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可是草席上面空空如也，并没有他们预想见到的红颜枯骨。
　　人呢？
　　他们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了这个疑问。

　　他更是深受刺激。不管见到人也好，找到尸首也好，总要给他留点什么念想。如今连根头发都没见到，他简直快疯了。他跳到墓室中间，急急地叫喊，“快，把墓室里每一块石块都找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缝隙有内室什么的。”

　　靠近墓室门口的两名手下却警惕地跳到了墓室外去张望，他们怕这是个陷阱，引诱他们都葬身于此。不过联想楼兰国如今的惨状，何来精力分神去算计匈奴人。
　　墓室里的手下跟着他一块砖一块砖的敲打着，从顶部到四壁到地砖，一块都不放过。整个墓室连绵不断的“咚咚笃笃”声。直到敲到东北方向侧上方的一块石砖时，声音变成了“亢亢”，一个手下忽然叫起来，“小王爷，这里有玄机！”

　　他立刻扑过去，一把推开手下，自己就要伸手推那块石砖。手下怕他遭机关暗算要劝说他再等等，他才顾不得，用力一把推去。只见那块石砖“啪啦”一声，朝后掉落，露出了一个大洞，一股湿润的凉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新鲜清冽的气息。
　　他大喜。立刻通过洞口爬了过去，那边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他擎着火把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亮起了一束光，伴随着潺潺流水的声音愈来愈大。

　　那束光愈靠近愈明亮，甚至比他手中的火把还要亮堂。他扔掉了火把，走到光源处，朝外张望，一丛茂密的芨芨草遮蔽了视野。于是他伸手拨开了这束草，一股含着清爽水汽的微风拂到了他脸上，一汪碧蓝盈盈的海子填满了他的视野。他奋力探头到外面，看到头顶上一片晴朗的天。

　　他连滚带爬地通过这个芨芨草掩盖的洞口跑出了墓室，张开双臂在这片清澈碧蓝的海子边手舞足蹈，扬天狂笑，时而在地上如兴奋的小狗打滚，抓起一把把沙土扬到手下们身上，一脸一身灰泥，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感谢昆仑神！感谢上天！她还活着！哈哈哈哈……”

　　三个月后，南宫诀回到了安息国。
　　傍晚，夕阳斜照的余晖柔和温暖，笼罩了整个大宅院。白日里的闲散和慵懒一扫而光，风韵犹存的窈娘依然化了浓妆艳抹的大花脸，精神抖擞地从二楼的厢房里走下来，肥硕的脚步踩得木板楼梯咚咚响，伴随着她的大嗓门吆喝，“哎哎，开业了开业了，都振作起来，客人要来啦，曼灵，希拉，翠凝，安吉拉，都打起精神来，该耍的耍起来，该唱的唱起来，该跳的跳起来嗨！”

　　随着她响亮的吆喝传遍整个大宅院，楼上楼下各个房间都悉数出动，呼啦啦涌出来许多活泼的姑娘和精神的小伙儿，他们都换好了演出服化好了妆，带上了各自的吃饭吆喝工具，娴熟地在院子里亮起了嗓子，转开了舞步，踩起了高跷，耍起了手里五颜六色的绒线球。

　　大宅院的两扇乌漆大门被伙计用力拉开，等候在门口的客人们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迎面看到这一大群唱的跳的玩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顿时兴奋起来，大声说笑着各自占据了舞台下的好位置。
　　于是唱歌的姑娘顺便坐一下哪个客人的膝盖，曼声唱着；跳舞的扭着妖娆的身段在人群里如鱼得水；玩杂耍的小伙儿们摇摇摆摆地维持着平衡，防止手中的彩球掉落和被调皮的小孩子抢走。
　　一时间，大宅院里热闹非凡，一派人间的烟火气。人们说说笑笑看看节目吃吃小点心和茶水，卸下了一身的倦怠和生活的负担。

