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犬

　　16.
　　咚咚——
　　又是两声。
　　云上示意晏小青靠后，自己摸到门边，侧耳听了听，一下打开门。
　　门外几个魁梧矫健的保镖身后，苏若晴一直绷紧的脸终于绽放出笑容：“云上……”
　　她正要迎上来，那笑容却在看见云上身后的晏小青时，蓦然收住。

　　气氛很紧张。
　　苏若晴没有再上前，两个保镖仍挡在她身前。她警惕地将晏小青打量一番，又扭头看云上。晏小青知道自己这外人出现得太突兀，忙自我介绍：“苏小姐，云上这段日子住在我那里，我叫晏小青。”
　　苏若晴目光又转过来：“这么说，是你收留了云上？他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她脸上露出礼节性的笑容，但眼中的警惕并未消散。
　　一群人进屋关上门。苏若晴一边小心揣测眼前陌生男子出现在此的目的，一边客套地说：“本来应该好好感谢你，但是我们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时间紧迫，”她说着，朝身后的人使了眼色。有人递上包，她抽出张支票，走到桌边拿起笔。
　　晏小青见了，忙说：“苏小姐，不用麻烦，我不需要钱。我今天来这里只是因为云上想来，等你们忙完，我要带他回去。”
　　苏若晴抬起头，表情显得更加谨慎。她试探着说：“晏先生，我今天必须带云上走。你收留照顾云上我非常感激。我理解你们相处这么久，一时要分开难免会舍不得，如果不介意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晏小青知道苏若晴这么说不过是种社交辞令，她大概当自己是想借此机会进入苏氏从此平步青云之类。他友好地笑了笑：“苏小姐，你误会了。我来不是想要钱，更不是想得你照顾进入苏氏。你根本不用感激我什么，因为我不会让云上跟你走的。”
　　几个跟着苏若晴来的男子一进屋就悄然对这陌生人形成包围状，此刻听他话语不对，立刻掏枪。
　　云上目光一冷，高大的身形一下挡在晏小青前面。
　　晏小青虽早猜到会有这阵势，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一瞬间被这么多黑森森的枪口近距离指着，仍不由倒咽了一口，急忙辩解说：“苏小姐，别误会，我并不是想威胁你，也不是要和你谈条件。”
　　苏若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抬手让保镖们放下枪：“我说了，晏先生如果舍不得和云上分开，和我们一起走也可以。”
　　晏小青依然摇头：“苏小姐，云上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不能让他再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苏若晴现出片刻惊讶，又很快平静下去。
　　“晏先生，你和云上相处时间太短，大概还不够了解他。”她缓缓说着，转向云上，柔声问：“云上，我要离开了，你跟我走吗？”
　　那问题被轻轻抛到空气中，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
　　晏小青站在云上背后，看不见云上的表情，只觉得心脏一下缩紧。
　　云上好一会才回答：“你说，我，自由。”
　　晏小青的头一下靠到他背上。云上不太明白，只知晏小青情绪不对。他想回头去抱晏小青的肩。
　　“云上！”苏若晴杏眼一瞪，瞬间划过的情绪，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愤怒。她调整情绪，又轻声说：“云上，那时候我们被苏若森包围，为了让你逃跑我不得已才说了那么重的话。现在我回来了，你能回我身边吗？”
　　云上看着她，微微摇头：“我，这里，最后，你，没事，我，走。”
　　苏若晴好一会没说话。晏小青不知道她此刻是何表情，又在想些什么，他只知听到云上艰难说出的句子，自己那颗紧绷的心突突突急跳起来。他闭上眼垂下脑袋抵在云上背后，从后面握着云上的手。
　　云上反过来紧紧握住他。晏小青的手冰冷冰冷的，颤得厉害。
　　空气里传来一丝骚动，接着再次传来抬枪的声音。
　　“晏先生，”苏若晴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我不想为难你，但我必须带云上走，希望你能合作……”
　　她停下来，因为那一瞬间云上环顾四周，目光冷冽如刀。
　　云上并没有动手，因为苏若晴还站在他面前；苏若晴也没有再下命令，因为晏小青在云上身后。
　　当云上露出那样的表情，现在这屋子里没有人能伤到晏小青。苏若晴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
　　双方一时僵持。
　　打破僵局的是一个电话：
　　“苏小姐，我们必须走了。”

