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这句话就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块，瞬时压塌了一切，连轻微的削皮声音都被压制得无声无息。南宫诀顶在铅块般的消息下，蜷在幽暗中，双眼起先晦暗无神如黑昼；然后，一丁星火突然燃起，阴冷而诡谲，如无边荒野上亮起的鬼火，漫然浮荡着渐渐扩散，刹那逼近，照亮一张狰狞如鬼怪的脸。

　　懒散颓废了多日的南宫诀，突然以阿胡尔无可估计的速度，像野狼般从卧榻上一跃而起，嗷嗷嘶吼着扑到了他身上，对着他尖声大叫，
　　“他不是拿命保护了她吗？他不是给了她长久庇护吗？为什么还要杀她？”

　　他一双瘦而有力的手，铁爪般箍住了阿胡尔的脖子。阿胡尔不敢还手，一个彪形大汉顿时被掐得喘不上气来，意识一时混乱，分不清南宫诀说的“他他他”到底是谁。
　　南宫诀牙齿咬得格格响，像猛兽在吃食前磨牙。突如其来的暴怒几乎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若不是眼前这张脸是自幼熟悉，并在常年陪伴和辅助中建立了深厚的信任和感情，他差一点要掐死阿胡尔了。

　　就在阿胡尔忍无可忍，凭着生存本能想挣扎的时候，南宫诀掐着他脖子的双手渐渐松开了。
　　随后，他把阿胡尔一推，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为什么还要杀她？”

　　他如今像个孱弱的少年，眼看心爱的女子落入强敌之手，他赤手空拳不能反抗，只想哀哀哭一场。
　　眼见他如此，阿胡尔心中大痛而不忍。之前的南宫诀已经几近彻底崩溃，但好歹还留着一丝念想支撑着，或许以后还能恢复点儿活气。如今这个消息传来，对他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早已深知，独孤稔对于南宫诀来说，犹如一场浩大战争的胜利纪念品，是他大匈帝国的野心达成的标志。而今，帝国基业未成，那高悬的纪念品都将陨落。那足以颠覆他的人生。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有时比摧毁一个人的□□更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把后半句话说完，
　　“不过，刘彻说了，如果您愿意亲自去长安臣服于他，做未央宫里的奴才，那他就放过独孤稔。”

　　立春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似乎只是一夜春风吹过，漫山遍野都冒出了草芽儿，柔柔嫩嫩青翠可人。莺飞草长，桃花梨花杏花争先开放，大地繁华如锦。
　　未央宫的寒冬似乎永远过去了，宫人们无比留恋蜂鸣蝶舞的御花园。人们忘了卫子夫、刘据、钩弋夫人，只看到脸上稚气行事却谨慎沉稳的太子刘弗陵，还有日渐挂上慈爱笑容的皇上。人们甚至不记得，曾经深得皇上信赖的独孤王后，如今被拘禁在采薇榭里了。
　　整个未央宫里，只有采薇榭还保留着冬日的阴冷。仿佛去年的凛冽寒气冰封了所有希望。

　　但春暖花开了没几日，气温陡然下降，倒春寒来势汹汹，不仅风苦雨疾，甚至还下起了薄薄的雪。也是一夜之间，春日长安再次银装素裹，沉溺进了寒冬的梦魇中。
　　绵绵微雪中，刘彻在御花园的高台上摆了酒菜，熏着暖炉，颇为冷清，于是把幽禁了多日的独孤稔，从采薇榭里召了过来陪坐。

　　独孤稔披着厚软的大氅，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走上了高台，喘息着瘫坐在为她准备的软垫上。如今即将临盆的她，已经无法垂直跪坐了。
　　她坐了下来后，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赏着雪景。只见极目之处，无不是白茫茫一片。不过薄薄一层雪花，竟然可以覆盖偌大的都城。盖住了每个龌龊的角落，盖住了昨夜各种隐而不发的阴谋，也盖住了去冬的血腥杀戮，一并盖住的是对权力的无止境的欲望。

　　刘彻见她上来后若无其事地赏雪，颇为镇定，于是笑道，“你就相信，南宫诀真的会为了你来冒险？”
　　“他不会来的。”独孤稔平静地回答，“他根本不会为了我而牺牲自己的命。如今艾提拉伤残，南宫诀在匈奴部落相当于弗陵在大汉，是未来的王储，是最受期待的继承人。他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努力的人，不会为了我舍弃一切的。”

　　“所以，你也不打算向我求情，饶你一命？”刘彻又问。
　　独孤稔叹口气，“皇上，您是个会因为别人求情就改变自己主意的人吗？这些年在大汉，我亲眼看到多少人拼命地向你证明自己清白，不惜一切地讨好你，可你还是想捧就捧，想杀就杀。”

