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犬

　　17.
　　拧开水龙头，热水哗哗而下，一室嘈杂的声响。
　　热水啪啪打在身上，带着点刺痛，驱散了夜晚冰冷的湖水带来的寒意。但晏小青并没有什么感觉，他此刻的思绪就如这水声般，杂乱找不出头绪。
　　脑海中不断浮现画面。他看见远得不知何时的书店，窗外蝉鸣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再远处隐隐传来城市的车马喧闹，安静的书店里弥漫着书本特有的淡香。他在书架前一本一本仔细看过去，眼前一亮激动地伸出手时，不期然碰到了另一个人的手。反射性慌乱地道歉后，才看清对方的脸，干干净净温和雅致的，太阳透过窗柔软地照过来，他笑起来，像是要融化在暖暖的阳光里。
　　那画面一晃，一会又成了夜晚的街角，手忽而被他拉过，握着塞进大衣口袋。偷眼看过去，他显得不动声色，眼角却又流露出藏不住的笑意。一会又到了自己家中，他在厨房里挽起衬衫衣袖，不知从哪找来两个夹子夹住额发，再套上围裙。那样子和他一贯雅致优雅的形象多不相称，他却毫不介意地探头过来，叫：“小青小青，来帮我系一下扣子！”
　　无数画面，像黑暗中的火花一样，这里一点，那里一点，不断亮起来，又立刻暗下去。晏小青目不暇接不知该看向哪里。一幕一幕那么熟悉，却又恍若隔世。他开始忍不住要去想：
　　——他微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他说那句话时，又是在计算什么呢？
　　——十指相扣的时候呢？
　　——拥抱的时候呢？
　　——他看着我笨拙地一步步走进陷阱却毫无察觉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晏小青远远看着那些幻象，那些曾经让他欢乐让他悲伤的过往，看着它们鲜亮明丽的色彩黯淡下去，浮现出狰狞的面貌来。他并不觉得十分愤怒或伤心，只是恍恍然不知所以，仿若置身另一个世界，由里到外一片空荡荡的，又很寂静。
　　终于那些火花都黯淡下去，一个念头冒上来：
　　——若是云上回去见不到他，怎么办？
　　这念头瞬间就抓紧了他的心，紧紧的紧紧的。他眼前只剩下这行字，心口难受得一时喘不过气。

