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巢（女尊）

　　虽想着小娘子疯了，四人却觉得她鲜活许多，死气沉沉的状态在关小爷到来后一扫而空。

　　吩咐易朱去拿了大毛斗篷，季禾抚先去拜见陈相公，走到院外听见欢声笑语。原是两位小爷同两位哥哥陪着陈相公说话，似乎在谈论大哥哥季令开年出嫁之事。

　　林郭二位小爷见季禾抚进来，起身屈膝道:“当真是有知心人陪着，小娘子气色看上去比从前好了许多。”

　　陈相公招她坐在自己身边:“她就是天生来克我的，现下人也收房了，看你还敢闹出什么事来。”最后一句是对着季禾抚说的，半是打趣半是斥责。

　　林小爷笑道:“相公何必忧心，小娘子如今也算有家室之人，自然长大了，懂事了。不说为了这一大家子，就算是为了她那小家，也该奋发。”

　　陈相公摆手叹道:“只求她安安稳稳不惹事生非，我就阿弥陀佛了。”

　　两位小爷连说怎么会，不知怎么又谈到季令未婚妻，陈相公笑夸齐溪是个好孩子，大哥哥嫁过去不怕不得尊重。

　　家长里短听得季禾抚无聊，留了会便向陈相公告罪，退了出去。

　　北风呼啸，季禾抚本想再去探望尚在府中的老相公，才至半路忽然想起跪在祠堂外受罚的关楼，让锦瑟无端先行回院落，自己则向祠堂走去。

　　纵然关楼不得父亲喜欢，小爷该有的份例他都有，还给他指了两个僮儿贴身服侍，不过她料想，关楼等会回去见了那两个僮儿只怕要憋闷坏。

　　祠堂外的积雪都被婆子扫了去，空旷的青石砖地上跪了一人，季禾抚站得远，看不真切底下是否有垫子。

　　不过有垫子又如何，天寒地冻，笔都不好握，他又怎么能快速抄完一百遍。

　　当年酷暑难耐，她也是这样跪坐在祠堂前，顶着烈烈骄阳抄写女诫，忍受来往仆妇丫鬟指指点点，将她尊严践踏的一无是处。

　　关楼身上披了件不算太厚的斗篷，背脊挺得直直的，头发高束于顶，依稀可见冻得通红的耳朵。

　　季禾抚慢慢走过去，正好停在能看清纸上字的距离，关楼很专心，尽管手已冻僵，他写出的字还是很漂亮。

　　关楼自幼临摹颜真卿与柳公权两位书法大家的帖，再加上自身心性坚韧，揉两家之长，既有颜大家筋建洒脱之姿，又有柳大家棱角分明之美感。

　　“妻有再娶之义，夫无二适之文，故曰，天者，妻也……”这是颠倒了的女诫，季禾抚了然于心。

　　季禾抚在关楼身旁蹲下，歪着脑袋戏谑道:“想当年，小关爷威风凛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关楼停笔，认真道:“我从不提想当年。”

　　想当年，毕竟是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人这一辈子回不到什么事都未发生之前，他能做的只有勇往无前。

　　季禾抚鼓掌:“说得好。”

　　然后一言不发蹲在一旁静看他抄写，如若不是天太冷，看关楼写字其实是赏心悦目的一件事。

　　说来奇怪，她认为他是恨他的，可只要有他在身旁，她又感觉什么都不怕了，哪怕是恨，也恨得软绵绵。

　　没过一会儿袖炉冷下来，她不住搓手哈气，也不知关楼怎么能忍得住。

　　关楼听见身旁声响，嗤笑一声，随后脱了身上斗篷披在她身上:“冷就回去，杵在这里等我作甚？”

　　季禾抚气笑了，反驳:“谁在等你了，我是在监督你，”指着宣纸，“字迹要清晰，这里有一块污点，这张不算，重写！”

　　关楼盯着宣纸上的污点，那可不是他的责任。古法造纸总不能保证百分百完美，没有辩解，他将纸揉成一团丢在季禾抚怀里。

　　“赏你的，”关楼两片薄唇轻张，似有似无的笑意挂在脸上，“以为你会有多大变化，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无忧无虑，天真浪漫，像个看不见黑暗的女孩。
　　可是在这个世界，我就算拼尽全力，也不敢保证能轻易护你周全。
　　我的女孩呀，你总要拨开云雾，亲眼见证掩藏在色彩斑斓中的点点灰暗，在世界观不断崩塌而又重塑中成长。

　　季禾抚将纸团丢在一边:“那当然，我也是参加过学生运动的人，是新时代的女性。”

　　关楼没忍住，嗤笑:“是是是。”

　　附和太假，季禾抚一点也不在意，反正关楼总是这样否定她，多次以后她也就不在意了。

　　“还剩多少？”季禾抚随口问。

　　关楼数了数纸张:“还差七十来遍吧，约莫要写到日落西山了。”