　　窈娘满意地望着这兴旺的生意景象，知道至少三天的伙食费又有了着落，这群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家伙儿又可以安然度日了，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人们生老病死，微茫如蝼蚁，短暂一生求的不过是平安康乐，岂敢再奢求皇权富贵这样的人间浮云。

　　可虽然有听曲的有看舞的和看杂耍的，还有人不满足，对窈娘大喊，“窈娘，昨天的那出戏呢？那戏今天还演不演了，那戏里的姑娘到底怎么样了？”
　　一人喊起来，其他人立刻纷纷附和，“对啊对啊，昨天的戏呢，演啊演啊。戏里的姑娘到底怎么样了？我回家给我老婆讲了，她还等着听呢。”
　　窈娘摆摆手笑道，“不急不急，今日还演昨天的戏。大家伙儿一会儿就知道了，戏里的姑娘她怎么了。念念已经在准备了。大家稍安勿躁啊。”

　　安抚了客人，她扭着宽宽的臀部，扭进了东边的一间厢房，柔声对里面一个姣好的背影说，“阿稔，你准备好了吗？外面客人可喜欢你昨天编的戏了。都等不及了呢。”
　　她回过头来，只是淡敷脂粉，却穿了汉家的曲裾，散着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笑着回答，“好了，就是麻烦窈娘帮我看一下雅儿。”

　　“这不麻烦。”窈娘走过去，把正在扭着母亲衣袂的小男孩搂过来，哄道，“来，雅儿最乖了，和窈娘姨姨最好了。让妈妈去上台演戏吧，姨姨给你吃小点心。”
　　和母亲一样有着深琥珀色眼眸的孩子点点头，顺从地目送母亲出去了。她的背影刚转过走廊，宅院里立刻爆发一阵欢呼声。
　　随即，古老的琴弦铮铮拨响，宅院里又刹那安静下来，只听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唱起了古老的汉家歌谣：“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雅儿也要看母亲演戏，于是窈娘搂着他溜到了楼梯下的角落里，从侧面看着舞台上那个秀颀的身影时而扬声歌唱，时而挥舞广袖哀婉舞蹈。
　　说实话，她的嗓音不亮，舞姿不够妩媚，可她的歌声和舞蹈中带着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真切的感情和沧桑，能润物细无声地感动观众。何况她独出心裁，编排了一出连播的戏码，每晚都表演一段情节，让客人们今天看了还惦记明天，于是天天来追戏，欲罢不能。

　　窈娘一边陪着雅儿看戏，一边抽空瞄了瞄二楼上的包房。阿稔的戏不光是那些穷苦老百姓喜欢看，连一些达官贵人都闻声而来，让楼上的包房一连几日都爆满，生意赚得盆满钵满。
　　窈娘只是有点担心，会不会有客人看着戏生了什么歹念，对阿稔打起了坏主意。为此，一周前阿稔开始表演后，窈娘特意备了些银两，去求经常来收保护费的地头蛇，求他们帮忙照顾生意，保护大宅院的人。

　　不料，地头蛇说什么都不肯收，而且表示从此再也不收大宅院的保护费了。
　　窈娘被吓坏了，战战兢兢地问为啥不收，是不管她的生意了吗。
　　地头蛇说不是，只说他们听匈奴人的话。匈奴人不让收，他们就从此不收了。
　　窈娘心里七上八下，问是不是匈奴人要为难她院里的谁谁了，地头蛇说不知道，只叮嘱窈娘，据说匈奴人中也有喜欢看她院里的戏的，让她如果遇上了就好生招呼着，别惹毛了人家就行。

　　窈娘从地头蛇那里回来，心里就搁了事，又不敢和别人说，只是每日提心吊胆的。
　　约莫过了三日，果然有匈奴人来了。还不到大宅院开门的时间，有两个虎背熊腰的匈奴人陪着一个面带纱巾帏帽的男子来敲门，说要提前进了宅院的包房里等看戏，免得和一群汗臭味的老百姓挤来挤去。

