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她是正经女皇帝

　　刚把定王妃的奴婢关起来，还没想好怎么和定王妃对峙呢，定王妃就亲自来见霍棣了。

　　霍棣召她入内。定王妃不再像从前那般从容不迫地走进来了，而是跪倒在霍棣案前，就磕起头来：

　　“臣妾有罪，臣妾不该隐瞒祸患。”

　　霍棣斜倚在塌上，并不为她这副样子所动，支着头看她：“王妃此话怎讲？”

　　她于是娓娓道来：

　　“其实臣妾入宫前，就觉察府上有人作妖。我带进宫那奴婢，前几日在府上清扫仆人屋子，发现一个箱子，上头用着外面的锁，就禀报了我。那箱子在犄角旮旯处，不易取得，故她来禀报前并未拿来，等我同她去看，却并无什么上了私锁的箱子。”

　　“王府上供着不少皇家赏赐，珍奇珠宝，为了防仆人顺手牵羊，府上的箱子，上的都是王府的特制锁，钥匙留一把在我这里，不许用别的锁的。我心里奇怪，只那屋子里住着人多，一时也不能肯定是谁藏的。”

　　“只当天皇宫里就下召要臣妾入宫，一刻不得耽误，因此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我入宫后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可疑，就让奴婢去给管家送信，让他查一查仆人们的物件。但皇上召我入宫，臣妾小人之心揣度，怕是对王府生了疑，所以不想闹大这事儿。可如今这奴婢已经去了几个时辰，迟迟未归，臣妾只怕是生了什么事端，恐怕王府上下果然有人作乱，事已至此，不敢再瞒着陛下了。”

　　果然还是与那奴婢有关，霍棣冷冷地看着她，不知她的话里几分真假，并不告诉她那奴婢的下落，只问：

　　“你给管家送的信里，说了些什么？”

　　她于是一一说了。霍棣只端坐起来，看她平静无澜的脸色，又有些楚楚可怜。她的话与那奴婢发髻中的纸团里的话别无二致。

　　为了送个信，不惜冒着被霍棣怀疑的风险带一个外面的奴婢进来，甚至还派她伪装成太监混出宫城去送信，霍棣心头疑云丛生。

　　她又在地上磕了个头，有些哀伤地说：

　　“这些事情，瞒着陛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定王本是藩王，应当在封地安老此生，只因休鸩作乱，定王有怀报国，所以甘愿领受诸多质疑，以战功报皇家荫蔽之恩。

　　“如今朝中风雨迭起，谣言众多，小人诋毁，不可胜数。臣妾虽然心中生疑，却不敢惹人口舌，叫人抓了把柄，以为定王府真是藏奸作妖之处，故出此下策，想让管家把此事查清，府中解决，或许只是寻常小事，也不必污陛下圣听。怎知她这一去竟也不回来了，只怕是出了事情……”

　　她见势就要落泪，已无当时从容姿态。霍棣忙唤侍女为她拭泪，温言安慰。

　　霍棣向她允诺定会找到那名失踪的奴婢，便让她退下。御林军的嘴足够严，不经霍棣授意，定王妃应当不会知道那奴婢在霍棣手中。

　　大概是无事要说，又自知事态发展已非自己若能控制，定王妃憔悴离去。

　　霍棣看着她的背影思忖，这个女人从容时极其从容，云淡风轻，慌张时却这么乱了阵脚，想来并不是造的了反的人。她说的写给管家的内容，确实与那个奴婢发髻里的信一模一样，可那信分明没有被送出去，而是随那个奴婢出了这宫城，辗转至定王府，又回到了皇宫中，被缴获至霍棣眼前。

　　奴婢未归，定王妃无非面临两种可能，一种是那奴婢在宫中即被抓住；又或者，那奴婢果真是在出宫城后为人所害——这是摆在定王妃眼前显而易见的真相。

　　她来禀报或许有半分试探意味，但见霍棣并未表示，大抵觉得那奴婢是死在宫外头了，才把余下事情也一股脑说了，好缓和霍棣的怒火。

　　而她所不知的是，那奴婢出宫时就已经被盯上了，下属报告禁军首领后，却并未立即被捕，而是被一路跟随至定王府。禁军守卫亲眼看见她把信送给了王府上的一个人，那个人并非管家，而是定王府上的一个幕僚，或者说，是定王的生身父亲——宸王的府中人。

　　沉心静气钓大鱼，霍棣心里暗暗赞叹禁军做法，如今定王手握大军，如果一时打草惊了蛇，与萧京的人马决一死战，也未可知。不如先寻着一个线头，抽丝剥茧，才好消解眼前一无头绪的困局。

　　还在想着，定王妃忽然回头，露出下定了决心的表情，跪倒下来：

　　“臣妾有罪，臣妾还有一物，是入宫前定王送来的亲笔书信，未曾秉明陛下。还请陛下随我去阁中查验。”

　　霍棣恍恍然地抬头，咀嚼着她话中的深意。莫非定王果真有谋反之心？

　　霍棣心头暗暗地推理着：定王妃被关在宫中这许多天，或许正是处在这样犹疑的状态之中，一面发现了自己的夫君竟然包藏祸心，不知是否该包庇夫君；一面，自己和孩子身处宫中，定王一旦举事，想来定王妃母子的性命，是一定不能保下的。而如今，定王妃带来的奴婢消失在宫墙之中，她大抵，也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难怪入宫时那样镇定，如今却成了这幅样子。