　　中型箱车在街道上穿梭。
　　晏小青看了看窗外，把头转回来。
　　几个保镖守在车厢内，苏若晴坐在他旁边，云上在不远处，正埋头写字。
　　那就是苏若森想要找的东西，也是苏若晴不愿放云上离开的原因。在苏若晴第一次匆匆逃离苏氏前，为了不让那份重要文件落入苏若森手里，她让云上把内容背下来，然后就把所有文档都销毁了。
　　虽然云上智商有所欠缺，机械记忆能力却远胜常人。
　　晏小青有些头痛。他猜得到苏若晴约见云上是想取回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原以为那会是某样实物，没有想到居然是云上的记忆。
　　如果是实物，交还给苏若晴就可以一了百了；而云上的记忆，却不是叫他忘记他就能忘记的。
　　此刻情况紧急，苏若晴不想与他们冲突，所以答应只要云上把文件内容默写下来，就放他们离开。但晏小青很清楚，只要云上不忘记，苏若晴永远也不会安心。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担心，等云上写完，苏若晴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晏先生，”苏若晴适时在晏小青身旁开口，“你最好不要有拿那份文件威胁我的念头，我既然答应让你们走，只要云上写完，我就不会为难你们。云上跟了我很久，我对他始终是有感情的。但如果你想用那份文件威胁我——逼不得已时，我宁可放弃那份文件。”她转过头来，“我那时能冒着再也见不到面的危险让云上走，你就该知道我的决心。”
　　晏小青沉默了会，轻声回答：“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那是对你至关重要的东西，既然你开口，云上就会完完整整给你。你该清楚，云上不是会用诡计的人。”
　　苏若晴冷眼看了晏小青一阵，转回头去：“其实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没有人是他对手。他要想走，自然走得了。”
　　晏小青笑了笑。
　　“那份文件是……”
　　“别告诉我。”晏小青打断苏若晴，“你信得过云上，信不过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苏氏不关我任何事。今天过了，我们从此陌路，云上和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笔在纸上滑动的声音，沙沙响。
　　“苏小姐，”晏小青忽然又开口，“你知不知道云上的身世？他从哪里来？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问得很急，没注意到云上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汽车摇摇晃晃，苏若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掠过明明暗暗的阴影。
　　“我不知道。我只知我生日那天，我爸爸带他来家里，让他做我贴身保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那，”晏小青掩不住脸上的失望，但仍不甘心追问，“真的一点档案都没有？一点点都可以，云上是不是他原名，他原本是哪里人，他生日是哪天，随便什么都可以。你们苏氏收他之前，难道没有查过他背景？要不你们怎么可能放心让一个陌生人进出？”
　　苏若晴又瞟了他一眼，目光转开，语气淡淡地说：“我只知云上应该不是他原名。至于别的，谁会去查一个斗犬。”
　　那一刻苏若晴明显看到晏小青变了脸色，他眼中瞬间满满的，是怒意。
　　下一刻，眼前却是一片混乱。车身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一阵猛烈颤抖。
　　车厢内的人表情都严肃起来。
　　紧接着又是一下。

