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她是正经女皇帝

　　先帝为了表示恩宠，将战功赫赫的定王的宅邸安置在京城内，或许，也存了一分要看管定王的意思。

　　说起来，定王这么多年，其实老实得很。在外对抗休鸩多年，偶尔回家探探亲，也没有太大张声势，就连府上的姬妾也很少，至今只有一个世子。

　　如果不是莲花榜上的异常，大抵等他领军回来，休鸩战事又已经平息，他会被安置在都城的一隅养老。

　　不过，君主卧酣之处，若真的存了一只包藏祸心的老虎，又怎能安稳度日。

　　霍棣在殿中闲极无聊地摆弄着案上棋局，青箬进来禀报：“陛下，定王妃和世子已经请来了。”

　　“请她们进来，”

　　言毕，就有一个女子，牵着一个孩子，步态从容地款款而来。那女子眉目清秀，虽是桃花眼，却掩不住眉眼之间一丝泠泠的气质，叫人想起沈冉白那双一样的眸子。看这对姐弟之间的重合之处，可以想见两人的父亲的容貌，必然也是一个美男子了。

　　这女子施施然跪下，叩拜行礼如仪。身旁的小世子仿着她的样子行礼。

　　一家人都很懂礼貌。

　　霍棣连忙请她们平身。定王妃抬起头来，望着霍棣问道：“陛下召臣妾入宫，不知所谓何事？”

　　这一开口柔柔弱弱，比起沈冉白，却是另一番风范了。

　　霍棣于是笑，以缓解她眉目里的疑惑之情：

　　“定王正要凯旋，朕念及你们许久未见，想尽盛宴之欢，犒劳定王。只是定王流连沙场快有十年，朕是女子，也未尝了解边将的生活习惯。不知如何招待，才能让定王和诸位将领高兴。听说元孝皇帝在时定王妃每次都操办接风宴席，所以提前接王妃与世子来，还想将凯旋之宴的操办事宜，托付于王妃监管一二。”

　　……明明是为了把这对母子押在皇宫里，万一真有谋反之事，霍棣好把她们作为人质。

　　况且，向来是里应外合，这定王妃底细不知干不干净，说不定就是她买通的莲花榜呢。

　　这么想，定王妃也是枚棘手的棋子。

　　定王妃从容地答到：“能为陛下分忧，臣妾荣幸之至。”

　　答应得真是爽快，一点马脚都不露。

　　霍棣于是问青箬：“你可安排了宫里的奴婢伺候王妃和世子？”

　　青箬颔首。抬头又道：“我们原来意思是让王妃不必带人来，宫里一应都是全的。只一个奴婢，是定王府上的，随王妃一起来了。”

　　定王妃解释道：“世子有不足之症，一旦发病，要吃一种现配的丸药来抑制。那丸药配方复杂，臣妾也并不清楚，故带了一个会配药的奴婢来，以防万一。”

　　虽然听着可疑，但霍棣也不好意思铁石心肠赶走那个奴婢，让世子冒着发病不治的危险呆在宫里。

　　于是霍棣只好提起一副关心的笑容对定王妃和世子语道：“带来也无妨。既然是世子配药，有什么材料缺的，只管让你们居处的宫人为你们去找。宫里虽然俭省了许多年，但不能委屈世子。”

　　于是又谈了些王府琐事，定王妃一一答了。世子起初听着，后来觉着无聊，哈欠连连。王妃怕霍棣不高兴，悄悄拍了拍世子的脊背，让他清醒。霍棣看在眼里，只好放她们母子俩回居处。又想起什么，在定王妃将要出门的时候叫住她：

　　“朕刚想起来，朝中御史沈冉白是王妃的弟弟。如果王妃宫里待得闷了，朕可以特赐让他入宫和王妃叙叙往事。”

　　定王妃一副神色恍惚的样子，过一会儿，又恢复了大家闺秀气派，行礼道：“谢皇上隆恩。”

