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还没回到她在玉门关暂住的房间，独孤稔突然感到腹中一阵痉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那只俯瞰的雄鹰突然从碧蓝无云的天际划过来，发出一声刺破梦境的啸叫。它展开宽大而乌亮的双翼，低空疾驰，掠过刚刚堆砌好的坟茔，尖利的双爪抓起一把灰尘，洋洋洒洒地丢在半空中。

　　烟尘弥漫中，士兵都纷纷跪倒在地，痛哭，“上官都尉，你英魂尚在，请继续佑护我们守卫玉门关和大汉吧！”
　　雄鹰在附近回旋三次，才展翅飞高，矫健的身影迅速升高，朝着朝阳扑去，很快融入了灿烂的阳光中，只留下瞬间的幻影。

　　独孤稔醒了哭，哭晕了又醒，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许多日子，对此间发生的事都浑然不觉。玉门关派人送信到了楼兰，尝归亲笔书信，恳请大汉皇帝收容独孤王后，并继续驻兵楼兰，楼兰愿为藩国，誓与匈奴相决绝。玉门关的副将安排好一切后，派了一队士兵，送独孤稔去长安。

　　上官晏下葬一月后，形销骨立的独孤稔，终于再次走进了未央宫的前殿。罗裙抚地，莲步轻飘，独孤稔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才能完成向刘彻施行的三跪九叩的大礼。
　　稽首一拜到底，以头轻磕汉白玉地砖，她细弱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前殿内，
　　“楼兰藩国王后独孤稔，叩拜大汉皇帝。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殿一片静默。所有的大臣都怜悯地望着跪拜在殿前的这位女子。他们对她熟悉又陌生，皇帝也是如此。
　　刘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独孤稔，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过半年，却如沧海桑田，世纪流转。

　　刘彻发现，此刻他面对独孤稔，心中曾经怀有的怀疑和厌憎都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单纯的关切。她在他眼中，只是一个经历生死磨难，却千里迢迢回归的故人。他再也憎不起来，也下不了狠心去处心积虑地谋取她性命。
　　他环顾四周，看到朝堂上一片默契的安静。所有人在望见她的一刹那，都想起了上官晏。
　　她是上官晏拿命换来的女人。而上官晏拿命换她存活的理由，大家都已经了然。因此她无比珍贵。
　　群臣纷纷向她行礼，“见过独孤王后。”

　　独孤稔木然地站在偌大的前殿里，单薄的身体禁不起一丝丝寒风的撩拨。又一次面对居心叵测的汉帝，又一次面对那些暗中轻视她、鄙薄她甚至设计驱赶她的汉家臣子，她竟然无所畏惧。接受着他们的行礼，她不由凄然一笑。
　　她知道如今抬高她身份的，并非楼兰王后之名，而是上官晏。
　　上官晏用死证明了，驱逐匈奴义不容辞，所以大汉需要楼兰的联盟，需要珍重她这样一个女人。
　　他以生命换来了对她的尊重。

　　待群臣问候过她，刘彻小心翼翼地说，“独孤王后不辞千里来到长安，表明了楼兰愿为我大汉藩国的诚意。朕十分宽慰。虽为藩国，大汉对楼兰并无局限遏制，楼兰不需向大汉进贡，也不需受大汉礼制约束。大汉愿意和楼兰共同协商屯兵楼兰，帮助保护楼兰国，免受匈奴骚扰，并清理大汉边境敌寇。”

　　独孤稔静静地听完刘彻的宣言，再次郑重跪拜，“臣妾代楼兰国国王尝归和楼兰百姓，谢过大汉皇帝宽厚仁慈，谢过大汉借兵楼兰。臣妾也代楼兰在此宣誓，楼兰族世世代代，永不结盟匈奴。楼兰世世代代和大汉并肩，共抗敌寇！”

　　宣誓后不久她就感到头晕目眩，瘫软在地砖上。刘彻立刻命令侍女们把她扶了回去。她还是被安顿在了采薇榭中，飞琼和云绡看到她回来，喜极而泣，扑上来就叫，“美人，美人你回来啦！”
　　陪同她回来的苏文立刻对她们使了个眼色。二侍女怔了一下，立刻改口，“独孤王后，王后，奴婢欢迎王后来长安……”

　　二人扶着她进屋歇息去了，苏文又去掖庭增派了侍女奴仆到采薇榭来，并增加了各色器具和饮食的规格。如今以楼兰王后之名，她得到的待遇，和卫子夫差不多了。

　　独孤稔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回到采薇榭后，她就几乎闭门不出，一切探望应酬，以身体尚未恢复为由，让云绡和飞琼悉数谢绝了。即使刘彻亲自来探望，得到的消息也不过是“独孤王后每日两餐素简清淡，每日一帖药汤，安养为主。”

　　她知道上官晏为她换来了余生的安稳无忧。可回到了未央宫后，她却仿佛回到了一口棺材里，从此心如死灰，流年只付东风，再无半点喜悦。
　　岂止喜悦，她甚至连一般的喜怒哀乐都没有了。如今的她，对红花绿草，风花雪月，甚至身体的寒热疼酸，都麻木无感了。
　　她其实已经死了，和上官晏一起死了。