　　晏小青洗完澡出来，苏若森在桌边等他，洁白的桌布上有精致的餐点。
　　真讽刺。晏小青想，这竟然是他第一次来林深的住所。
　　“小青，折腾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
　　苏若森拉开一张椅子，体贴地开场，声音依旧温和悦耳，不愠不燥。
　　晏小青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该看哪里。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但他很清楚即使如此他也完全没有可能逃跑或是伤害苏若森。房间里充满了压迫感。苏若森站在那里，他没有戴眼镜，头发也梳开了，看上去就像一只年轻的狮子，悠闲而饶有兴趣地观察自己掌下的猎物。
　　迟疑了一会，晏小青走到桌边坐下来。
　　苏若森给他倒了一杯酒。
　　晏小青看着鲜红晶莹的液体从空中落下，说：“不用了，我不能喝酒。”
　　“我知道。”苏若森温和地微笑着，把杯子推过来。
　　晏小青便没有再说什么。
　　苏若森在他身旁坐下来，端起自己面前那只杯子，递到半空：“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不先敬我一杯吗？”
　　“哈。”晏小青没什么表情地端起杯子，不看苏若森，自己喝了一口。
　　苏若森笑了笑，也不介意，把手收回去，神态自若地抿了一口：“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的人没有找到那只狗和我姐姐。”
　　晏小青嗤了声：“我知道。要不你现在哪有闲心在这里陪我。”
　　“小青，你真的很聪明。”
　　“我不聪明。我要是够聪明，现在也不会在这里陪你。”晏小青瞟了苏若森一眼，“你演技这么好，还争什么权啊，直接去当影帝不是更快一点？”
　　苏若森似乎被逗乐了，笑出声来。他细细切了块牛排，放到晏小青面前的餐盘里，才继续说：“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
　　晏小青不出声。白底的盘子里，半生的牛排渗出鲜艳的血丝来。
　　“从哪里说起呢？”苏若森仰起头，像是认真想了想，“小青，我真的很喜欢你。”
　　“苏先生，”晏小青盯着眼前那块牛排，“我有自知之明。”
　　苏若森接了下去：“小青，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他顿了顿，“你好奇心一点都不旺盛，或者说，你很懂得怎么控制自己。比如说——你从不过问自己的雇主是谁。”
　　晏小青心里咯噔一下。
　　苏若森的声音还在继续：“所以，你也不知道，苏长天一直是安娜的老主顾。”那声音又停顿了一会，“苏长天那只老狐狸，苏氏有苏氏的情报部门，可他并不完全利用他们。说起来，你不了解自己的工作也很正常，因为苏长天那个人，从来不会把一件事完完全全交给一个人去做。”
　　他又端起杯子，晏小青不得不跟着又喝了一口。
　　“即使是在最后那段日子，苏长天依旧牢牢把握着苏氏，他太精明，太会算计，太懂得怎样隐藏自己。他脑子里想的事，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猜到。
　　“可最后，还是被我把握住了，完完全全的。”
　　晏小青莫名其妙笑了声：“我真荣幸啊，竟然让苏氏新当家如此费心，亲力亲为，我是不是该庆幸我赚到了。”
　　苏若森又笑了笑。
　　“小青，你是最后一个。找到安娜，再找到你，说实话我费了很大心力，但最难的还是找到你之后。我当时希望可以掌握你所掌握的一切，但必须静静地在水面下进行，不能有丝毫风吹草动让苏长天发现。可是你一看就是不会出卖主顾的人。
　　“我这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喜欢威胁别人。威胁往往导致仇恨和反抗，就实际效果而言，利诱显然比威胁要好得多；由共同利益关系而结成的同盟行动力更高，更能让人放心。
　　“而你，有这样高超的技术，却甘心窝在一个小小的公寓里默默无闻，坐在公园长椅上喝着饮料吹吹风，也能快乐得像得到了全世界一样。我一直想，你这样的人，好像什么欲求也没有，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你的呢？”
　　苏若森的目光再次看过去，声音又柔和了些：“小青，我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我看着你的时候，忽然改变了主意。我很喜欢你，否则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他忽然停下来，慢慢喝了口酒。
　　晏小青心头突地猛跳了下。他酒量本就很差，被苏若森灌了几次已经有些晕乎，此刻不得不勉力维持镇定，自嘲地笑了几声：“是啊，这对苏氏的大当家来说可是很危险的。我真该谢谢你的不杀之恩。”
　　苏若森只是看着他。

　　好一会，苏若森又开口：“小青，你应该是理解我的。”
　　晏小青扭头冷冷地看他。
　　苏若森接着说：“你因为父母的事，懂得人心险恶要明哲保身，所以一直小心隐藏自己。我在苏氏最初是作为孤儿被领养，身边的人，无一不是藏着自己心思，没有哪个会真心对你。做人手下一颗小卒，那时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挣破了头想得上面赏识，有很快就死在不知名街角的，有得上头一个微笑掌了点小权势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明明生来是一样的人，这环境压得你做狗，你也就真以为自己是条狗了。
　　“而苏长天把我扔进那样的地方，偏偏又要偷偷告诉我我是他的儿子。我那时就知道，这世上的道理从来只有一个，上面的人操纵下面的人，下面的人被上面的人所操纵。那时我看着高高在上，随意摆弄一切的苏长天，就知道了，是爬上去，操纵别人的命运；还是一辈子屈居人下，做一颗被人操纵的棋子，我眼前，只有一条路可以选。
　　“我从苏氏最底层，一步一步靠自己爬上去。太优秀会被嫉恨，太平庸会成为弃子，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赖。
　　“小青，我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时我才可以可以完完全全放松下来。其实明明你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发现我的谎言，可是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
　　“哈，”晏小青忍不住又冷笑了声，“不管你们苏氏如何，”他看着苏若森的眼睛说，“那不是你伤害我的理由。”
　　苏若森端起杯子，面上的表情显得毫不以为意。