　　“苏小姐！他们追上来了，后面那辆车已经完了！”一个保镖紧张地描述战况。有保镖打开车顶窗探出身去，一阵枪响。
　　他们车速明显快起来，接连一串急速转弯。
　　“云上！不要分心，快写！”苏若晴声音也变得急促。
　　晏小青往窗外看，他们已出了市区，高速路两旁是一望无垠的旷野荒郊。
　　“苏小姐，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晏小青忽然问，“你逃出来容易吗？”
　　“什么……”苏若晴话一出口也立刻反应过来。
　　车身又是一阵颤抖，晏小青和苏若晴抱头弯下腰。
　　“苏氏找过云上，但我觉得他们没尽什么力，这可能是个圈套。”晏小青急速小声说。
　　苏若晴绷紧了脸。她很清楚秘密放在云上手里有多安全，就算被苏若森捉住，他宁死也不会吐出半个字。苏若森大概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用了这招欲擒故纵？
　　“我们明明已经甩掉他们了，否则我也不会放心去找云上——为什么恰好是这个时候追上来？”
　　“你出来之后换过衣服吗？”晏小青问。
　　“我已经全部换过了。”
　　“鞋子呢？”
　　苏若晴一滞，立刻脱下高跟鞋。晏小青掰开一只鞋跟，露出亮晶晶的金属光泽。
　　“该死。”苏若晴敲碎那只窃听器的同时，恨恨骂了一句。
　　“他敢让你们逃走，肯定不止一手准备，我们得找机会换车。”
　　苏若晴犹疑地看向晏小青：“你究竟是什么人？”
　　砰——
　　近在咫尺的枪响，震耳欲聋。
　　那个从车顶探出身去的男人掉下来，已经断气。他身下很快一片鲜红。
　　苏若晴捂紧了嘴。
　　有人咚地落在车顶上，尖利刺耳的摩擦声从两边车身外传来。
　　对方已经到了车厢外。
　　激烈的打斗声四起。

　　后车门被拉开，车厢内瞬时吹进一股飓风。
　　云上还在努力书写，不时警惕地抬头。不断有人试图从车顶和车外进来，几个保镖奋力搏斗，司机几下急转，车厢外有人被甩出去，但很快又有人补上。
　　双方皆有死伤，但对方来得源源不绝。
　　云上终于写完，苏若晴急匆匆收起那几张纸。
　　“云上！”晏小青在云上扭断一个人脖子时，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跌跌撞撞爬到他身边，“云上，你听我说……”
　　天已经完全黑了。
　　终于，车厢内仍站着的，只剩晏小青、云上和苏若晴三个人。其余人不是已倒下，便是被甩了出去。
　　地上有人在低低□□。
　　云上守在车后门边，警惕外面的情况。不料车身猛地一震，竟以接近200的车速射出高速路，在黑暗中一路跌跌撞撞疾驰。
　　——糟糕，司机可能出事了。
　　晏小青连忙爬到车厢和车头连接的部位，正想往窗户那边望，忽然灯灭了，一片黑暗。
　　车速慢慢减下来，开始往下沉。
　　伸手不见五指的车厢内一下灌满冰冷的湖水。

　　追踪而来的车辆在湖边停下。湖很大，遥遥连接着灌木和树丛。黯淡月色下，远远只见湖面中一辆车飞快下沉，转眼顶也不见。巨大的涟漪一层层漾开，咕噜咕噜响。
　　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们自然而然环绕着一辆车，安静地等待下一个指示。车窗内，苏氏年轻的主人安坐着，手指轻轻敲击面前的座位靠背。
　　他忽而露出微笑。

　　“咳……咳……”
　　苏若晴跪在灌木丛里的泥地上，不住咳嗽。她浑身湿透，冻得不住哆嗦。
　　偏头看，云上在她旁边，没有看到晏小青。
　　完全的黑暗，车下沉时，她一阵慌乱。不知谁的手抓住了她，大概是之前倒在车上尚未断气的人，在生死关头一下挣扎起来。她挣不脱，在黑暗中连方向也弄不清楚。
　　焦急时，忽然感到有个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继而一下拍掉抓着她的手，拉她游了出去。
　　云上救了她，没有救晏小青。
　　车灯骤然熄灭前，苏若晴和晏小青在两个位置，她确信云上不会弄错。紧急关头，云上先摸过来拉住了她。
　　云上为了晏小青不愿跟她走，云上在剑拔弩张时站在晏小青前面……可是紧急关头，云上还是先救了她。
　　人类的感情终究敌不过斗犬被灌输的本能吗？
　　遭逢巨变，父亲传位给她只为最后策划一场惊心动魄的夺位戏码，弟弟和她之间更是没有丝毫亲情可言，从小到大对她慈爱对她好的亲朋好友更是一夜之间全不可信任。苏若晴自以为早已冷了一颗心，此刻却不知自己是何感觉。晏小青赌输了，她获救了，她却感觉不到太多喜悦。
　　但现在不是整理情绪的时候。
　　苏若晴努力控制住发抖的身躯，扭过头，见云上正对着一池黑森森的池水。苏若晴想叫他时，忽然见云上高大的背影矮了下去。
　　她听见一连串极其难听的声音。
　　压抑的，沉闷的。
　　苏若晴挣扎着爬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面前那个坚毅的男人双膝跪在地上弯着腰缩成一团，浑身难以抑制地抖。他一只拳头拼命塞进自己嘴里，为了防止自己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就这样对着静静的池水失声嚎哭。
　　呜——呜——
　　那样绝望。
　　苏若晴简直站不住，整个地面都在这哭声中颤抖。