　　一整日不进食换作他上辈子是绝对忍受得住的，这具身体弱，他倒是不敢保证了。不过身为男人的尊严，他自是不想在季禾抚的注视落了面子，依旧撑着。

　　斗篷给了她，寒风如同刀子穿透衣袍刮在他全身，不多时已是不由自主战栗。

　　还有七十多遍，一天下来，定会冻出病，但他可不用按着陈相公的吩咐抄完，这也要多亏季禾抚在他身边不肯走。

　　整座府邸是陈相公的天下，祠堂外发生的一切自然会落入他的耳朵，他替季禾抚披斗篷一事自然不会例外，便是看在季禾抚的面子上，他今日定会放了自己。

　　果不其然。

　　不多时四喜来传陈相公的话，说他今日已抄写一个上午，算是小惩大诫，告诫他日后要恪守本分，谨遵夫德，又命他今日好生修养，不必去他院落侍奉。

　　打了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关楼从前经常用。他既常用，自然不会真心感恩戴德，面上却是恭敬有礼，惊得季禾抚以为他从前拍过电影。

　　关楼安静听完，双手捧着抄写的男诫递给四喜，让他带回去给陈相公过目，这才反手握住季禾抚不算冰冷的手，牵着她走回院落。

　　四喜目送两人离去，心底纳罕。关小爷好似刻意收敛自己，再看纸上字迹，饶是他再不懂书法，也能看出关小爷写的十分出彩，笔力隐比大娘子。

　　远远见两人并肩走来，锦瑟无端等人规矩站在院外，她们如今是不敢随意进院子里行走了，免得落人口舌。

　　直到走近了，四人同时揉了揉眼睛，小娘子身上披了两件斗篷，而关小爷身上只着厚实衣袍，众人无语凝噎，抬头望天。

　　究竟是小娘子压不过关小爷，还是关小爷太过欢喜小娘子？

　　“娘子。”四人异口同声问好。

　　季禾抚点头，一愣:“怎么都在外站着？不冷吗？”

　　锦瑟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不冷。”

　　季禾抚半信半疑:“冷了就进来烤火。”

　　无端点头:“是。”
　　她们是不会进去的，她们不怕冷，真的。

　　关楼眼含戏谑，牵着季禾抚径直往里走，哪知一旁走出两个漂亮男孩，冲他两人屈膝问好。

　　“奴婢二人奉相公之命贴身服侍关小爷，”站左边的男孩道，“奴婢名雪烟。”

　　右边的男孩也道:“奴婢名雨烟。”

　　两个僮儿异常漂亮，落在关楼眼里就是一种挑衅，陈相公的用意不要太明显。

　　坐在暖暖的铜炉旁，关楼才道:“什么雪烟雨烟，仿若勾栏名将之名。我给你们改个名如何？”

　　虽然他们知道陈相公安排他俩的用意，然而被人如此羞辱还是感觉难堪，二人垂着头，低声道:“但凭关小爷做主。”

　　关楼轻笑，将雪烟攥紧的衣袍和雨烟两靥的羞红看在眼里，心底不屑。

　　季禾抚以手支颚:“你若不喜欢他两人，拒绝就是了，何必羞辱人。”

　　关楼眼睛半眯:“怜香惜玉了？”
　　修长的手指从上至下划过她的脊椎，若有若无的威胁逼近。

　　季禾抚不怒反笑:“吃醋了？”

　　关楼挑眉:“没有，”厌恶地瞥了眼谨小慎微的两人，“铁马，长刀，你们二人自己选一个名儿。”

　　二人齐愣，这是男孩家的名字？

　　季禾抚也愣了片刻:“你认真的？”
　　就算在民国，也没有给男孩取名铁马长刀的。

　　关楼挥手:“你们两个自己商量，选好了名再来同我说，下去。”

　　铁马长刀二人组再有不甘，也只好咬着牙退出去，末了也不知是谁无比哀怨的望了季禾抚一眼，泫然欲泣的模样落在季禾抚眼里，只觉得他受了多大委屈。

　　待人离开了，关楼靠在椅背上，幽幽一叹:“他们配不上这么好的名。”

　　正逢季禾抚喝了一口茶，尽数喷在地毯上:“你还觉得这名字好？”

　　关楼贴心为她顺气:“我取名一向大气，他们压不住。”

　　只怕是小气，小气他俩长得秀气。季禾抚腹诽。

　　不明白院内发生了什么事，锦瑟无端等人只听见院落里似有低低的啜泣声传出。在考虑要不要进去探查时，只见早上送来的两个僮儿红着眼睛直抹泪，相互搀扶着往人烟稀少处走去。

　　看样子是受了委屈，准备找个无人的地方哭一场。

　　易弦咂舌:“他两人早上来时可谓是趾高气扬，谁也不服气谁，不对付得很，一眨眼的功夫倒是聚在一块儿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二人携手走来，方才阴霾一扫而空，而且似乎，斗志昂扬。

　　锦瑟无端对视一眼。
　　以后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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