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南宫诀一路东行。
　　才进关不久，天就飘起了薄薄的春雪。雪不算大，即使绵绵地下着，也只是在地上积累浅浅一层。在官道上人来车往，雪很快就踩化了，几乎没有结冰的路面。只有人烟稀少的田野或者郊外，雪才能积累起来。

　　春雪柔润，带着春天的雨气，踩在马蹄下咯吱咯吱地响。南宫诀只身一人，只有白马作伴，于是经常低头看看马是否劳累。他看见马蹄踩出了一步步的脚印，孤单落寞却固执地继续前行。

　　走过沙洲后，村落人烟渐渐鼎盛。田野繁茂百姓安乐，是一片大好江山。南宫诀心中慨叹，这是匈奴人至今未能创造的盛世。
　　他并非第一次看到这些情景。之前他伪装成染病少年也蒙混进关来过。只是那时他从不留心这些琐碎的市井轶事。

　　那时他不屑于观察这些平头百姓碌碌无为的生活，那时他以为，这样的平淡生活任何人都可以过上，平凡地根本不足珍惜。那时他想有朝一日和独孤稔等人一起里应外合攻下玉门关，一路铁蹄东上，碾碎这些无足轻重的蝼蚁，然后直捣长安，推翻大汉江山，重新创造一个强盛伟大的匈奴帝国。

　　可这一次，他慢慢地独行，悠闲地观赏，突然发觉自己以前错的离谱。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又想到，独孤稔来长安时，是不是也看到这一路的平淡而满足的市井生活，她是不是会羡慕？她的故国，曾经一直被自己的军队骚扰，她应该是痛恨自己的吧。如果让她自己选择，做匈奴帝国的阏氏还是做大汉王朝的平民，她会选哪样？

　　若是联想以往她不情不愿讨价还价地为他打探情报，这个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南宫诀想到这里，仰面大笑起来。

　　他笑的是自己，笑自己心爱的女人从来都不情愿和他比翼双飞，而他却一直偏执地在强迫她。

　　他笑自己，居然为了一个并不真的爱自己的女人愿意去死。

　　“哈哈哈哈……”他独自在旷野里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继续东行。

　　他莫名其妙的一阵大笑惊动了身后悄悄跟随的汉军士兵。他们面面相觑，同时警惕地拔出了刀剑。可南宫诀并没有任何异常，仍然在策马前进。所以过了会儿，士兵们默不作声地又把刀剑插回了鞘中。
　　从进关以来，南宫诀的身后就跟上了汉军的士兵。

　　关长丞得令，要确保南宫诀能顺利抵达长安未央宫，所以派了几个士兵带着军令一路随行。只是他们每过一个关卡，总有地方官员默许一些自告奋勇的士兵加入跟随队伍。于是南宫诀一路行来，身后跟着的汉军士兵越来越多。但他们一直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对他持有极其冷漠的态度和难以压制的敌意。

　　他是匈奴右贤王南宫诀。他数年里掳劫西域各国，并屡次攻打玉门关；他还派了细作潜入大汉打探了许多重要军情。
　　他的恶行罄竹难书。

　　随着跟随的汉军士兵越来越多，南宫诀的身份也逐渐泄露了。走出天水后没多久，他所到之处，都有普通百姓聚众围观，并大声叫嚷着他的名字，摩拳擦掌。
　　有时他被人团团围住，寸步难行。南宫诀也不言语，只是慢慢地抽出了雪亮的佩剑，横在胸前，意思是“要打老子陪你打不废话。”

　　这时在身后看热闹的汉军士兵才会懒洋洋地上前来，劝阻那些拦路的好汉，说，“这是要向皇上臣服的匈奴人。皇上有令，现在还不能杀他。”他们其实担心的是普通百姓会不会被他打伤。

　　这样劝阻过几次后，有些好汉回过味来了。不能杀就不杀，可没说不能干点别的出气。于是他们鼓动自家婆娘和老老少少们，搜刮了家中陈年的臭鸡蛋和发霉的蔬菜水果等在路边等候。一看到南宫诀经过，就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东西朝他扔过去，一边扔一边骂，“千刀万剐的匈奴人，腰斩了你，五马分尸了你！”

　　这些攻击不会弄死他，所以汉军士兵没有人上来阻挡，而是在后面哈哈笑着看热闹。
　　一群人这样做成功了后，其他人也效仿。于是关于如何羞辱匈奴人的方法不胫而走。往往他还没到一个地方，那地方的人已经提前三天准备好了，甚至不眠不休地等待着他经过。

　　用各种腌臜东西攻击他的情况越来越频繁。南宫诀只身一人，即使拿着一大束树枝在半空中扫荡，也难免沾到一些又臭又腥的东西。他的银狐皮氅已经面目全非，比游荡的乞丐还难看。