　　只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霍棣正要起身随她去，又转念往一旁朱砂那里递了个眼神。朱砂会意地悄悄退下了。

　　萧京城的另一角，沈府，沈冉白半跪在一个大书箱前，一本一本地，翻找着什么。书箱里净是些旧书，翻起来，就有厚厚的灰尘往上飘，直把沈冉白弄得是“尘满面，鬓如霜”。

　　阿福站在主人的身侧，有点莫名其妙。今日沈大人一下朝，因今日并不是自己轮值，便马不停蹄地往沈府里去，然后，就一头扎进了故纸堆里，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翻了许久，沈冉白有些失望，转身看见阿福在后头，连忙问：

　　“我从锦绣城带来的旧书呢？可还留着？”

　　阿福见沈大人这样紧张，连忙帮着回忆：

　　“进京的时候，好像不少旧东西都堆在后院里头了。”

　　话还没说完，沈冉白人已经不在眼前了，阿福匆匆忙忙跟进后院里，沈大人已经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那旧书早已残破得不成样子，就连封面也早就只剩半面。沈冉白皱着眉头一页一页细细地看过去，直到某一页，他轻轻读出了两个字：

　　“晋北。”

　　阿福呆立在一旁，不知道沈冉白究竟在查些什么。进京以来，沈大人的性格与往常似乎有所不同，原来多么淡定的一个人，今天竟然会为了翻一本旧书，满宅地跑。是不是最近朝廷里混的不顺利了？阿福心里想，看来每日上上补品还不够，还得让没事从不出门的沈大人，在没公差的时候出门多逛逛，排解排解，做做心理建设。

　　才刚想着自家大人不爱出门，沈大人却已经一溜烟地往宅子门口走去：“预备车马，我要入宫见皇上。”

　　阿福摸不着头脑，把刚才沈大人看的那本书捡起来。那是本旧沈府的书，残破的封面上有半个“沈”字。上头有个纤弱秀气的字迹密密麻麻地注释着。阿福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也能看出来，这和沈大人刚劲的笔迹完全不同。

　　霍棣随定王妃一路穿过亭台楼阁，到了定王妃的居处。定王妃的脸色凄然，想来内心正在激烈的斗争煎熬当中。但她终于提起一口气，回头向霍棣道：“陛下，那书信就在臣妾屋里。”

　　显然是要霍棣随她一同去查验。霍棣环顾四周，定王妃处的奴婢们本来也不多，又大多是专为凯旋宴席设置，平时并不伺候定王妃，所以这里显得有些空旷而冷清。还不待她回答，定王妃已经落下泪来：

　　“臣妾相信夫君并非作奸犯科之人，还请陛下看了书信，莫要怪罪于他。”

　　一番话，已经让霍棣心神俱乱。这书信中究竟有什么秘密，能让定王妃这样苦苦相求，呆立在原地，细细思忖，却无头绪。

　　定王妃拢着一沓信件，往霍棣处款款而行。她纤细的玉手，翻开那沓缭乱的纸张——

　　是刀。

　　那柄闪着寒光的尖刀，就朝着霍棣的喉间落去。霍棣心下大惊，下意识用手去挡。身后却有一个力量，把自己拉开。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环绕在自己的身前，任由那柄尖刀刺入手臂，鲜血飞溅！

　　霍棣望见身后那人，正是沈冉白，他已然不顾君臣之别，将她完完全全搂在怀中。又是一声凄厉的喊声，朱砂已从一旁出来，将定王妃击倒在地。

　　方才定王妃让霍棣来看书信，霍棣就已经起疑。明明只是普通的书信，定王妃大可以自己取来，给霍棣呈上，何必要大动干戈，请她来看。

　　只是将计就计罢了。

　　若是定王妃真要对她有所动作，她大可以借此，光明正大地指认定王意图谋反的罪名，在定王军队临近萧京之前，召集各方军队勤王。

　　原本她这皇位就令人非议，直接向定王发难，反而显得她心胸狭窄，容不下有功之臣。

　　但如今，她以自己为饵，若是能引定王妃露出马脚，主动权就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虽则是一招险棋，但她向来是个胆大的赌徒。

　　这沈冉白，却是意料之外。

　　“此人并非沈府长女。”

　　沈冉白在她耳边呢喃着，忽然吃痛地嘶了一声。霍棣翻过他的手臂，汩汩流出乌黑的血。

　　霍棣转过身来，原本是朝堂之上不动声色的女帝，就算是刀剑逼近喉咙，也未尝露出太多惊恐之色。而她此时却半是嗔怒，半是痛惜地望着他：

　　“沈大人！你是要把自己毒死，好省却日日上奏折的辛苦吗！”

　　沈冉白的眼前渐渐模糊，面前嗔怒的盛装少女，与雁回山上那个嘟着小嘴嗔怒地说着“我叫阿棠”的小丫头重合起来。在意识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刻，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她依然是她，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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