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臣郎

　　大裕朝的太子爷。

　　老太太冷眼瞧着秦誉，没有拿话驳他，瞧见徐璧玉还立在门前不肯进房里去，目色威严道，“玉儿。”

　　徐璧玉要往老太太跟前去，下人也不敢当真拦着，虚扶了两步便让开了道儿。

　　“祖母。”

　　徐璧玉扑通跪在地上，叫老太太看着心疼的又叫了一声玉儿。

　　“祖母，求您。”

　　他跪的笔直，仰头瞧着老太太，白着张脸说道，“祖母，求您。”

　　“玉儿。”老太太拄了拄手里的拐杖，“不许跪。”

　　她苍老的身子没有半点佝偻，沉声道，“忠定侯府的子孙，只跪天地不跪任何人，你给我站起来。”

　　徐璧玉没有动。

　　秦誉便从一旁伸手过来，将徐璧玉从地上拉了起来，架着自己的肩膀站住了，才笑了笑，“老太太说的是，跟着二哥哥一道，在这天地间站好了。”

　　二哥哥，是秦誉行二。

　　老太太将目光落到秦誉面上，打量了他片刻，像是忽然就见到了与他肖似的另一人。

　　“你与他……”

　　竟越发像了。

　　她嘴唇动了动，余下的话儿散在了风中，没有叫人听见。

　　老太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回过身摆了摆手，“罢了，回春晖堂。”

　　就有丫鬟过来要搀扶着她，被她摆手挥开了，拄着凤头拐杖缓缓往外头走。

　　冷风从她的袖子间穿过，她在心底想起了从前的许多往事，一转眼间，她已经这样老了。

　　年轻人不晓事，不知道金陵城是个怎样吃人的地方，文人笔墨，都是能要了性命的是非。

　　她仍然叹息了一声，走过几步又吩咐了管事的下人，“叫大夫好好瞧一瞧玉儿。”

　　烧画的事，也不再提了。

　　“是。”

　　徐璧玉瞧着老太太走了，与秦誉低声说道，“是我叫祖母动气了。”

　　秦誉仰头瞧了瞧冬日里冷风回过来的模样，说道，“你是忠定侯府的子孙，她觉得高兴。”

　　他将徐璧玉安置在了房内，又吩咐人重新摆了几个炭盆给他取暖，便将半扇门敞开了，向着徐璧玉笑道，

　　“你可得瞧好了，大裕朝的太子爷和探花郎为你拾的画，天底下可再也找不到比你徐温如的画儿更尊贵的了，你给我坐在那儿，瞧仔细了。”

　　苏构冲着他点了点头，将地上的玉兰图捡起来，拍了拍尘土，又将它放到了徐璧玉的手中。

　　“可要收好了。”

　　徐璧玉握着手中的卷轴，像是握着他们二人一道给予他的力量，轻轻点了点头。

　　他瞧见秦誉穿的是大裕朝的太子衮龙袍，肩头与胸前都是张扬的团龙纹样，而苏构，穿的是绯色的四品官袍，胸前绣好了云雁的补子，他与她都站在寻常人够不到的高处，却愿意为他俯下身来，将寻常人觉得一文不值的字画一一捡起来。

　　拍过尘土，仍要与他说道，要好好的，收好了。

　　他低头瞧着怀里的话，只觉得肺腑都叫人捧热了，令他说不出旁的壮语，只是说道，“多谢你们。”

　　管事的下人一早已经请好了大夫，如今见到小侯爷终于肯听了劝，长叹了一声，领着那大夫上前头去仔细瞧了一瞧小主子。

　　原先那个夜里头受了场惊吓，又心思郁结，短日子里便瘦了大半，眼瞧着这个冬日越发寒冷，府里头上下都担心着他熬不过去。

　　今日被太子殿下与苏大人闹了这么一出，倒是纾解了许多心思，脉象都要比前几日有力上许多。

　　小侯爷这一场，是心病。

　　那管事的下人在心底叹了口气，想到老太太这些年，又何尝不是心病呢。

　　他向着秦誉与苏构告了声罪，领着瞧好的大夫去开方，好给小侯爷端上一碗药来。

　　苏构将拾起来的画儿一一系好了，替他收到了案上，回过头来瞧见秦誉正懒散地靠在门边，半抬着下巴在瞧着她。

　　她便想起来方才秦誉替她挡的那一下凤头拐杖，眼底动了动，始终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口。

　　只得问道，“殿下为何来了侯府？”

　　秦誉抱臂笑了笑，“听说探花郎被请进了忠定侯府，便来瞧一瞧温如。”

　　苏构看着他，听他说的是来看徐温如，前由说的却是为了她被人请走了。

　　像他平日里一般的模样，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叫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另外察觉了一些旁的东西。

　　沉默了一会，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话。

　　下人将换过了暖衫的徐璧玉扶进了书房里头，他打量过从前那些书画，听着背后微微啸起的风声说道，“含章，我想重新画上一幅画儿。”

