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她放下了笔，抬起了头，说，“汉皇陛下，如果上官晏查实臣妾是奸细，可却没杀了臣妾，是不是在您眼里，等同于叛国。那么，您是不是会像铲除卫氏那样，把上官家族也诛杀光？”

　　刘彻的头隐隐作痛起来：为什么他不想再提的事，她偏要提。诛杀卫氏一族，他实在不得已；可他心中不是没有一丝悔恨和哀伤。她为什么还要提还要提。他又咬牙切齿起来，又想直接掐死她算了。

　　可独孤稔摇了摇头，眼中泛起了泪光，“汉皇陛下，您疑心很重，有您的道理。毕竟江山不能轻易地拱手让人，您想免除一切后患。可您的未央宫中，不是人人都心怀鬼胎的。不管您怀疑多少人，有一个人，您不该去怀疑。这个人就是上官晏。您若怀疑他，那就是怀疑大汉将士多年来征战沙场的功勋！”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仅凭这些话，不足以打消刘彻的疑虑。刘彻怀疑上官晏，完全是因为她。她在心底苦笑着，觉得自己真是个祸害。害了南宫诀也就算了，若是祸害了上官晏一世英名，她宁可被五马分尸。
　　所以，雅丹血战之前，她和他度过的最后最美好的夜晚，她本打算永远留存心底作为纪念，再也不想提起一丝一毫，可如今还是要把最痛最爱的心弦抽一根出来。
　　“上官晏，是临死前才知道我的确是楼兰细作的……”

　　从上官晏护送她离开长安回楼兰，一路上时时猜疑并试探她，到在楼兰时被尉焉耆扣押，以及后来南宫诀攻城上官晏拿她和其他人要挟逼迫退兵，到艾提拉劫持她上官晏一路追踪，一直到她和他避入雅丹……整个经过和相处的细节，她几乎全都告诉了刘彻。只有一点她隐瞒了，就是上官晏让她成了他的女人。

　　“上官都尉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汉皇陛下的嘱托。他并非不想杀我，而是他觉得至少要确认我是细作，他不愿意妄杀无辜之人。后来他在楼兰亲眼看到了匈奴人如何凶残，也看到了南宫诀当时想射死我。那时他需要我活着，才能联合楼兰人一起抗击匈奴。如果那时候他杀了我，恐怕楼兰人会从此憎恨大汉。后来的很多事，都超出了预料，他也没有时间去找证据证明我的细作身份。一直等到了雅丹，我知道我可能出不去了，我知道他为了我为了楼兰付出了很多，我不想再连累他了，我想让他毫无负担地独自离开，所以我坦白了，我是细作……”

　　刘彻一边听一边在沉思。独孤稔叙述中的上官晏，似乎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在他的记忆里，上官晏是非常单一的形象：勇猛，嫉恶如仇，忠心耿耿。可独孤稔讲述的上官晏，似乎更有血有肉一些，甚至在一些小事上对他做了隐瞒。但若是统观全局，他承认上官晏在楼兰事务上的处理，每一步都是正确的。因为如今的楼兰和大汉的关系大大改善了，也有利于大汉边境稳固。

　　刘彻长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还是不要和上官晏计较一些隐瞒的小事了，再说人已经为了国家捐躯了。
　　只是上官晏居然是为了独孤稔而死，他心里又别扭了点，他打断独孤稔的话，道，“那若是照你如此说来，上官晏也是对你有情，才甘愿把活着的机会让给了你，而自己替你拦着艾提拉，战死雅丹？”

　　独孤稔怔怔地盯了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她呼地站了起来，扔掉了手中的笔墨和竹简，原先镇定自若的情绪忽然翻腾如风暴前的海浪，她直视着刘彻，毫无顾忌地指着他喊道，“汉皇陛下，你居然把你麾下如此忠诚的勇士看做是一个为了女人而死的糊涂男人。那上官都尉真是白死了，白死了！”

　　她的手指都发抖了，她觉得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这个世上什么人都可以尔虞我诈欺世盗名，可上官晏这样一个清清白白在朗朗乾坤间顶天立地的男子，不可以被这样污名！
　　“上官晏，上官晏是因为对我有情才会留我性命吗？”她激动地附身向前，咄咄逼人地反问刘彻，全然忘了君臣间的分寸和距离，“他若是确认我是个令人憎恶的细作，他宁可剜了自己的心出来都不会放过我；他放过我，想让我活着，是希望楼兰人永世不忘大汉的恩典，是希望大汉的边疆不再需要用将士的血肉筑起长城！”

