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宠妃

　　早餐是无比美味的胡辣汤。伙夫用昨晚剩的羊架子熬的热乎乎的肉汤，飞快地从大锅里舀起来，浇到刚刚扯好的面皮子和面疙瘩上，“哧溜”一声，面疙瘩和面皮子都在汤里活过来似的翻滚着。再撒上些切碎的胡葱，这滋味，是身在长安的人都无法想象的。
　　这里是边塞，寸草不生飞鸟绝迹的玉门关，在这里，一碗胡辣汤抵得过千金的诱惑。
　　独孤稔一口气喝了两大碗。而上官晏却一口没喝，只是默默地嚼了一个干面饼子。他看起来心事重重，比独孤稔更加忧心忡忡。

　　吃完喝足，探亲护送队再一次启程。这一次，他们径直走出了玉门关，从此彻底和大汉告别。
　　从长安来的赶车的车夫病了，上官晏让他留在玉门关休息，换了个曾经给东西来往胡商带队的车夫。这样的老手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即使在茫茫荒漠中也不会失去方向和信心。

　　他似乎不了解探亲队的烦恼和心事，心情极好地一边赶车一边哼起了调子。而尝归却在离开玉门关后不久，就呜呜地哭了。
　　于是众人一只耳朵里飘进的是车夫欢快的小调，另一只耳朵里听到的是尝归怨妇一样哀哀的啼哭。

　　独孤稔本想喝止尝归，让他别哭了。她觉得他哭得像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像那些从军万里外的士兵的家眷。她们即使身在长安，举目所望是繁华帝都的皓月繁星，也无休止地哀恸。可她渐渐觉得尝归把她心里的眼泪都哭了出来，于是她打消了喝止他的念头，由他哭了一路。

　　不知为何，她心里很痛很颓败，可她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仿佛所有的心酸苦楚都被这塞外的大风给吹散了。
　　长风万里出楼兰，唯思生入玉门关。
　　曾经她身不由己地进了玉门关，如今却又被迫出了玉门关。这道生死门，恐怕她是再也迈不进去了。
　　独孤稔万念俱灰。

　　或许一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和她差不多，前途已无悬念，安静的路程显得异常短，似乎区区数天之后，他们就遥遥望见了楼兰城在地平线那段的云霭中影影绰绰闪现。

　　大漠风沙太多，人的视野总是迷迷荡荡的，很少有清晰可见的观瞻。但那日独孤稔和尝归先后下了马车，眺望楼兰城的方向时，恰好一片阴云飘走，少见的阳光明澈地照耀下来，给楼兰城镀上了一层微弱的金边。于是那片本不被期望的故土，竟然温暖明亮起来，仿佛是云之彼岸的乐土。

　　“我们终于到了。”独孤稔和尝归禁不住露出了微笑，一直灰暗的眼神也闪烁出了光彩。
　　即使真要赴死，死在故土也比死在异乡自在多了。这样想来，独孤稔竟然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比安丰、羌裕和其他死在长安的同胞要幸运多了。她们即使死在繁华的帝都长安，也是客死异乡。
　　所以，为何彷徨，为何慌张？魂乎归来兮，安枕故乡月。独孤稔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

　　只是越靠近楼兰城，上官晏却愈发紧张起来。他紧张的不仅仅是独孤稔的命运，而是作为一名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士，他感觉到了一股诡异的杀气，从楼兰城的方向逐渐传递过来。

　　当楼兰城的城墙终于凸显在眼前百米处，上官晏深深吸了口气。
　　这城虽然不大，但密密麻麻的士兵遍布各处。城门口，城楼岗哨上，还有远远的王宫周围。这军事的布防似乎和之前他得到的线报大有出入。

　　在离开长安前，他收到的信函中，提到楼兰的军队兵力人数不过寥寥两千人，小国寡民足以；反正多了也打不过匈奴人和大汉人。但眼下他凭肉眼看到的士兵就有三四千人，暗处可能更多。
　　这么小的一个国家，人口最多时也不过上万人，哪里征募来这么多士兵？上官晏心中不禁冒出了这个疑问。

　　离城门百米，楼兰国的使者就上来恭迎了。虽然恭敬，却带着一丝警惕和隐隐的敌意。
　　使者查阅了上官晏带来的汉帝亲笔书信和外交符节，并一一清点探亲人员和物资，甚至要求打开每个箱子查看。
　　上官晏十分不快，但还是让士兵把随身所带的箱子打开，让使者过目一下。但使者要求查看马车上的行李时，上官晏拒绝了。

　　“独孤稔是我大汉皇上敕封的美人，身份高贵。此行是回楼兰国来探亲。马车上所带的行李是美人的私人物品，不便让人查看。”
　　使者悻悻地退后了。即使如此，上官晏觉察到了新楼兰国的敌意：独孤稔作为外嫁的结亲女子，后来又特封了楼兰公主，如今回国探亲，怎么也要被盘查行李，这可不仅仅是于理不合。