　　与此同时，定瓯军仍在山野沟壑间行进。荒郊苍茫的月色下，一个白色的影子扑腾而下，落在林风剑布满伤痕的铮然的大手上。这个年轻的将领，出身燕朝将门，母族世代为大燕披肝沥胆，浴血守国。他十五岁参与第一场战斗，此后出入沙场，舍身奋战，如今已是这定瓯军中仅次于定王的一员大将。

　　幼年有个番国来的相士，见他一面，说“子将贵比三公，位极人臣”。那时他出自将门程氏的母亲已经病逝。父亲原本是程府上一个胡人血统的仆人，不知怎么就被程府的长女看中了。程大小姐不惜名声地下嫁，甚至为此与程府断绝来往，以至于风剑出生时，程国公也未尝来探望。

　　风剑的母亲战死辋城后，他又因着姨母程柔的怜惜被接回程家，以一个外家人的身份寄人篱下地活着。林风剑未曾想过“将贵”，只求能沾上一些祖辈余荫，好安稳度日。

　　改变他人生的，是随姨母上雁回山的那一天。他在山上第一次看见那个身世坎坷的女孩。明明是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却在一夕之间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是出身名门年轻有为的军中副帅，也是女帝的亲信，这定瓯军中潜伏的皇家爪牙。

　　那只信鸽停在手上，林风剑展开那封密信。他摘下悬在脖颈间的那枚护身符，将其上一个机关叩动。碧绿色的液体浸染了原本空无一字的信纸，现出小小的密文来，他瞄了一眼，旋即将纸片投掷进照明的篝火里。

　　他忽然就想起那个相士的话来。

　　沈冉白下朝的时候，后头有个小太监叫住他：“沈大人留步。”

　　他回过身来：“公公有何吩咐？”

　　小太监原本被上头安排来和沈大人打交道，心里害怕得很。在前朝伺候着的宫人，哪个不知道沈大人和皇上天天斗嘴的事情。

　　朝堂上分寸不让的直臣，只怕脾气不能好到哪里去，可惜这位小太监人微言轻，被派来做这份差事。见到沈冉白这样客气，倒觉得意外，心说这差事也没那么难办，赶忙回道：

　　“皇上请定王妃入宫主持定王回朝的宴席，体恤大人多年未见长姐，请大人明日入宫和定王妃一叙。”

　　沈冉白望着小太监，一双桃花眼不知在想着什么，竟愣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

　　“皇上？”

　　小太监觉得自己是高兴太早了，正常人难道不是赶紧跪谢皇恩？沈大人重复“皇上”，难道是想要入宫的时候，再去找皇上，把刚刚朝堂上没吵完的架接着吵完？

　　下次还是不能来干这种差事，小太监一边脑子飞快地转，一边回道：

　　“是皇上下的旨。沈大人是股肱之臣，定王是戍边大将，皇上感念你们的功劳，让你们姐弟团圆。”

　　沈冉白心道，这位异母长姐他多年未见，长房昔日给了他母亲不少苦头吃，他与这位长姐并无多少感情可言，就连他入京，定王妃也未曾有个音信。只是……若入宫，是不是就能见到她？

　　沈冉白心上浮现那个高踞在皇座上的女子。

　　霍棣听到沈冉白一口答应了入宫觐见之事，遂放下了心，又问：“禁卫军那边呢，可还安排妥当？”

　　“已经安排下去了，定王妃留下来的那个奴婢的画像，已经给守门的绿衣监史们看过，若发现她偷偷出来，立刻抓住上呈。”

　　这定王妃也是有意思，这么明目张胆带个丫鬟进来，当真不知道霍棣把她和世子请进宫来的意图？既然下了这么一步明棋，霍棣也就顺手接了。只等收网能捕到条什么大鱼。

　　几天后，霍棣邀沈冉白入宫见定王妃的时间到了。

　　谢徵听说了这件事，开玩笑道：“并不是陛下要他们叙衷情，只是陛下很想让沈大人来宫里，让女官们有幸睹一睹沈大人风仪哩。”