　　窈娘想起地头蛇的话，忙不迭地就请他们上了二楼，随他们挑了最好的包房，又把好酒好菜好茶都送上去。一连三日，都风平浪静，窈娘才放下心来。
　　今日，那匈奴人又提前来了。还是两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陪同着那个一身白色丝袍、戴着纱巾帏帽的男子。这三人虽然是匈奴人，却对窈娘客客气气的，每次走了还留下丰厚的赏金，让窈娘眉开眼笑。

　　不过据窈娘这几日观察下来，她猜测那匈奴人似乎不爱听别人唱歌看别人跳舞，只在阿稔上台演戏的时候，才拉开包房的帘子观看。窈娘在心里嘀咕，不知道阿稔什么时候引起了匈奴人的注意。
　　安息国在很多年前就来了匈奴人。最初是一个叫雁王的人，领着一些匈奴人横行霸道，连本地的将军都要对他低声下气的。

　　后来将军死了，只过了一年左右，雁王也莫名其妙地死了，可是匈奴人还在，窈娘在集市上听人说起过，说来了一个匈奴的小王爷，挺厉害的，把安息本地的地痞流氓都给收得服服帖帖的，全成了他的手下。
　　窈娘不懂什么王什么爷的，反正谁做王做爷，她都要交保护费。这回不交了，她反而心里惴惴不安，总怕出事。尤其怕阿稔出事。

　　三个月前，阿稔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又出现在了大宅院里，还带着一个小男孩。她是被三个汉人士兵护送来的，一旦送到，她便让他们都回家去了。然后阿稔就求窈娘收留她，让她在大宅院里混口饭吃。
　　窈娘也不明白，阿稔都有人护送来，为什么还要在她这里谋生。但窈娘是个经世故的人，她知道人人都有为难的时候，所以她从不为难别人。于是她留下了阿稔，为了方便她和儿子居住，还把东头的一间大房间留给她了。

　　阿稔这次回来，和几年前来时有些一样，也不一样。她没有以前那么迷茫了，她的眼神变得坚定了。她似乎放下了很多很多的事，不慌张不害怕。她淡然处世，唯一的念想就是把儿子雅儿养大成人。为此，她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念念。
　　她在大宅院里起初还是做些杂活，给其他人伴个舞什么的。后来有一天，她问窈娘她可不可以演戏，然后把她编的戏码说给窈娘听。

　　她编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天真的少女，她本来和一个少年相爱，却被国王看中，进了宫廷。可是在入宫的第一晚，王宫里来了敌人，把她带走了。后来，新的国王又把敌人打败了，娶了她做妻子。可是她还惦记着自己青梅竹马的少年恋人。再后来……
　　窈娘听了她的戏码，让她演了一段，觉得很不错，于是让她上台试试。没想到第一场戏演完，就获得了客人们的一致喝彩，纷纷要求接着演下去。于是阿稔就这样连续表演着。

　　窈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台上的阿稔已经演完了。她虽然又有唱段又有舞蹈，可表演太精彩，观众们十分入神，感觉似乎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结束了。她连连行礼后才从台上下来，而观众们还在恋恋不舍地讨论戏码的剧情，并争先预测明日会是什么情节。
　　她拐到楼梯下时，累得一脸是汗。窈娘连忙递上自己的手帕让她擦汗。她一边擦着汗，一边瞟了一眼天色，忽然颤抖着声音对雅儿说，“雅儿，快去点灯，天黑了。”

　　乖巧的孩子立刻蹦跳着去取灯了，一边跑一边说，“母亲别怕，雅儿马上回来。”
　　有了小大人似的儿子的安抚，她安下心来，坐在楼梯下歇息，一边暗自安慰自己别怕。
　　自从墓室出来，她就开始怕黑了。

　　那日清晨，她最后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阳，就被推进了佛塔下阴冷的墓室。随着暴民们把墓室的石门关上，她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手中的油灯一星如豆，无力抗拒无边的黑暗。她仿佛身在深渊里，莫大的恐惧湮没了她。
　　为了让自己感觉到有所实在的依靠，她不断朝边上挪，终于摸到了坚硬的石壁。她靠着石壁坐了大约半日，又被墓室里的死寂给吓到了。于是她站起来，让自己摸着石壁走动走动，分散点注意力，提醒自己还活着。其实她知道这样没什么意义了。她很快会死，死于饥饿或死于渴水或死于恐惧，都是一样的结果。