　　他相信在他进入长安前，他的狼狈模样已经传到了未央宫汉帝的耳中。但是在进入长安前一夜，他找了个小客栈住下。不仅饱餐了一顿，而且还打了三大盆的水。他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了个干干净净，又把银狐皮氅上的脏东西也尽可能地摘干净了。然后用湿毛巾把那些已经干涸的污渍慢慢地擦拭掉。最后，才把大氅悬挂在火盆前烘烤了一夜。

　　他一夜无梦，睡得极其香甜。不仅是累了，更因为他知道，如今他的命是要好好地送到汉帝手掌心里的，所以他不必再提高警惕防备什么了。
　　次日醒来，他又洗净了手面，才披上还没全烘干的大氅，走出了客栈。

　　雪后清晨，浓重的寒湿之气如影随形，就像他身后跟着的那群乌压压的想杀他却又不得不护着他性命的汉军士兵。
　　他已无所顾忌，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吸着空气中各类点心散发出的诱人香味，在街边各类小贩疑惑和惊惧交加的注目礼中目不斜视地走向未央宫。
　　这是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依傍着龙首山而建，仰望时顶端殿堂仿佛和云蒸霞蔚的天空相接，汇集世间一切奢华美物，也集中了天下最强大政权的未央宫。
　　这曾是他的梦想之地，是他的帝国基地，也是他迎娶她回归的见证之地，未央宫。

　　如今，他的梦想分崩离析，他已无力扭转命运之轮。但他不信邪，他还想再搏最后一次。至少，能让她安然无恙。

　　未央宫宫门前的守卫看到一群汉军士兵簇拥着一个人远远地走来，已经感到莫名的压力。
　　“什么人？”他们大声喝问，等不及让他走到面前，就朝他竖起了刀剑。
　　南宫诀脚步不迟滞，一直走到离他们三米的距离，才在守卫龇牙咧嘴的呼喝声中停了下来，然后回答道，
　　“匈奴右贤王南宫诀，请求入宫觐见汉皇。”

　　宫门口的守卫们也震了一下。
　　这是久已流传却仍然让人不敢面对现实的传说。从南宫诀入玉门关以来，关于他行踪的消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快马加鞭地送到未央宫中。所以确切地说，南宫诀走到哪里了，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早就在预料和期待之中了。
　　而他就像黑夜里一个噩梦，原先只在睡眠中游弋恐吓着人们，却突然变成现实，像个妖怪在大白天现出原形。

　　和玉门关的哨兵一样，未央宫的守卫像看九头鸟和九尾狐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直到负责宫门安保的郎中令神速出现，不卑不亢地回答，
　　“皇上有令，请右贤王入宫觐见！”

　　于是守卫收起了刀剑，让出通道让南宫诀进去。郎中令又对跟到宫门口的那些汉军士兵说，“各位请回各自驻地禀报吧。”
　　尾随的汉军护卫们终于恍惚回神，眼看着南宫诀气定神闲地走过了两座高大的城阙，步入了未央宫中，知道护卫的任务到此为止了。却还有些舍不得走，相互间交头接耳，议论的是南宫诀究竟会得到怎样的对待。

　　虽然皇上的召令是臣服。但他们一路跟随而来，觉得南宫诀这气势有些捉摸不定。
　　不过，无论他怎么盘算，他们想，就算是天赐神勇的一介好汉，恐怕也敌不过威猛的羽林军。倘若他有任何异举，一定会死于乱刀之下。
　　这样想来，纵横西北多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匈奴王储，最终也会陨落于中原，有些令人唏嘘。
　　人群终于渐渐散去，把没有结局的传说带往四方。

　　南宫诀一人踏上通往未央宫前殿的台阶。密密麻麻的羽林军早已列阵在两侧，身穿深灰色铁质盔甲，刀剑在手，警惕的目光无声地追随着他。一排排的铁灰色盔甲像某只巨兽的牙齿，而他正在朝兽口中探索。
　　据说未央宫有百步台阶，朝臣或者异邦来使都要一步步攀爬到顶，方显诚心。每一段台阶都有两尺见方，由平整光洁的汉白玉打磨而成，低头能看到清晰照影。
　　南宫诀于是看到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地登上了大汉帝国的权力核心。当他终于看到宏伟的前殿高高耸立在他面前，他才站定了。他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登高望远，不仅是龙首山的绮丽风光，连整个长安城都收入了眼底。如斯繁华的国家，他心中慨叹。

　　待看尽来时的风光，他才叹口气，扭头面向眼前的路。他看到前殿大门早已敞开，大门上镶嵌着金色门环，衬着左右侧的墙壁上一溜的碧玉璧带，在阳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也反衬得光线不足的殿内黑乎乎的，像猛兽张开的大嘴。
　　但殿内还有一点火红的微光，像深夜里的启明星，吸引着他一步步走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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