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一直走到殿门口，他打量了下里面，看到一个空旷的大殿，极尽世间能工巧匠的手艺，藻井瑰丽，雕梁画栋，两侧还有各种造型的青铜宫灯，既有鹿马卧伏，也有仕女提灯，形态活灵活现，灯内燃着提炼最纯粹的灯油，火光虽弱，却明亮澄净。大殿内壁似乎嵌有金铂，反射着窗外投射进的阳光和青铜灯内的火光，让整个大殿的采光提亮了不少。

　　殿内此时端坐二人。前方遥遥的高台上，铺着珍稀的绿熊皮，坐着的是一个面目模糊在十二冕旒皇冠后的男人。南宫诀知道他是谁。
　　而大殿中央另外铺着一条卧榻，一个衣着素雅却身形臃肿的女子依靠在上面，面容消瘦，气色惨淡，似乎身边的两个大火盆都不能递传给她足够的活气。
　　南宫诀只扫了刘彻一眼，目光立刻转移到女子身上，毫不犹豫惊喜地喊，
　　“阿稔！”

　　双眼微眯的女子闻声睁大了眼睛，目光中流露不可思议的震惊，比看到天雷把整个未央宫劈裂都震惊。和未央宫门口的守卫一样，她像打量一只奇形怪状的妖怪似的看着他。她干涸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恐地盯着他一步跨过殿门口高高的门槛，朝她走来。
　　此时，殿前方远远高台上的男人发出了一声呵呵的笑声，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真的来了。”

　　南宫诀仿若未闻，径直走到独孤稔面前，屈身单膝跪下。他微微地笑了，伸出一只手指纤长的手，递给她，说，“阿稔，我来了。”
　　独孤稔仿佛根本不认识似的看着他。她好像第一次见到他，就像多年前她十四岁被选入楼兰王宫的那个深夜，被掳劫到匈奴人营帐里的那个深夜，她看到那个少年身形瘦弱，目光却坚定而高傲。他在一群彪形大汉的映衬下无比清秀可人，笑容荡漾在曲线完美的嘴角，像春日下一树梨花般耀眼。

　　她费力地张着嘴，尽力突破因为震惊而暂时麻木的身体和动作，终于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字，“你？”
　　随后突破的是排山倒海的心酸心痛交加着仇恨愤怒和忧愁。

　　从刘彻发出召令让南宫诀来臣服换取她的性命开始，他的行踪便成了传奇。每隔两三天就有消息传到未央宫中，让刘彻对南宫诀的行迹了如指掌。到了长安后，消息是每半日更新一次，基本上就是告知南宫诀已经离得越来越近了。
　　可是直到他出现在她面前，她仍然不敢相信，他真的来了。

　　他是为她而来，她知道，所以她更清楚接下来他面临的是什么。他真的会为了他而低下高傲的头颅，放弃匈奴部落和王储身份，甘心做刘彻的奴才，受尽折磨老死宫中吗？她心酸。

　　她知道他爱她，可他对她的爱始终是偏执的一意孤行的。他为什么不能像阿伽那样单纯地爱护她，为什么非要把她“培养”成他理想的阏氏？她心痛。

　　而过往种种，逼不得已的细作安排，以至于让她沦落到这个地步，始终是她心里放不下的仇恨。
　　而他对她的家乡父老曾经做过的种种恶行，以及害死阿伽，使她出离愤怒。

　　可是终归了一切，她还是为他担心了。

　　“你，不该来。”脑海中回旋数回的思绪，总结成了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劝解，虽然已于事无补。

　　这句话在南宫诀听来，已是莫大的安抚和关心了，他兴奋地像个不知陷阱危机的懵懂少年，“我当然要来。我如果不来，那老头儿不会放过你的。”
　　独孤稔苦笑，“你是来了，可孤身一人，又能做什么？”此时她望向了高台上的皇座，喃喃道，“不知汉皇陛下的诺言，是否有效。”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在空旷的大殿里还是清晰可闻。高台上的皇座又发出了呵呵的笑声，“臣服于朕吗？那朕就要看右贤王是否诚意归附了。”
　　独孤稔哑然失笑，刘彻的回答已经说明了，他其实还没拿定主意。所以，南宫诀若真的留在未央宫中，恐怕凶多吉少。

　　她正要想些说法出来斡旋（此时她忘了问自己，为什么要斡旋），南宫诀
　　站了起来，面向高高的皇座，叫了一声，
　　”舅舅。”

　　刘彻一怔，想了一想，才缓缓问道，“你，是南宫姐姐的儿子？”

　　其实早在数年前，刘彻早已调查清楚南宫诀的身份。只是多年来各为其主，相互并不通音讯，所以这层亲属关系早已被遗忘到了角落里。如今南宫诀突如其来一声“舅舅”，实在出乎意料。

　　刘彻一瞬间有些恍惚，想起了记忆中曾经有一个窈窕少女，开朗活泼优雅大方，曾经带着年幼的他在宫中奔跑玩耍。那时他对南宫姐姐的感情极是深厚。南宫后来被送去匈奴和亲，让已经开始懂事的他极为愤恨。就是因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娇美的汉家公主，一笔又一笔的财富被接连不断地送给那些粗蛮的匈奴人，才激发了他立誓要打败匈奴人的雄心。
　　往事历历在目，刘彻难掩声音中微微的颤抖，问，“南宫姐姐她，还好吗？”