　　他裹着氅衣，苍白着面孔轻轻说道，“徐温如的画儿。”

　　“好。”秦誉看着他，点了点头，吩咐了人来摆案。

　　徐璧玉如今瘦弱的厉害，只是站着的模样便觉得经不起风，如何能再费神思。

　　似乎是察觉到苏构的心思，秦誉回过头来，低声说道，“叫他高兴一些，才能病好了。”

　　苏构轻轻颔首，走到案旁为徐璧玉研开了墨，秦誉却握住了她的手腕，要叫她回过头。

　　就见到徐璧玉苍白着脸色，从未这样认真地向她说道，“探微兄这样的好相貌入画，才能叫人作出天下第一的好画。”

　　是在求她入画。

　　她怔了好一会儿，手腕被秦誉握着，只有缓缓的温热传到她的手中。

　　她不知怎的，想到的却是，若是叫秦誉见到了。

　　“别怕。”秦誉低声道。

　　又转过头，吩咐道，“外头冷，去取一件披风来。”

　　下人便捧了件与小侯爷相似的墨黑披风过来，只缺了一圈的围毛，秦誉接过来罩在她的身上，伸手替她系好了，笑道，“去罢。”

　　“探微兄。”徐璧玉又恳求道。

　　苏构点了点头，淡淡道，“好。”

　　她系着墨黑色的披风，缓缓走到院中的一棵百年老树下，轻轻回过了头。

　　徐璧玉站起身，走到了摆好的案前，削瘦极了的手腕像是一折便能断了似的，却在提起笔的时候稳极了。

　　他心里头知道，他是握住了他的命。

　　秦誉徐徐走到苏构立着的树下，伸手取下了她的翼善冠，从自己发上拆了一只素纹的金簪插在她的发上，向着苏构笑了一笑，才回过头向着徐璧玉说道，

　　“画罢。”

　　徐璧玉站在案前，低头喘息了一会，想到方才苏构与他说道，要始终站在世人的面前，将傲骨站的笔直。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缓缓落下了第一笔。

　　小侯爷在院子里头摆了案要作画一事，不消片刻就传到了老太太的春晖堂。

　　老太太听了沉默了半晌，只吩咐送了一碗吊命的参汤去徐璧玉的院子里头。

　　旁的话，也没有再提。

　　苏构静静立在那棵百年的老树下，系着一身墨黑色的披风，里头是一身的绯色，被披风将那云雁的官服补子遮住了，便像是将她原先的一些冷漠也一样消去了。

　　她本来就生得极白，被发上那支素纹的金簪一衬，愈发叫人觉出雅来。

　　徐璧玉擅写意，铺开的的画卷多是留白，只画了半截高大的树干，前头兀自立着个人，一身绯色都掩在墨黑的披风下，又因为那人容貌极隽极雅，便像是藏住了一身风流，只余下雪白的面目下一颗夺人的小痣，在写意的半幅画中成为了一处抹不去的艳色。

　　清冷探花郎，艳艳风华色。

　　徐璧玉画的自如，将苏构的清冷勾勒了个完全，却又一幅赤子心肠，将她藏起来的艳色也一道描了出来，画中人雌雄莫辨，风姿却已是当世一见，便要忘俗。

　　“好画。”秦誉淡淡道。

　　他低头瞧着徐璧玉笔下的苏构，似乎远比他平日里见到的探花郎要更加生动一些，将那些沉默都抹去了，只余下她本来的模样。

　　叫他目光落在上头，便再也不曾挪开。

　　这样好的探花郎，这样好的画。

　　他笑了笑，伸手取过了笔，在苏构的手中添了一朵花茎细长的玉兰，像她的人一样极白极雅，只有一握的淡渺和温柔。

　　“好！”徐璧玉将笔搁下了，瞧着秦誉添上的这朵玉兰，痛快笑道，“含章是第一雅人，探微兄是第一风华，皆是世所罕有，是吾生有涯而有幸。”

　　“好啊！”他画这一副画，出了一身的大汗，苍白的脸色却浮出了一些红润，瞧着竟像是悟了道，得了一场大通透一般。

　　徐璧玉双臂撑在案上，缓缓打量着还不曾干透的画卷，低声道，“是徐温如，不是辛砚。”

　　他从案头摸索着找到了一枚许久不用的私印，用力盖在了那画卷的上头。

　　徐温如。

　　元和三十一年冬。

　　他终于笑了起来，脱力地靠在了案后椅上，喃喃道，“徐温如。”

　　苏构走过来，往那画上打量过去，瞧见的是与她肖似，又十分不同的一个人，却叫她觉得似曾相识。

　　外头冷风吹过来，才叫她想起是昨夜下的一场雪，她映在秦誉眼中的模样。

　　——本是冰雪种，不似人间红。

　　这样一句诗在上头，却不知道写的是她，还是徐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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