　　晏小青又扭头，盯着白色的桌布：“我还以为你追踪的苏小姐，其实你一直在追踪的是我吧？所以你还特意去看看，顺便又编了些谎话。你是不是很高兴，我这么个蠢人，居然对你一而再的有利用价值。”他喋喋不休说着，他已经不太能控制住自己，一开口了就好像停不下来，“我只是不明白，你那时知道云上在我家，你怎么没有直接叫人去，还敢自己一个人去呢？你就不怕云上他扭断你脖子吗？”
　　苏若森又给他倒上酒，慢条斯理地回答：“斗犬没有主人命令，绝不会随便杀人。何况，你真以为他能杀得了我吗？”
　　晏小青看着苏若森给他斟酒，脑子晕晕乎乎，越来越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他想。装修华美的房间，柔软的地毯，精美的食物和飘着芬芳的美酒，还有身边一直温和微笑的人，一切一切，都让他觉得窒息。
　　“苏若森，你究竟还想要什么呢？我这里还有什么是你需要的？！”
　　“小青，你醉了。”
　　“回答我！”
　　“小青，我说过，我很喜欢你，现在我已经是苏氏当家……”
　　晏小青叫着打断他：“回答我！你还想利用我什么？！你想对云上做什么？！”
　　“小青。”苏若森安静下来，握起他一只手，像是要安抚一般。晏小青没有再动，他一根指头被对方抓着玩弄，那力道轻轻的，却又好像随时会掰断它。
　　好一会，苏若森的声音又响起来：“知道东西在那只狗那里，确实让我为难了一阵。斗犬对主人绝对效忠，即使我能抓住他，无论如何，他宁死也不会对我吐露半个字。”
　　那声音贴在他耳边，又重复：“无论如何，也不会说。”
　　晏小青只盯着眼前的酒杯，心突突跳，有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冒上来，比如，这酒怎么能这么红艳呢？
　　那声音还在继续：“幸好，苏若晴之外，还有了你……苏若晴是抱着和我鱼死网破的心态，可你不会，对你来说苏氏由谁掌权并不重要，你只要那只狗能好好活着就好，对不对？”
　　晏小青还在想，一会云上要回家了，若是找不到他，该怎么办呢？他被抛弃一次，就傻到几天不吃饭，站在街头淋雨也不知该怎么办，若是再来一次，他又会怎么样呢？
　　然后他好像听见自己声音响起来，不断重复：“我给你做事，你要查什么我帮你查，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放过他，你放过他，你放过他，你放过他……”
　　“小青？……小青！”
　　苏若森想扳过他的头，晏小青却忽然挣脱了手，一下缩到一边。
　　呯呤嗙啷！
　　玻璃破碎的声音，晏小青抓起那只酒杯敲碎在桌上，锋利的断口对着苏若森。
　　“别碰我！”

　　安静了很久的码头，终于有了声响。
　　等待良久的人们欣喜地迎过来。苏若晴走上前去，有人连忙拿大衣给她裹上。互相交谈几句，苏若晴在人们簇拥下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转过身。
　　云上并没有跟上来，他看着苏若晴离开，开始打量周围。
　　苏若晴看着他：“云上，你真的不跟我走？”
　　她这么说的时候，周围人已会意，悄然想围上去。云上立刻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观察。
　　“云上，”苏若晴又说，“你也听见，晏小青已经没事了，”这是谎言，她知道，苏若森知道晏小青和他们一块，找不到他们一定会去找晏小青。可是她也知道，云上并没有辨别这话真假的能力，所以她又上前了一点，更加柔和地劝说：“苏若森想抓你，你回去，反而会让他有危险。”
　　这句话明显起了效果，云上向她看过来，一时显得迟疑。
　　可苏若晴还没来得及欢喜，云上又摇摇头。似乎不想再耽搁，他准备离开了。
　　云上已经谨慎打量过四周，确定要离开并没有太大难度，即使起冲突，对方也没有人是他对手。
　　正要起步，忽然听见咔嚓上膛的声音。
　　“云上！”
　　苏若晴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尖锐，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云上扭过头去，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枪口后面，是苏若晴表情决绝的脸。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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