　　“她很好，”南宫诀回答，“她现在是匈奴部落的阏氏，相当于大汉的皇后。”
　　他的话把刘彻的思绪又拉回到了现实中：是啊，多年的姐弟情谊怎么比得上如今两国的领土和利益纷争。刘彻的眼神略微迷惑，那么南宫诀主动叫他舅舅，是什么用意呢？

　　南宫诀很快就解释了，“我母亲自我小时候开始，不仅教授我汉家语言和文化，也经常表达过对未嫁时的怀念。她提起过你很多次，说到她少女时，很疼爱你这个弟弟；也说到她出嫁时，你哭着不肯放开她的手—所以她叮嘱过我，若有一天能和你亲自见面，一定要叫你一声舅舅，替她向你问好。”

　　刘彻心里渐渐缓和下来，说道，“哦，那南宫姐姐，还想不想回到未央宫里来呢？或者，回到长安来生活？她若是想，朕一定为她安排好一切。”他一边说着，一边想，既然是自己的亲外甥，那么若是诚心归附，再把他母亲接回来留在长安做人质，那么或许也可以制约匈奴部落不再添麻烦。

　　可是南宫诀摇了摇头，“不，我母亲早就把自己融入了匈奴的部落，她早已不是那个汉家公主了。如今的她，以匈奴的荣耀为荣，以匈奴的耻辱为耻。她让我叫您一声舅舅，算是了结了她多年以来对您的想念和惦记。”

　　刘彻的面色又开始凝重了，他渐渐明白了南宫诀的意思。
　　南宫诀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既是匈奴的王储，我必定会凡事为匈奴考虑。多年来我外抗汉军，内争权力，步步为营，希望有朝一日能建立我自己的帝国。只是可惜，我终究是败了。我承认，匈奴人没有汉人那么坚韧，我手下虽然有勇士，却没有卫青霍去病还有上官晏这样的人才。所以我会输，但输的不是野心，而是天时地利。”
　　听他如此说来，刘彻反而流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他觉得这小子有些意思，但他也预感到，事情恐怕不想自己事先筹划的那么简单了。

　　果然，南宫诀忽然又转身朝向独孤稔，他俯身扶住她的肩膀，说，“我的帝国梦想是实现不了了。可作为一个男人，我必须善后，哪怕自己会身败名裂或者死无葬身之地。所以，阿稔，我这次来，是带你走的！”

　　独孤稔和刘彻同时张大了嘴，惊讶莫名。他们预料过南宫诀会有反叛之心，不会那么轻易地顺服，可是他凭什么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他凭什么？
　　刘彻扫视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又眯眼眺望了一下殿外也被肃清了的长廊，再回顾了下多日来收集的情报，他确信南宫诀是孤身一人。所以他冷笑了。

　　南宫诀只是凝视着独孤稔，目光温柔而坚定，仿佛一个来接新娘的少年郎，他重复了一遍，“阿稔，你受苦了。我是来接你的。你跟我走，以后我再也不会委屈你了。”

　　刘彻顿时感到了被戏弄的愤怒，他忍不住打断南宫诀的话，“带她走？呵呵，南宫诀，你莫不是疯了吧？你进了这未央宫，就算是插翅都难飞了，还想带她走。你知道不知道——”
　　“我走不了。”独孤稔打断了刘彻的话，双眸定定地看着南宫诀，和他一样也没看刘彻一眼。
　　她忽然掀开了身上盖着的皮毛大氅，露出高高耸起的肚子，说，“我快临盆了。”

　　南宫诀吃了一惊。他居然遗漏了这个消息。事实上自从艾提拉把独孤稔掳走后，他就再没见过她。在雅丹时上官晏把独孤稔送走了，从此以后他就难以打探她的消息了。连她的安危状况都是刘彻带信给他的，并没有提到她怀孕这件事。
　　“这，这是……”他突然有些口吃了。指着独孤稔的肚子，不知道该怎么问。

　　“不管是谁的孩子，反正不是你的孩子。”独孤稔果断地回答，清瘦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所以，你犯不着为我做这么多。”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几乎耳语的，“别管我了。对你舅舅俯首称臣，你才能保住性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阿稔，”南宫诀离她那么近，看到她深琥珀色的眼眸中无法掩饰的焦虑和担心，心里百感交集，泪花闪动，“我就知道，你从来都不是对我毫无感觉的。到了如今的处境，你不顾自己，却只担心我的安全。”
　　“我？”独孤稔只觉得周围的气氛似乎像一个无形的牢笼愈收愈紧，她此时无暇再细想自己为什么要担心南宫诀，或者分辩什么。她只是压低了声音，不断地催促他自保为上。

　　可是南宫诀很快收敛了惊讶的神情，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含着泪笑了，“没关系的，阿稔。不管是谁的孩子，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会善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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