　　热泪滚滚而下，雅丹的最后一夜仿佛历历在目，他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寸肌肤，他宽厚的笑容，他深情凝望她的眼神，都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每一次回想，都身临其境。她呜咽起来，“他是希望大汉和楼兰过往一切恩怨都到此为止；他希望加上他的牺牲，大汉和楼兰从此能携手并肩共抗匈奴。他不是因为喜欢我而让我活着，他是为了两个国家而死……”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吵醒了孩子，连带着一起啼哭，她也顾不得了。她不是因为怕死而哭，她只是觉得心里很痛很痛。她痛的是因为她知道上官晏让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付出了那么重的代价，嘱托她去实现他的愿望。可她最终还是做不到，她觉得有愧于他。

　　她哭得筋疲力尽，瘫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孩子被惊吓到了，在襁褓中咿咿呀呀地挣扎着，她此时觉得全身脱力，连孩子都抱不动了，至于她忽然歇斯底里的宣泄和痛哭让刘彻作何感想，她已经没精神去顾及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刘彻慢慢地从坐榻上走了下来，附身抱起了被冷落而害怕的孩子，搂在怀中拍了又拍。孩子感觉到了温暖的怀抱，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歪着小脑袋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你走吧。”刘彻忽然说道，“朕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独孤稔木然地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她听到了刘彻的话，可她还是没理解什么意思。
　　刘彻安抚好了孩子，把他放到她身边，重新慢慢地回到坐榻上去，侧着身，看不清他的神情。
　　“朕前几日收到了楼兰国的来信。国王尝归病重，他问起你的生死，恳请朕放你回到楼兰，和你的孩子一起接管国家事务。”
　　尝归病重了？独孤稔抬起了头来，她渐渐明白了刘彻之前突然改口的原因了。

　　“上官晏，无论他对你有情还是无情，他的做法并没有错。自他死后，楼兰国确实没有再做过危害大汉的事。上官晏，他没有白死。”刘彻接着说道，“尝归回到楼兰国后，在驻守的汉军帮助下，还算打理得可以。可他若是死了，恐怕楼兰国的政局会再次变动。所以，独孤王后，你回去吧。带着你的孩子，回去吧。”

　　再次重复的旨意，让独孤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彻真的肯放过她了？她真的可以带着孩子回楼兰了？
　　惊喜交加让她再一次崩溃，眼泪模糊了视线，笑容却同时绽放。她一会儿抱起孩子想谢恩，一会儿又放下孩子先自己三跪九叩。

　　刘彻看到了她此刻癫狂而混乱的模样，摆了摆手，说道，“你还是尽快离开吧。免得朕又改变主意。朕，或许是老了，心软了，糊涂了。”

　　独孤稔毫不迟疑，叩完头立刻抱起孩子，快步朝宣室殿外走去。那殿门口泄露进来的一丝阳光，随着脚步接近愈来愈明亮，原来这一丝生机从未关闭。吱呀一声，大门从外面被公公打开了，迎面好大一片春光，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幻化出未来的期望。

　　后脚跨出殿门的刹那，她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殿内阴暗的王座上，刘彻的侧影孤单而佝偻，一缕白发浮荡在窗口吹入的风中。
　　他口中在喃喃低语什么，她离得太远，听不清了。她无暇去顾及，所以一步跨了跨出了前殿。

　　她从此远离大汉，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刘彻心想，口中喃喃不停，“不管你信不信，朕真心喜欢过你。朕也是个男人，朕只有为了大汉江山，才会杀卫氏杀钩弋，她们的党羽外戚太多了。而你不一样。该放的，朕还是要放过……”

　　四月的最后一天，独孤稔在玉门关下了车。
　　她在上官晏的坟前抱着孩子坐了许久，她知道前路孤单，但并不慌张。她想多坐一会儿，她知道可能余生她都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四周风很静。她让孩子的小手，在上官晏的坟堆上按了个手印。可是黄土太厚实，孩子的手太小太无力，那浅浅的小手印一会儿就被沙土掩盖住了。
　　独孤稔笑一笑，对不谙世事的幼儿耳语，“以后等你长大了，亲自来看他吧。”
　　孩子转动着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又迷茫。

　　她在上官晏坟前悼念的时候，玉门关的士兵们都偷偷地对她行注目礼。连城楼岗哨上的士兵都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
　　这个女人的故事随着进进出出玉门关的商人们一次次流传，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传奇。她大起大落许多年，她和匈奴人和大汉皇帝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她居然还活着。
　　她终于活着出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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