　　上官晏来之前，已得知新楼兰国的国王尉屠耆曾经在匈奴部落做过质子，也听闻一些匈奴人在楼兰王宫出入。但尉屠耆继位以来，从未言明和匈奴正式结盟，同时大王子尝归和其他楼兰人又在长安，所以新楼兰国的外交态度扑朔迷离。

　　实际上，上官晏本不必要亲自来到楼兰。皇上给他的密旨中，只要求他解决独孤稔，并没有要求他来楼兰国探查新国王的外交态度。
　　可他一路送着送着，始终不愿意不清不楚地处置了她。于是将错就错的，一路送到了楼兰。既然来了，探查一番也无妨。只是，他并没有带好足够的兵力来应对不测。

　　换句话说，他潜意识里，是想督促自己把她解决了的，以免后续多费工夫。可是，他自相矛盾的，却把她安然无恙地一路送到了家。而他对于可能潜在的任何危机，并无准备和把握。

　　好不容易过了这繁琐又令人不快的检查，上官晏一行才缓慢地穿过官道，进了楼兰城。官道两侧是全副武装的仪仗队，面无表情，不带一点点的喜色和欢迎。
　　进了城门，还是一条长长的官道延续下去，尽头是楼兰国的王宫。道路两侧除了士兵以外，还涌现了一些百姓，神情复杂地观望着探亲的队伍。

　　上官晏在百姓的脸上也没有看到单纯的喜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沉重和不安如阴云笼罩人们。
　　至于士兵，上官晏发觉他们的长相有些错落各异。楼兰国因为地处东西通道必经之路，人口混杂，本土人皮肤深色，眉目清晰五官轮廓鲜明，身材偏瘦高，属于半中半西的类型，或者偏中偏西一些也有。

　　但士兵中还夹杂着一些脸颊扁平，身材粗壮敦实的面孔。这些人的面部特征对别人来说很陌生，可对上官晏来说，实在太熟悉不过了。他在玉门关和这些人打了多年的交道—
　　匈奴人！

　　上官晏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来路，身后楼兰国都城的城门，已经缓缓地关闭了；而前面是楼兰的王宫，他们不得不进去的地方。此时他们一行人，已经如同进了一个大瓮了。

　　在楼兰王宫门口，又有使者来例行查探探亲队伍的虚实。又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得到准许进入。上官晏也只能压抑着不满遵循对方的要求。虽然独孤稔回来是看望亲友的，但以她的身份，必须首先要去拜谒楼兰国王才可以回家。

　　好不容易进了王宫，迎面台阶上，早已久候着一个身穿华贵衣衫、头戴镶满珠玉王冠的年轻人。他看起来面貌和尝归相识，年纪也相仿，但一脸阴森，却堆起虚假的笑意向他们问候，
　　“本王尉屠耆，久闻独孤美人芳名，恭迎美人回家！”

　　说着，他从台阶上庄重地走下来，走到马车边，亲自接独孤稔下车。经过上官晏的身旁，他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视着。上官晏避开他的眼神，以使节之礼向他谒见。尉屠耆傲慢地笑了。

　　虽然经过长途跋涉，而且忧伤憔悴，但掀开车幔的一刹那，独孤稔的姿容还是让尉屠耆愣怔了片刻。
　　好一个美人！他在心里嘀咕着，由衷地欣赏她的风华。

　　尉屠耆并非不熟悉楼兰本地姑娘，他后宫中纳了好些妃子都是本地少女。但一来当初美貌的少女都被南宫诀挑去，伴随尝归去了长安，后来又被各种名目除掉了大半；二来，在长安耳濡目染大汉繁华的独孤稔，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粗野的本地少女，整个人呈现的那种混杂了汉家女子的优雅清丽令其他人相形见绌。
　　和汉帝刘彻类似，尉屠耆对混杂了异域风采的独孤稔起了莫名的喜爱之心。
　　不过，他并非刘彻。

　　独孤稔下了马车，刚刚和尉屠耆打了声客套的问候，就听见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喊，
　　“阿稔！”
　　这声音如此熟悉，每每在长安未央宫中的采薇榭里，午夜梦回时让她泪湿香枕。
　　“阿妈！”未及见人，她就脱口而出回应道。

　　绕过尉屠耆，她顾不得礼仪，提着裙子朝王宫的台阶上狂奔而去，仓促地几乎自己踩了裙角绊倒。而王宫里正蹒跚走出来一位老妪，面容比三年前苍老，两鬓比三年前花白，却是她朝思暮想的母亲。

　　母女俩相拥而泣时，尉屠耆在她们身后龇牙笑道，
　　“本王知道你思母心切，所以干脆把你母亲接过来，在使节宴席上一同叙旧。”

　　一旁的上官晏心里咯噔了一下：尉屠耆分明是想把他们都困在这里了；这个王宫，还走不走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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