　　刘彻不悦，脸色阴沉，“朕自然有捧的道理，也有杀的道理。难道小人做错了事，只要狡辩求情，就该宽恕吗？”
　　“所以呢，我还有什么必要狡辩？”独孤稔语带讥讽。
　　刘彻欲待发作，但一想到她的利用价值，暂且压制了自己的火气。

　　两人相邻而坐，却陷入了话不投机的死寂中，只好各自赏雪，望着天地间迷蒙一片，仿佛只要这雪绵延不绝地下着，一切都未到走投无路的结局。
　　刘彻一边赏雪，一边时不时瞟她一眼。见她镇定如雕塑，心里有些佩服她的勇气。实际上，直到此刻，他还在斟酌杀不杀她的决定。

　　他得到艾提拉的密报后，虽然勃然大怒，但权衡利弊的头脑让他决定暂时不动她，等充分利用了她来对付南宫诀以后再说。
　　他仔细研读了艾提拉提供的种种情报细节，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利用独孤稔来要挟南宫诀屈服。

　　这个想法粗看有些荒诞不经。在刘彻自己的大臣们收集的情报里，南宫诀并非一个为了女人肯冒险的男人。刘彻自己也不是这样的男人，完全可以理解。
　　但另一方面，刘彻心底有隐隐的预感，他觉得这个计策并非对南宫诀完全无效。

　　所以他广发消息，堂而皇之地带话到了西匈奴，以独孤稔为诱饵，让南宫诀臣服于他。这消息一旦扩大，无论南宫诀会不会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独孤稔是南宫诀的心上人。假如他来，他必定受辱一生；假如他不来，恐怕他从此也会被人嗤笑任由自己的心上人惨死敌手。
　　刘彻盘算之后，自己认为这是个两全其美的计策。

　　不过计策的一些细节，他并没有拿定主意。比如，如果南宫诀真的来了，是否真的只让他做个掖庭奴才就算了。南宫诀不是尝归，放这样一个敌人在身边恐怕不太安全。刘彻私心里其实还是想找个机会杀了他。
　　还有，万一南宫诀真的不来呢？他是不是真的一定要杀了独孤稔？
　　想到这里，他又瞟了她一眼。

　　相比他一生中面临的其他对手和威胁，独孤稔实在微不足道。她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只要他轻轻一伸手，就能把她在手指间捻得粉碎。
　　如果他要杀她，朝堂上没有任何人会帮她说情；她也没有任何外戚党羽需要事先铲除；甚至在后宫里，没有一个嫔妃会替她说话。

　　杀她太容易了，以至于他一直把这件事搁置脑后，全心全意在对付公孙贺、卫子夫、刘据、刘旦、刘胥和钩弋夫人等野心勃勃的人。结果这些强悍而有背景势力的人都被顺利铲除了。
　　如今，只剩下她了。他的身畔，只剩下她了。

　　他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直静默赏雪的独孤稔，突然扭头看了他一眼。无比锐利的眼神，仿佛一瞬间洞穿了他的想法。她忽然开口问道，
　　“皇上，你如今，觉得孤单吗？”

　　什么？
　　刘彻回过神来，恼怒起来，“孤单？朕怎么可能觉得孤单？朕的朝堂上怏怏几千臣子，后宫佳丽无数。朕这一生，只觉得身边人太多太烦，根本不觉得孤单！”

　　独孤稔叹口气，“是啊，臣子那么多，杀几个就杀几个；后宫的嫔妃，也可以不断地扩充。还可以给皇上不断地生儿育女，让大汉皇族这颗大树繁茂昌盛。在皇上心里，没有一个人是不可取代的是必须存在的，对吧？”
　　不等刘彻回答，独孤稔又问，“可是皇上，臣妾斗胆问一句，您真的一点都不想念卫子夫或者刘据吗？”

　　刘彻并没有回答她。目光从她身上又转移到了高台外的茫茫雪花中。他或许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答案只限于他自己知道。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同时有一行人马，正在西边无垠的荒漠上行走。他们行进的方向，是玉门关。

　　半月前，阿胡尔把刘彻的信带给了南宫诀，唤醒了他残存的一丝意识，却点燃了他最后的疯狂。

　　南宫诀几乎不带犹豫地表态，“我要去长安！”
　　“你疯了！”阿胡尔忍不住骂道，“你明知这是个圈套。你若去了长安，不仅不能苟活，也换不回独孤稔。王爷，你何妨把此事变成动力，东山再起。这才是上策。”

　　南宫诀却摇头，“不，即使我去了长安，换不回她的人，至少能换回她的心。阿胡尔，真正打败我的人，不是刘彻那个卑鄙的老混蛋，而是上官晏。他才是真正占据了她的心的男人。”两行清泪从他瘦削得可怕的脸颊上滑落，“我怎么会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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