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他没有立刻回答独孤稔，而是沉吟了一下。而这一瞬间，他的神情随着内心和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独孤稔知道，她终于在这尊冷酷的神像上楔入了一丝扳回命运的机会。她随即说道，
　　“是了，臣妾早就知道，汉皇陛下从来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连对待多年未见各为其主的姐姐都是如此，何况对待身边人。只是汉皇陛下也在是是非非中身不由己……咳，若是有的两全选择，汉皇陛下岂不会想让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皆大欢喜？”
　　她说得半真诚半假意，却着实说中了刘彻的心思，勾起了他一缕伤感。

　　他自认不是个冷酷的人，可这一年来，他却处置了那么多身边的人。他认为他是为了大汉的江山才做了些不得已的裁决，而他并非无动于衷。
　　那日高台赏雪时，独孤稔问他是否感到寂寞，他确实感到了寂寞。他发现当他把未央宫中所有的危机和威胁都解决掉后，大汉江山确实稳固无忧了，可他却倍感凄凉。有几次午夜梦回时，他甚至有些后悔，是否要做得如此决绝。
　　或许真的因为如此，他心想，他才放了南宫诀一线生机，才留独孤稔到现在。
　　他叹了一口气。

　　可无论如何，他今天不会轻易地让独孤稔安然无恙地离开。
　　“南宫诀喜欢你，才会为你涉险。而你也为了报答他的喜欢，甘愿自己留下。”刘彻说，“你和南宫诀的关系反正是板上钉钉的了。所以你确实是楼兰细作，你欺骗了朕，辜负了朕对你的厚爱，而且你还窃取了朕的情报。朕今天就是要问个明白，你究竟做了多少对不起朕和大汉的事。”

　　果然是清算来了。独孤稔想，脑海中掠过自己曾经窃取过、由阿末转交的情报；也掠过自己曾经因为流产后刘彻的好，下定决心在青云观中拒绝了南宫诀的进一步要求；还有后来刘彻派上官晏名为护送实则押送的探亲之旅。心中感慨万千，她小心地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了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汉皇陛下，您该知道，臣妾始终是楼兰人……”

　　她坦陈了从楼兰时被掳劫、被逼迫陪同尝归出使游学，到用情报和南宫诀交换楼兰人性命的事。随着她亲口承认的细节如一卷秘密卷轴一览无余地展开，刘彻脸上的神情急剧变化着，从震惊到愤怒到杀意浓浓，他恨不得什么都不要问了，直接伸手掐死她。

　　独孤稔却不管不顾地滔滔不绝，似乎如果现在不说，她再也没机会说了。
　　“汉皇陛下，臣妾是做过窃取情报的事，可臣妾本来就是楼兰人。谈不上对不起大汉。臣妾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楼兰的百姓，从臣妾的角度来看，臣妾所作的事无可非议。汉皇陛下若是要说臣妾对不起大汉，那敢问大汉在这之前又做过什么事是惠利楼兰的？”

　　“你！”刘彻气结，指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了。汉皇陛下也说不出来。是因为在尝归出使大汉之前，大汉虽然期望楼兰能合力对抗匈奴，可却从未给予楼兰任何援助。大汉只不过是站在远远的东边，却指望楼兰国能顾及大汉的利益而对抗匈奴。大汉未曾惠利楼兰，楼兰为自己的安危考虑对匈奴臣服，谈何‘对不起大汉’？”

　　刘彻忍不住一掌拍在身边乌木案几上，吼道，“那后来呢？朕接纳了你们，朕甚至让你入了朕的后宫，你却恩将仇报，借机窃取情报！”

　　“接纳？”独孤稔冷笑着反问，“汉皇陛下您是不是忘了，我们只是在前殿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后，就被都送到上林苑的马厩去做奴隶了。汉皇陛下当初的想法，难道不是囚禁我们直到死吗？那时汉皇陛下何曾考虑过尝归作为楼兰王子的使节身份，何曾有诚意真的和楼兰结盟？你既然对我们不仁，我们为何要对你有义？若不是我们低声下气地甘愿放弃楼兰人的身份，甘愿进宫为奴为婢，恐怕我们谁都活不到今天！”

　　“够了！”刘彻一把掀翻了案几，案上的宁神香炉和甜汤碗都倾倒在地上，香灰汁水洒了一地。熟睡的孩子被惊醒，呜呜哭咽起来。独孤稔赶紧附身抱起他哄了又哄。

　　刘彻恨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指着她大骂，“你口口声声说朕不仁，振振有词地为你自己狡辩，你把自己说得如此清白无辜。你以为朕会放过你吗？”
　　独孤稔跪了下来，“不，臣妾不是清白无辜的。汉皇陛下也不必放过臣妾。可是，恳请汉皇陛下放过我的孩子！”
　　刘彻怔了一下，望了一眼刚刚安静下来的孩子，冷笑了一声，“谁的孩子？朕为什么要放过他？”