　　然而，未央宫却依然不曾平静。
　　大将军卫青，不久后溘然长逝。卫家子孙按照他遗嘱，为他操办了简单的葬礼，但依然引起了朝野轰动。
　　络绎不绝的臣子陆续去卫府吊唁，以至于卫青落葬后一个月里，卫府门前依然门庭若市。

　　刘彻为痛失卫青而哀伤不已，不仅在宫中做赋痛哭，并且亲自指定卫青下葬地，紧挨历代皇陵，也是刘彻自己建造的陵墓附近。卫青和霍去病，一左一右，将永远陪伴着他。

　　此时，身在后宫的卫子夫，也为了卫青的过世，痛哭了七天七夜，连刘据常伴左右，都不能缓解她的哀思。
　　后宫众多嫔妃怀着各种心思，表面上却轮流来劝解，“皇后娘娘节哀顺变，这未央宫还需娘娘打理。娘娘千万保重身体。”
　　卫子夫岂不知这些女人如何口是心非，暗中不知道多急切等着看她笑话。她只是泪水涟涟，私下却对刘据说道，“儿啊，你我娘俩恐怕遭遇生变。”

　　刘据和卫子夫一样，为了舅舅的离世而茶饭不思，却未曾想到其他，待哭着多问几句，“母后何意？”
　　卫子夫却又缄口不言。

　　刘据并非迟钝得什么都没感觉。他隐隐觉得，父皇对他，似乎不太带有什么感情似的，不冷不热。他之前每日去问安，父皇和他说的不过两三句客套，就让他退下了。后来，父皇年末小恙，索性就让他免了每日的问安。他实诚地等着，一等等过了半月，居然都进不到父皇的宣室殿了。

　　他有些心灰意冷，又遭遇舅舅过世，母亲哀伤过度，他不便和母亲诉苦，于是经常在椒房殿安抚卫子夫，待她安歇后，才独自去御花园走走，一路长吁短叹，一筹莫展。

　　因为宫中也为了卫青过世而敛声屏气，一片肃穆。刘据所到之处，侍从和宫女们只是匆匆行礼，低声问候，即快步离开。刘据浸淫这片哀凉氛围中，联想母亲的惊恐，感同身受，越发心神不定，以至于路过一侧树荫时，旁侧的人连叫了他三声，他才回过神来。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声音中透着病弱，却也带着一丝亲切。
　　刘据猛然回头，看到那人，惊愕了片刻，顿时喜出望外，“阿稔？”

　　独孤稔一身白衣，外披羊羔皮大氅，站在一棵枯枝嶙峋的梅树下，正若有所思。看到他经过，对他露出了一丝微笑，温婉道，“半年不见，太子殿下，可好？”
　　刘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激动地语无伦次，“阿稔，你，你回来了？”

　　其实他一早听说，独孤稔以楼兰王后的身份，回到了长安未央宫中；而且她是玉门关都尉上官晏拼死救下的。不巧那日他在博望苑打理琐事，等后来赶到宫中，只听说独孤稔回来后，就深居采薇榭不出。他听说连父皇都很少见她，更别提他这个太子了。毕竟以他的身份，不能随便进出后宫嫔妃的寝室，只能在一些公开场合见见面。再则，他自己心事重重，更无暇顾及到独孤稔了。
　　然而此次偶遇，却让他欣喜万分。

　　“阿稔，听说你身体抱恙，可养好了些？需要不需要些贵重药材，可向我母后讨要？若是不方便，孤可替你去向母后讨要，如何……”刘据并未细想，却如此迫切地想对独孤稔示好。似乎曾经母亲对他发出的远离楼兰人的警告，他对安丰的亏欠，以及母亲对楼兰人的陷害，都根本不存在过。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他深知她所遭遇的一切，都并非出于他的本意；只是他亦无奈，若无机会，只能抱憾终身。但既然她还能安然归来，他就愿意竭尽全力，弥补他曾经做不到的一切。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独孤稔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刘据这才意识到，他刚才似乎有过度卖弄之嫌了，于是微红了脸，尴尬地嗫嚅着，“阿稔，不管怎么说，我是真心欢迎你回来的。我也希望，你以后能在长安好好地常住久安。如果你不想住在宫里，我会帮你向父皇提议，让你去宫外找个安静的地方住。毕竟，你如今是楼兰的王后了，父皇一定会保障你的安全的。”

　　独孤稔摇摇头说，“太子殿下，我并不怀疑您的真诚心意。自从我回到长安，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照顾，不劳殿下费心了。只是，殿下看起来似乎神思恍惚，身形消瘦，是否是为了大将军过世而哀痛不已。太子殿下，请节哀顺变啊。”
　　刘据怔怔地望着她，忽然忍不住大哭起来，“阿稔，孤不知该如何自处，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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