　　她摸着石壁在墓室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第三圈的时候，发现东北角上有块石砖好像不太一样。她试着推了推，听到了石砖移动的声音。她干脆用力一推，“啪啦”一声，那块石砖居然被推落了，露出了一个洞口，洞口后是一条甬道。
　　她也是闻到了清新的风和流水的味道。可起初她不敢翻过去，怕过去了仍然是一条死路。后来她趴在洞口，弯腰放低手中残余的油灯，微弱的灯火照见了石砖上镂刻着的一行字。
　　“承天之命，必葬于此。既已献身，何须重载国之殇。孩子，你去吧，你自由了……”

　　原来，当年的女巫已经预测到了今日的国殇，也预备了这一条后路给生逢此劫的不幸人。女巫甚至还留了一小袋银两作为急用。
　　她大喜过望。立刻翻过洞口，找到了银袋子。为了以防万一有人到这里来查看发现问题，她还吃力地把石砖又放了回去，堵上了墓室的洞口。然后她就通过甬道逃出了生天。

　　她在且末国和楼兰国交接的边境处的一个客栈里找到了雅儿和护送的阿德三人。她之前和阿德约好，如果她能顺利出境，就到这里来和他们汇合，她会带着雅儿去安息国重新开始生活；如果她不能活着离开楼兰，就请阿德把雅儿带回中原，让孩子从此隐姓埋名安度一生。

　　汇合后，阿德和两名士兵不忍看她母子二人长途跋涉，怕一路艰辛被人欺负，于是把母子俩一直送到了安息国都城的大宅院里，直到交给了窈娘，他们才在她的劝说下返回玉门关去了。他们临走前，她含着泪叮嘱他们，每年都要给上官晏上坟，告诉他，她一切都好。

　　如今，转眼已经三个月过去了。她的确一切安好，无惊无险。她长舒了一口气，从回忆中惊醒，这才发现雅儿居然还没有取了灯盏过来给她。
　　“雅儿？”她不安地站了起来，刚刚安定下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雅儿，你在哪里？你回母亲的话啊！”

　　“母亲，我在这里！”还好，雅儿的声音很快传来，是从二楼上传来的。
　　她拔腿就往楼上跑。正在招待楼下客人的窈娘来不及喊住她，告诉她别得罪了包房里的匈奴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上去了。

　　她扯起窄小的裙裾，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一眼看到雅儿正站在一间包房门口，才喘了口气。一边朝雅儿走去，她一边伸出手，说，“雅儿乖，不要打扰贵客们看表演，快跟娘下去—”她后半句话忽然噎在了嗓子眼里，她看到雅儿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正在把玩一件小玩意儿。
　　她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复杂心绪，像月圆夜的潮汐一浪一浪拍上海岸，温柔又坚定又汹涌。

　　“雅儿，你，你拿了什么东西？”她颤抖着声音问。
　　雅儿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玩意儿，圆圆的小脸上笑开了花，清脆的童音炫耀道，“母亲，这是贵客送我的礼物哎！”
　　“那是，那是—”她如鲠在喉。

　　她分明看到，雅儿手中把玩着一条编织的绳子，绳子上穿了一个小挂件，映着包房里透出的灯光一闪一闪，那是一枚青白色的狼牙。
　　狼牙色泽森凉，牙尖锐利如针，有白玉雕琢的套子小心地套住。

　　她慢慢垂下了手，侧目望向包房的门口，正对着雅儿，蹲着一个人在陪孩子玩，看不清五官，只看到他露出的衣袍一角，是华贵的白色丝绸绣上了金色的云纹。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似乎在等她的准许。他似乎不急，似乎可以一直这样等下去，等过昼夜等到星辰，等过风霜雨雪等到云卷云舒，等过时过境迁等到一如初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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