　　独孤稔跪在地上，深琥珀的眼眸望定了刘彻，掷地有声，“他是楼兰的孩子！他是楼兰和大汉的希望！汉皇陛下，如果您不想再让西边的边境像以前那样不安稳，如果您不想再和楼兰相互算计，如果您不想再遇到第二个第三个独孤稔，请你放过这孩子！送他回楼兰，让他将来继承楼兰的王位，让他永远记得，大汉和楼兰将会世代友好，结盟共享太平盛世！”

　　宣室殿内一刹那寂静下来，连刘彻略微急促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刘彻也望定她，捕猎者的眸中也只有她纤弱又坚定的影子。不知为何，他满腹的嫉恨愤怒杀意忽然慢慢地平息了下来。大脑一瞬间仿佛放空了以往所有的恩怨，只留下对未来的隐约期待。

　　是啊，他费了这么多的劲儿，就是希望刘氏江山永固。而要江山永固，既要安内也要攘外。内，他已经杀了所有该杀不该杀的人，让安宁来填补空虚；外，他基本已经打散了匈奴部落，但残余力量仍然存在。若要西边的边境稳固，他需要楼兰。
　　他承认独孤稔说的没错。他若是不放过这孩子，等于给自己或者子孙后代再树立一个外敌，这并不明智。

　　他的怒气渐渐消散了大半，他重新落座在榻上，让后背靠在了软垫上，说，“好，朕答应你，会放过这孩子。不过，既然你说了，这孩子是两国结盟的使者，那么朕认为还是先让他留在大汉做质子比较好。等他培养了对大汉的深厚感情，再送他回去。”
　　独孤稔嗤笑起来，“汉皇陛下，您是打算杀了我，再留下我的孩子在您身边？您不怕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他可不是您的亲骨肉，会为了江山原谅您杀了他母亲。”

　　刘彻眼珠一转，想起了钩弋夫人和刘弗陵。虽然他秘密诛杀钩弋夫人的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前段时日他听说，刘弗陵好像知道了钩弋夫人是他杀的。但毕竟是他亲生的儿子，以江山为诺，他不会对他有太多怨恨。但独孤稔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他沉吟了。

　　“再者，即使你留下他，并真的会善待这孩子，恐怕也难以让远在楼兰的尝归信服。别忘了，尝归可是在您这儿做过马厩里的质子和宫中的奴仆的，那些心酸的岁月给他造成了至今没有痊愈的心伤。他怎么可能会相信您真的会善待楼兰的后裔？更别说您扣押孩子的做法，和当初的匈奴人有什么两样？”

　　刘彻被她揭了短，又恼恨起来，喊道，“好好好，朕不是匈奴人，朕就该对你们宽宏大量是吧？好，我答应你，我处置了你以后，立刻送他回楼兰—可是，他必须承诺等他继承了楼兰的王位后，和大汉永结同盟！否则，朕有本事派遣人马去暗杀了他！”

　　“臣妾替他承诺。”独孤稔说，一口吊在喉咙口的气慢慢缓了过来，她看到了希望，略微喜形于色，全然不顾刘彻声言要先处置了她。
　　“请汉皇陛下容许臣妾写一封书简，留给孩子作为遗嘱。臣妾作为楼兰国的王后，作为这未来继承人的母亲，郑重承诺，只要大汉对楼兰诚挚以待，楼兰必定信守结盟诺言！”
　　她把滚落地上的乌木案几扶正了，问刘彻要了竹简和笔墨，一边斟酌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落字。

　　她跪坐在地上，就着案几写得很认真，时而咬着笔杆默想片刻，轻蹙了眉，像个在考学的少女。刘彻定定地凝视着她，有关她的回忆在脑海中如海上浮云大片翻卷。这女子，让他爱恨难解，她是个红颜祸水，她祸害的不仅是他，还祸害了南宫诀。可她看起来却如此无辜清纯。

　　他渐渐地又想起了一个人一个问题，虽然并不重要了，可他忍不住还想问一问。毕竟，他已经决定了要怎么处置她，趁着她还活着，把该问的都问了，免得以后没机会了。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又矛盾起来。
　　“上官晏，知道你是细作吗？他为什么到最后都没杀了你？”
　　独孤稔浑身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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