　　这老狐狸确实一语道破了后宫这些迷妹们的心头算盘。沈冉白来的时候，霍棣看见对面楼上站了一排奴婢，都在争睹此人。就连上水果佳肴的女官，也比平时热络些……毕竟在深宫之中，难得能见到一个适婚的男人。

　　如果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有机会像霍棣一样俯瞰群臣，就会发现朝堂之上，美男子何其多。沈冉白自然是其中出色的一个，但还有不少，比如莲花榜上的挨着他的那几个，也只比他略逊一筹，还有不少，虽然因为已婚不能登莲花榜，但是依旧风流俊俏得很，老了也有一番气定神闲的从容姿态。

　　不过，其实霍棣心里也有一丝好奇。沈冉白入京这半年，听了他不少传闻，可看他从来都是雾里看花似的，隔着大殿里的一排排大臣，只依稀看得到一个颀长的影子，脸被元服遮着，离得又远，看不明晰。

　　所以她也没能免俗地来定王妃处，假模假样地慰问了一番。恰好赶在沈冉白被宫人引进定王妃的庭院之中，望见沈冉白朝自己走来，见到她，跪下，行礼。

　　这一回离得这样近，他行完礼站起来，比霍棣高一个半头，霍棣仰着头看他的脸，确乎风神秀异，阳光下白皙得如同玉人一般。因着进宫，穿着朝服，朱衣玉佩，束发高冠，那种冰雪似的气质在晴朗日光下消融成不着痕迹的清冷，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看见霍棣仰头才能看见他，遂后退几步，低眉顺眼，与朝堂上据理力争的姿态大为不同。

　　霍棣忽然觉得与他像是许多年前相见过，这眉目刻在霍棣心头某处。

　　见到这样美的男子，要是开口说似曾相识，怎么听都像在套近乎。霍棣是皇帝，更珍惜颜面，遂将疑虑压在肚子里，宣人带他进殿。

　　定王妃因着已出嫁，见弟弟也算见外人，所以隔了一道屏风，沈冉白跪坐在屏风另一侧。霍棣强撑着说了一番沈爱卿国之重器，定王我朝将才，你们一家人都是朕好样的臣子，所以恩准你们多见见多联络的烂话，然后就打算让他们自己聊了。

　　他们之间说了几句，无非是叙当年沈府的事情，沈冉白几乎不在沈府长大，所以就是定王妃讲，沈老爷的事情，沈夫人，还有沈冉白的母亲……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因着霍棣在，还夹杂几句感谢皇恩浩荡的颂词。

　　“……当时是中秋，父亲刚晋升参知政事，景孝皇帝还赐了许多礼物来，那时候你还小，最爱吃梅花香饼。大家就拿饼诱你，你跟着‘咿咿呀呀’跑在后头，可爱得紧。小弟还记得否？”

　　沈冉白听见“晋升”二字，像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耿直地摇摇头，语气里有一些惋惜：“我那时候还很小，并不记得。”

　　看样子，沈冉白真是对沈府一问三不知，除了礼貌性的答话，几乎没怎么出声，和他平时朝堂上的活跃完全不同，唯独相同的是，他和朝堂上一样……面瘫。

　　霍棣既然已经见到了名满京城的沈大帅哥本人，眼前又明摆着挖不出什么有用东西，懒得听他们尬聊，于是寒暄几句，就识趣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出来时对面楼上的姑娘们已经没了，大抵各干各的去了。

　　只剩一个穿水红色衣裳的女孩，还在，见霍棣出来，又躲进房中。

　　沈冉白的到来于她们而言也只是惊鸿一瞥，这样年轻能干而俊秀的臣子，大概是京城里许多女儿家的心头好，梦中人，注定飞入王谢堂前，成为某个世家大族的乘龙快婿。

　　方才他的一句话，却在霍棣脑海里久久回旋：

　　“冉白在沈府的记忆不太深刻，只觉得从前的长姐，如今变得不同了，人世变幻，实难测也。”

　　他是在暗示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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