事情报—他知道军情对他来说已经无用了—只求传递独孤稔的消息。这也是为什么那士兵答应下来了。

　　之后，他继续西行，到处流浪居无定所，最后还是去了安息国。
　　几年前他在解救独孤稔的西行路上遇到过雁王，雁王已经在安息国定居下来，靠着一贯的匈奴作风横行霸道，和地头蛇勾结，俨然是个土霸王，过得十分惬意。甚至打算半路杀出解决了他。可是他靠着财富和权力的许诺，让雁王放弃了帮艾提拉对付他的计划。如今他却两手空空地回到安息，去找雁王谋求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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