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凌晨时分，南宫诀终于率部下赶到，和艾提拉汇合了。
　　“停！”他首先制止了手下继续乱砍。骑马上前，他看到了上官晏的尸体，目光中第一流露的是沉痛和悲哀，而不是仇恨。他急切地在四处搜寻，寻找他勒令上官晏保护的女子，却毫无踪迹。
　　南宫诀怒了，分开人群，顾不得颜面，揪住重伤的艾提拉大吼，“独孤稔呢？”

　　艾提拉经过这一天一夜，狼狈不堪。左臂被砍后他大量失血，身体虚弱再兼之被上官晏吓倒，他对同父异母的弟弟露出了求饶的笑容，“弟弟，我只是为了帮你除去独孤稔，她已经叛变投向大汉了。你看要不是她，你上次攻打楼兰时也就无所顾忌了……”

　　“他妈的，独孤稔轮不到你来处置。我问你，她人呢？”南宫诀打断了他的啰嗦，不依不饶地逼问着。
　　艾提拉看到南宫诀眼中的杀意渐渐凝聚，感觉大不妙，“我没动她，她跑了，她真的跑了。骑着上官晏的马跑了，所有人都看见了。不信你问。”

　　南宫诀冷笑着丢开了他，盘问那些被艾提拉调动的匈奴士兵。他们和他汇报的也是如此，独孤稔确实跑了。
　　南宫诀这才又慢慢转向艾提拉，问，“那你又为什么要杀上官晏？”
　　“我，我，”艾提拉发觉他的异母弟弟有些不对劲了，“我杀上官晏，因为，他是大汉名将啊。不就是因为他，你才攻不下玉门关吗？”

　　艾提拉知道南宫诀在意独孤稔，但没料到他居然连上官晏都怜惜上了。他觉得他弟弟大概是神经错乱了。
　　南宫诀凝视着上官晏的尸体片刻，扬天长叹一声，下令，“保护好他的尸身。”然后令手下清理现场。

　　他心中思潮翻腾，五味杂陈。这个他盯了多年的敌人，他苦心盘算着要扳倒的敌人，如今，真的，死了？
　　死在匈奴人的群殴下，死于为了保护他的女人，他死得太过于壮烈了。

　　此时一个疑问渐渐浮上了心头：为了独孤稔，上官晏至于赔上一条命吗？
　　尽管在南宫诀自己看来，独孤稔的性命极是金贵，可他也知道，在别人眼里，上官晏的性命可比独孤稔重要多了。按理说，上官晏自己也知道，而且他早就开始怀疑独孤稔的身份了，他有什么理由要让独孤稔活着，反而赔上他自己呢？

　　南宫诀陷入了沉思。过去一个多月，一路追踪寻找独孤稔的过程历历在目。上官晏含蓄、内敛、坚韧，可他却为了保护独孤稔，孤身深入西域。一路上凡是谈起独孤稔的安顿问题，上官晏总是不肯让着南宫诀，少有地气急败坏。南宫诀再自我狂妄，也渐渐看出来，上官晏对独孤稔，也是有好感的。只不过，碍着大汉都尉的身份，碍着她曾经是大汉嫔妃如今是楼兰王后的地位，他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但是若论单凭喜欢她这一点，就能让上官晏为她赴汤蹈火，恐怕还不够。南宫诀的目光渐渐转移向远处隐隐绰绰的楼兰城。自从上次攻城失败后，他就知道上官晏派兵驻守了楼兰都城，据说还帮他们重建家园，军民关系搞得挺好。
　　而今，若再加上他都尉大人一条命呢？

　　“是我输了。”南宫诀喃喃道，“原来遣兵调将征战沙场，并不全靠武力，还需攻心。”
　　联想他们匈奴部落多年打杀掠夺，却始终不能彻底征服西域各国。所有的暴行，都在楼兰人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们怎么可能对匈奴人真正地俯首帖耳。
　　而上官晏为了救楼兰王后牺牲他尊贵又伟大的一条命，此事若是传扬到楼兰百姓耳中，呵呵……
　　一种从所未有的溃败感几乎瞬间击垮了南宫诀。