　　忽而有声音响起。
　　低低的，高频率，像有昆虫在高速扇动翅膀。
　　云上迅速停止动作，急切地在身上翻找，很快掏出一枚小小的钮扣样的物品。
　　“云上，”晏小青焦急的声音传出来，“云上，你还好吗？”
　　苏若晴看见云上仍跪在地上，不住喘着气。那一刻他应该是喜悦的，但他只是跪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小小的对讲机，不停喘气而已。
　　“他没事。”苏若晴忍不住回答。
　　“苏小姐？你没事吗？太好了。”那声音似乎松了一口气。
　　苏若晴心中一阵翻腾。
　　晏小青又开始和云上说话：“云上，我没事。我知道你不放心苏小姐……你，你知不知道回家的路？
　　“我会在家里等你，你要回来，知道吗？我会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云上始终没有说话，他把那颗对讲机贴在胸口，让对方听他的心跳。
　　然后他忽然站起来，一下把那颗对讲机捏碎扔进湖里——为了安全。
　　此刻他已不再颤抖，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坚定冷静。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朝四周扫过，他打了个手势让苏若晴跟上自己。

　　晏小青合上手机，面上有一阵恍惚。
　　适才在车上，他发现有危险时，云上会同时看向他和苏若晴。
　　云上在犹豫，作为斗犬他本能地紧张苏若晴，但同时他又担心晏小青，他不知该先救谁。
　　太危险了。危急关头，瞬间的犹疑很可能就是致命的——那会要了云上的命。
　　所以他对云上说，如果出事，一定先顾全苏小姐，他自己有办法自救。
　　晏小青自认不是多么伟大的人。他只是想，和他自己比起来，苏若晴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理应受保护；更何况，云上始终对苏若晴有很深的感情，且无论那感情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若是苏若晴在云上眼前出事，他不知道云上能不能承受得住。他不想冒这个险。
　　此刻晏小青很庆幸自己早早做了准备，现在只祈祷云上能顺利把苏若晴送到接头的地方。
　　他一边想一边拨开高高的野草往外走，快走到尽头时，忽而觉得不对。
　　黑暗中隐隐响起的，的确是马达声。
　　晏小青转身想跑，却已来不及。几辆车就像从黑夜里凭空冒出来的一般，飞驰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灯光刷刷打过来，一瞬间亮得他睁不开眼。
　　待他眼睛习惯了这明亮，只见周围几辆车车门打开，里面的人齐刷刷下来，沉默地围住他，除了他面前那一辆。
　　晏小青心突突直跳，不仅仅因为危险。这里有什么，很不对劲。
　　有人引他过去，车窗摇下来，安坐在后座的人朝他露出温和的微笑：“小青。”
　　时间停顿。也许过去了一万年。
　　“啊，啊。”晏小青呆呆地发出两个音节。面上表情如大梦初醒般，一点一点回到现实。
　　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你换了发型，摘下眼镜，我都认不出来了。”说着，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这字谜，我竟一直都没猜出来。”
　　林深。
　　林深，林深——
　　不就是个“森”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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