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她是正经女皇帝

　　那日的波澜渐渐褪去。

　　霍棣安插了不少眼线在定王妃的附近。然而，入宫的定王妃老实得很，每日问一遍宴席准备的各项事宜，此外的时间就是在屋子里做做女工，和定王府带过来的那个奴婢对弈。那个奴婢和她主子一样无可挑剔。给世子配的药方，着太医看了，也确实是不足之症的药方。

　　就连两人下的棋，也是平平常常的棋局，无非是两个女人打发时间的玩物。她们恭恭敬敬、柔柔顺顺地活在这宫墙之中，反而让霍棣的满腹疑心有些尴尬。

　　事情到这里就走进了僵局。而定王回朝的军队还在一天天往都城行进。

　　霍棣正在宜和殿里练字，静不下来的时候，她就会写字，后来写的多了，渐渐在都城里闻名，在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她的字竟然也可以卖钱，时人谓簪花仕女，有卫夫人之风。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在雁回山上抓蟋蟀的手，幼年是一笔目不忍视的狗刨。谢徵当然也教育霍棣，要她把狗刨进化成人手写出来的字，保全她才华横溢的师傅谢徵本人的颜面。谢徵的字很好看，甚至有点秀气，霍棣小时候觉得他的字像女人的字。她还是下山之后才听说他这手娘炮的字，小小一张能在山下卖几百两银子——被霍棣幼年用来糊窗户的纸，加起来大概能在京城里买栋大宅子了。

　　一边写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霍棣眼前却浮现起前几日，沈冉白进宫时的样子。

　　被她暗箱操作掉的莲花榜榜首果然不是白当的，这样的好皮相，又是这几年风头正盛的年轻官员，虽然在朝上天天和她互怼，但她毕竟也没降罪于他，还很宽宏大量地赏赐他，给予他入宫面圣的恩惠。

　　想来，他一定是京中权贵们竞相争夺的贵婿吧。霍棣展起写好的字，着人晾干，想起沈冉白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和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却想起还在雁回山的往事。

　　霍棣小时候很皮，不爱学习。

　　谢徵是个软柿子，从来只有被捏的份。所以管教霍棣的，一向是谢徵那和他分居两地的夫人程柔。

　　程柔这名字很温柔，正和霍棣实则脾气火爆的师娘形成强烈的反差。八岁之前雁回山上霍棣不上树的日子，必然是程柔师娘上山来探望谢徵的日子，是霍棣褪下野树荆棘划破的粗布裳，穿上齐整的袄裙，端起蒙尘的书本，装大尾巴狼的日子。

　　程师娘是将门虎女，在霍棣眼里是能拳打西山猛虎，脚踢四海游龙的奇女子。

　　霍棣上山后渐渐摸清谢徵的软柿子脾性，开始漫山遍野撒欢，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随从奴婢几人扛着一只死老虎上山。谢徵问起来，程师娘眉头也不皱一下，轻描淡写道：“听闻林中有虎害人，顺便收了。”霍棣躲在谢徵后面，吓得面色苍白，意识到这雁回山上还有比老虎更吓人的东西——霍棣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童年总算有了一个克星。

　　但是师娘总归是半月来一次，住上两三天。剩下的二十多天霍棣依然是这雁回山上的山大王。

　　霍棣真正想要好好听谢徵讲他的满腹经略，想要成为一个如谢徵口中的霍棣的母亲宸贵妃那样的才艺双全的女子，是从一个客人的突然造访开始的。

　　一个书生大哥哥——霍棣小时候，管比她大几岁的，都卖乖的喊一声大哥哥。

　　但霍棣从来没有机会喊他“大哥哥”，他是程柔带上山来的，在山上只住了几天，在谢徵所谓两间“草堂”的另一间里。他很少出来，几乎不和霍棣打照面。

　　霍棣白天玩够了，晚上无聊，有时路过他窗前，只能看见他侧着写字的样子，在烛火里影影绰绰。

　　谢徵看来和他聊的投缘，时常去他的屋子找他，带上他最好的茶叶。

　　霍棣想大哥哥一定是极其厉害的人，因为她虽无法无天，却知道谢徵其实很厉害，厉害的谢徵爱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那他肯定也是很厉害的人。

　　有一天夜里，月亮很圆。

　　霍棣听见大哥哥的屋里传来琴声，幽咽着的，哭一样的琴声。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被勾连起来，霍棣眼前隐隐约约浮现起幼年皇宫里的红墙绿瓦琉璃，消失的再也没有见过的娘亲……

　　心里第一次有种空落落的滋味，只觉得这琴声确乎精妙，催人下泪，像有魔力一般，万千深情，蕴含其中。

　　霍棣不由地走到琴声传来的窗下，眼睛刚凑到窗格旁，那一扇窗却突然开了，迎着月光，那张霍棣只影影绰绰看过几回的脸，呈现在她眼前。

　　少年有清秀俊丽的眉目，怀抱着绿绮瑶琴，雪白的袍裾在风中翕动。他看向霍棣，墨色的浓眉微微舒展，湖水一样的眼瞳在烛光里发亮。霍棣看过宫墙里雄壮的武士，婀娜的宫人，威严的贵戚，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清澈明朗的少年，有如朗月入怀般的悸动。