　　眼见他面色苍白呆怔在原地，艾提拉悄悄地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虽然他之前要求士兵们追杀独孤稔；但这追杀令醉翁之意不在酒，南宫诀不是傻子。眼见不妙，艾提拉带着几个亲信手下走开耳语了几句，趁着南宫诀不备，骑上马急忙朝远处狂奔，逃之夭夭。他知道经此一战，同父异母兄弟的表面情谊已经荡然无存了。之后，他们就是野兽间的厮杀，不必再留情面，也不必再顾及脸面，该逃就逃，小命要紧。

　　南宫诀收服了艾提拉丢下的士兵。询问了上官晏助独孤稔逃脱的详细过程，眺望楼兰城的方向，问，“独孤稔回楼兰了吗？”
　　前去探查的人还没回来，但没有她的坏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南宫诀的目光又转移向更远处的隐约可见的玉门关，叹了口气。低头望一眼上官晏被砍得不像样的尸体，低低地自语，
　　“完了，从此以后，她心中便只有他了。”

　　他下令斩杀所有参与追捕独孤稔和上官晏的匈奴士兵。
　　跟着他前来的阿胡尔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看在匈奴收复中原的大业上，饶了这些士兵。南宫诀不为所动。
　　“杀！”他说。他心里有恨，恨艾提拉卑鄙无耻，恨上官晏伟大无私，也恨自己失策被拖延在半路。
　　他的恨一定要宣泄，哪怕是对着自己人。

　　他亲自挥刀砍了十个士兵的头，零散的肢体在在上官晏的尸体边铺散一地，鲜血蜿蜒流淌成溪流，在粗糙不平的地上划出触目惊心的诡异图案，仿佛一幅未知的血图腾。
　　待要砍剩下的士兵时，他挥不动刀了。一种无力感从心里蔓延到手上，他终于挥挥手，放过了剩下的士兵。阿胡尔松了口气，下令削去这些士兵的一只耳朵以作惩戒，也算是让南宫诀泄愤。

　　南宫诀就地做了些休整，刚刚安排好军事部署前去楼兰城探查和联络，上官晏的属下就追赶到了。
　　玉门关的士兵们一看到上官晏的尸体就眼圈发红了，都咬牙切齿要拼命抢回都尉的尸体，不让匈奴人再侮辱他。
　　南宫诀反而摆了摆手，示意停战谈判。

　　“想怎样？”玉门关代理守将愤怒地质问。
　　南宫诀微叹一声，答非所问，“独孤稔呢？”
　　“她在楼兰城，我们会保护她；她进玉门关内，我们也会保护她。你们休想再抓到她，除非你们攻下楼兰，攻下玉门关！”守将阿德睚眦欲裂，“今日我们一定要带回上官都尉！”

　　南宫诀又微叹一声，吩咐下去，“退后，把尸首还给他们。”
　　匈奴士兵出奇温顺地纷纷退后了。这些人常年在玉门关附近活动，哪个不知道上官晏的英勇事迹，又亲眼目睹了他战死至此的场面，何等佩服和敬重他。相反，对艾提拉如此狼狈的围攻暗中不屑。

　　玉门关的守将和士兵们呆了一呆，一开始以为南宫诀玩诈。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冲上去把上官晏的尸体抱回来，随后转过身就要打。
　　南宫诀没心情打，虚晃了几下，带着阿胡尔和其他人扬长而去。
　　大汉士兵又呆了一呆，看到地上还有好些匈奴人尸体，都是跪着被砍了头的，觉得不太可能全是上官晏杀的，就地勘查了许久，才悟出匈奴人内讧了。