　　他开口：“你才垂髫，竟然也能听懂这曲子吗？”

　　他说了一首曲子的名字，霍棣却听不清楚，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在这样光彩夺目与月色争辉的少年面前，霍棣忽然自惭形秽。

　　她落荒而逃，没有答他。

　　第二日霍棣出门，却正看见少年把房里的笔墨砚台往谢徵的居处还去。她在这座山上野惯了，清水抹把脸，糊糊涂涂地扎个小髻，免得头发散开不好四处玩闹，就出门了。今日依旧如此，却乍然看见少年在往她这边看，简直窘迫地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少年向她笑：“你是谢先生的女儿？”谢徵没有官职，隐居雁回山，在文人当中是有美名的，人人都要喊一句“先生”。

　　霍棣摇了摇头。

　　在光天化日下头，少年的脸更加清晰了。他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睫毛如同两挂帘子，掩藏住那双眼睛里蕴含的无限心事。霍棣暗暗地端详，确实是个很好看的大哥哥，早知道这几日不出去闹了，错过了早点看到的机会。

　　少年往她身边走来，十来岁的人，个头比她高出不少，靠近了有一种淡淡的墨香，是长年累月浸在书里才有的味道：“是不会说话，还是不爱说话？”

　　端详眼前这个头发梳得乱乱的丫头，皮肤被晒成麦色，看起来和山上的野孩子并无不同，只是她的一双大眼睛格外特别，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只抿着嘴望着你，又不说话。

　　少年觉得这丫头实在有趣。

　　闻到少年话语里那一丝戏谑意味，霍棣嗔怒地回道：“我会说话。我叫阿棠，是不是谢先生的女儿，你去问谢先生罢。”

　　原本以为是个哑巴，一出口，却是这样不让人的口气。少年看着这个小丫头故作老成的回复，还特意不正面回答他关于她身份的问题，心里觉得好笑又有趣。霍棣看见他轻轻地笑出声来，自知他并不介意她的童言无忌，于是大着胆子更进一步：

　　“我昨晚只是觉得你弹的琴好听，没有故意偷看你。”此地无银三百两，霍棣出口才后悔，微微红了脸。

　　少年并没有放在心上，轻轻地回了个“嗯”。

　　霍棣于是继续说：“可是我太贪玩，既不知道曲子里有什么深意，也不能当你的知音。所以不敢回复你。”

　　明明白白的女儿家心事，光明正大地袒露在他面前。这丫头虽然不爱说话，但一出口，却把心里所思所想袒露得光明磊落。少年望向她的笑意更深了，温柔地安慰她道：“你能感受曲中的情意，就足以称知音了。”

　　霍棣摇了摇头：“不识音律，不解曲调，单单是能够听见，不可以算知音。”

　　这丫头不事修饰，宛如雁回山上的一朵迎风生长的野花，却有这样高的心气。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又旋即转为温和的笑意：

　　“我可以教你。”

　　他把笔墨送回谢徵的房里，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小一只的丫头就跟在他后面，带着迷惘又期待的神色。少年心里纳罕，这个小丫头究竟是什么身份。但还是拿起一本琴谱，挑了一支最简单的小调，教她识认。

　　这小丫头，虽则不识琴谱，完全白纸一张，却聪慧地令人惊叹，仅仅是一个下午，已经记下了几个音对应的指法，磕磕绊绊地弹起来。是一首很简单又很欢快的曲子，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乐此不疲，像是铁了心要把这首曲子流畅地弹出来。

　　少年站在她身侧，看她低垂着的认真的侧脸，咬着牙的下颚，扑闪的眼睫，心说，走之前倒要打听打听这小丫头究竟是何来历。

　　若是谢先生的孩子就好了……

　　小小女孩的心事就这样被惊动。话本里头向来是佳人配才子。会弹琴的大哥哥是才子，可她并不是佳人。八岁的霍棣开始思考人生——只有像谢徵那样满肚子墨水，才能和这样好看的大哥哥谈笑风生吧。

　　第二天霍棣早早起床，乖乖扎好双丫小髻，穿着齐整的衣裳，到谢徵面前，要他教霍棣诗书棋画，要他教霍棣弹琴。

　　便纵是只看过霍棣大尾巴狼形态的师娘，也被这和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稀奇的景象，惊掉了下巴。霍棣的书法水平也是从那时开始日渐进益的。然而那间少年曾经和她并肩，教她弹琴的屋子那日之后却空了。霍棣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也不知他如今在何方。霍棣的思绪被宫人的禀报声打断——

　　几个宫人押着一个摘了帽的青色窄袖袍衫的小太监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总管太监。

　　那小太监还要挣扎，几个宫人控制住她的手脚，总管太监一把拧住他的发髻，把其中固定的簪子一抽。

　　那头乌云一样的秀发散落下来。总管太监徐徐展开手中的定王妃奴婢画像，正与小太监那张有些秀气的脸相印和！

　　随着她秀发的落下，一个纸团，掉落在了殿中的金砖上。

　　定王妃站在窗前，今晚的天色令她隐隐不安。宫中总是静悄悄的，像一潭死水，而那个几个时辰前就已经乔装成小太监的侍女，出发之后，就在这潭死水中，了无踪影。她感到眼前的平静即将被巨浪所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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