　　最好的船型棺木已经运到了。用整段黄杨木凿空打磨，棺木光滑平整，像一艘最坚固的小船。世世代代在蔚蓝的海子边生存的楼兰人啊，希望死后也能泊舟水上，无天无地，自由徜徉。独孤稔亲手抚摸过棺木内壁的每一寸，即使有一根微小的木刺都不能留下。

　　她还找来了最好的巫师，为上官晏安排葬礼。玉门关的汉兵没有异议。常年远离长安，他们对这边的风俗更加了解也慢慢接受；更何况，他们已经明了，独孤稔是上官都尉用性命保护的女人。
　　上官都尉以往在他们的心目中，是个忠君爱国顶天立地的将领。为国家为皇上义不容辞他们都没有疑问；而今上官都尉却为了一个女人，宁愿孤身抵抗三百匈奴蛮人而牺牲，他们起初也是有些困惑的。

　　他们一开始猜测独孤王后的身份会影响到汉匈对抗的平衡，所以上官都尉才为了她卖命。但随着独孤稔有条不紊当仁不让地安排上官晏的后事，他们似乎感觉到了一些特殊的意义。
　　他们并不多话，只是默默地遵循着她的要求，由着她几乎代办了所有未亡人的责任和义务。

　　她亲手为他缝制了一身细白绢布的深衣，在士兵的帮助下替他换上；她亲手托着他的头，安放到棺木中；她亲自为他守灵，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几次昏厥，靠着一点稀薄的粥坚持着。

　　这是大漠寻常的一日，很冷很干。一只鹰翱翔在天际，孤独而高远。它俯瞰大地，看到渺渺无人烟的砂砾地面上，一队人如蚁族蠕动。

　　一个身穿斗篷，化着神秘庄严妆容的巫师在前面引路。一路走一路手舞足蹈。他不时从口袋里掏一把谷物出来，扬手漫天撒开，铺就一条让死者富足无忧的黄泉路。他时而仰面呼喊，口中念念有词，又抑扬顿挫，唱出含糊不清的歌词。那是用古楼兰语写就的苍凉古老的歌谣，随风传送很远很远。

　　跟在巫师后面的，是一队十人士兵，两人一组，扛着船型棺木的底部，心情沉重地迈着整齐如一的步伐。
　　他们在玉门关附近的汉长城边，为上官晏挖好了坟墓。因为上官晏曾经说过，胡虏不灭，不愿生离玉门关。

　　在下葬前，巫师做完了祝祷，让士兵现杀了一头牛。趁热把牛皮剥了下来，然后立刻覆盖到船型棺木上。无论再好的木头，都会有缝隙，风吹日晒后会有裂缝，用新鲜牛皮立刻包裹住，牛皮逐渐晾干后，紧缩起来，就会紧紧裹住棺木，让棺木严丝密缝，不会被水土侵蚀，不会遭虫蚁啃噬。这样的棺木在荒漠的极度干燥环境下，可以保存百年千年。

　　直到牛皮晾晒了一个时辰以后开始干缩，士兵们终于动手把棺木小心翼翼地安放到墓穴内。然后用铁锹把沙土堆放进去。
　　一抔黄土即将堆好。一个人即将消失，长埋地下。

　　独孤稔扑了过去，把头埋进松软的黄土堆里，无声地呜咽着。就像一阵寒风把身体的温度全都吹凉，上官晏就是她的体温，如今却再也不能让她感到温暖。
　　他火热的胸膛呢？
　　他坚定的眼神呢？
　　他安抚的浅笑呢？
　　他此生唯一一句厚脸皮的调戏，“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了”再也听不到了吧。

　　左右的士兵把她搀扶了起来，用铁锹把刚刚堆好的黄土拍实。士兵还要给他立个墓碑，于是派两个人先搀扶她回去。她踉踉跄跄地走着，走了很远，回头再望一望，只望见一个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的黄土堆。上官晏是真的就此消失了。从这个世界消失，从她的人生中消失。
　　玉门关，从此再无都尉上官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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